悍将——水怀珠
时间:2021-02-01 10:02:11

  吕皇后闻言沉默,剪彤心头跟着一坠。
  这沉默只是短短一刻,在这一刻,吕皇后心里掠过许多事。
  她想起最后一次跟赵慧妍交谈时,她脸上种冷峭的笑,她想起她对贺平远之死的淡漠,想起她在长春殿偏殿里不屑又嚣张的忤逆,还有……
  日赵容央在文德殿里的告发。
  ——令爱逃离大辽时全系小王爷耶律齐相助,而今耶律齐联合大金向大鄞复仇,您聪睿如此,还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知道为什么,吕皇后心里总有个声音在响。
  ——这,是真的。
  放在榻上的手悄然收紧起来,剪彤喊了声“娘娘”,唤回吕皇后的思绪。
  定了定神,吕皇后道:“一切看官家的旨意。”
  剪彤一怔,继而明白了。
  喉咙里蓦地像梗了根刺,想开口又不敢开口,剪彤五味杂陈,转身往外而去。
  不想刚至殿外,夜幕急匆匆赶来一人,提着摇摇晃晃的一盏灯笼道:“官家旨意,请娘娘速速带着小殿下前往宣德门,东西收了多少是多少,切不可再耽误了!”
  剪彤悚然一惊:“怎么这么快?”
  明明早上还在朝堂上商议此事,范大人边连详细的南下计划都还没定出来!
  内侍回道:“斥候来报,今日夜里,黄河上飘着上百来艘大船,恐是金兵开始渡河了!”
  剪彤大震。
  内侍催道:“姑姑快别愣着了,赶紧催娘娘动身罢!”
  吕皇后坐在殿中,已然听得声音,相较于剪彤的六神无主,她倒是镇定许多,甚至隐隐生出一分庆幸。
  快些也好,有些事,越快越好。
  且慧妍边……
  的确是来不及去知会了。
  吕皇后收敛神思,当下不等剪彤回来禀报,立刻吩咐宫人动身,并亲自去偏殿叫醒赵安。
  赵安穿着一袭明黄色绸缎睡袍,躺在帐中睡得口水直流,雷打不动。吕皇后看伺候的宫女唤了半晌,屁用没有,心头不由火起,上前就把赵安的被褥掀开,揪着他衣襟把人拽起来。
  床外宫女很识趣地垂下眼,不敢再看。
  “唔!”
  赵安因突然的猛烈拉拽惊醒过来,睁大眼睛,张嘴急喘,口水流得更凶。吕皇后嫌恶地皱紧眉,便欲发作,蓦地又想到什么,敛去一脸怒容,温柔地在赵安嘴边揩了揩,哄道:“安儿乖,外边有坏人要进来打人了,快换上衣服,跟嬢嬢走。”
  赵安似懂非懂,只是机械地点头,含糊道:“安儿乖,安儿乖……”
  吕皇后扬起的唇角一僵,灯火照着她的脸,样的温柔,样的悲哀。
  宫女看赵安醒来,忙上前伺候他更衣,吕皇后默不作声退至一边,待一切妥当后,领着众人前往东华门。
  金军大抵是真的渡河了,宵禁后的深宫第一次这样嘈杂混乱,吕皇后一行在禁军的护卫下离开内廷,抵达宣德门时,灯火烨烨的城门下已是乌泱泱的一大片,一会儿有人发号施令,一会儿有人哭哭啼啼。
  四周陆续还有人赶来,官家的銮驾被挤在人群中央,外面围着一层内侍禁军,一层嫔妃宫女,一层懵懵懂懂、叽叽喳喳的皇子帝姬……当真是寂寥又热闹,威严又滑稽。
  吕皇后再如何有心理准备,看得这一幕,也不由忐忑了。
  “让开,都让开!皇后娘娘驾到!”剪彤扬声喝令,拨开人群,护着吕皇后和赵安入内。
  里头好歹是静些,官家坐在华盖低垂的銮驾上,垂着眼默然不动。崔全海绷着脸左右环顾,一副等人的焦急神色。
  吕皇后以为是在盼自己,也急着快些走,便招呼道:“崔内侍!”
  崔全海看过来,利落地行礼后,欲言又止。吕皇后一下看出他神情不对,环目一看,四周还并无钱贵妃和她小皇子的身影,当下明白过来。
  胸口不由一窒,吕皇后保持微笑,道:“十哥还小,不像安儿这样容易招呼,贵妃来晚一些也是人之常情,不急,等等便是。”
  崔全海应和一笑,却并多言什么,吕皇后晓得这内臣并不是很亲近自己,如放在平日,倒也不觉着什么,可今夜突然就憋闷起来,等在这嘈杂的人群里,越等越感觉有一股无名的火在心头烧。
  一刻钟后,钱贵妃一行终于到了,大大小小的一堆官皮箱,抬得一众内侍汗流浃背。这还不够,贵妃头上、脖上、手腕上亦戴着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浑然个行走的货车一般。
  想来也是,库里的珍品太多,装不下,收不及,自然就只能先往身上凑合着待了。
  吕皇后啼笑皆非,脸往官家儿偏,唇刚动,官家看着钱贵妃,发话道:“东西摘下来,收妥再走。”
  钱贵妃梨花带雨,又羞又急。
  官家道:“不要怕,朕等你。”
  钱贵妃双含情目里的泪水更汹了。
  吕皇后一句嘲讽梗在喉中,脸色铁青。
  三更时,残星寥落,暮春的夜风阴恻恻地吹在一座空荡荡的宫城里。官家率领着数量多达六百人的后妃、皇嗣、宫人,在禁军的护卫下从通津门水路出城,声势浩荡地逃离这一座静默的皇城。
  夜幕沉沉,水声起伏,汴河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挤挤攘攘,河岸上等待上船的人群喧嚷纷杂,原本还有点模样的队伍,到这里全乱了。
  吕皇后攥着赵安的手,眼睁睁看官家牵着钱贵妃和玉雪可爱的小殿下登上最大的艘福船,胸口里的灼烧感越发强烈。
  这时,一个内侍装扮的人挤进来道:“娘娘,官家吩咐,您跟九殿下去边的船。”
  吕皇后冷然敛回目光,看也不看人,拉着赵安便随着他指引而去,身后跟着的侍从低低埋怨,及至船前,方脸色稍霁。
  幸而是一艘上得来台面的大船。
  众人登船,吕皇后撩开船幔,肃着脸走入舱内,定睛看时,赫然瞪大双眼。
  船舱里侧,烛火幽微,一人玉簪螺髻,杏眸盈盈,身着金丝薄烟翠绿纱褙子,绣着细碎金桂的织锦百褶裙逶迤在地板上,映着窗外射入的夜光。
  “官家要南下这样重要的事,嬢嬢怎么都不派人来告诉我?”
  赵慧妍坐在角落里,蹙额颦眉,幽怨地望过来道:“难道是看我没用,便不要我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磨刀霍霍向吕后(狗头)。
  这章写得急,一些细节我明天可能要爬起来修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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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雪恨
  夜风穿廊而过, 檐外椿叶飒飒发响,纷乱的灯影照着檐下人的脸庞,一双澄净坚定的眼眸里明明灭灭。
  屋檐对面, 是金冠束发、玄袍凛凛的赵彭,领着钱小令等几位内侍、禁军肃然站着, 最后一次逼问道:“你究竟走是不走?”
  容央神色平静,仍旧是那一句:“不走。”
  赵彭气得偏了偏脸, 蹙紧眉, 回头道:“好,就算你不走,你不怕, 你要留下来等他。那蜜糕呢?小定胜糕呢?褚家就这点血脉了,他要万一一直就这样下落不明……”
  赵彭哽声,想到那一种可能,眼眶微红, 哑声道:“难道你也不顾及么?”
  风声萧飒,容央眸底光影乱如风里跌跌撞撞的落叶,那“万一”二字,像一把刀扎在心上, 扎着那些还在挣扎的希望和念想。
  容央正视着赵彭双眼, 艰难也坚决地开口道:“没有万一。”
  赵彭沉默。
  褚怿走的那一天, 在她的喊声里点了头。他不是轻易就点头的人,既点,则一定践行至终。
  这天下还没有平定,这座风雨飘摇的皇城还不能容人安寝,他不是自甘暴弃、食言而肥的懦夫,他是她定风波、平四海、卫国保家的悍将, 是她一念既出、百折不回、万山无阻的大英雄。
  容央坚信:“他会回来的。”
  赵彭的眼神一点点变得纠结,变得哀痛:“那倘若他回来,这汴京城也守不住呢?”
  墙垣外,就是仓皇南逃的赵氏皇族,偌大的一个国,繁华的一座城,这主人讲不要就不要了。成千上万的百姓还躺在睡梦里,还不知道他们朝拜的君王已经弃他们而去,等天一亮,这都城会乱成什么模样?金军攻城时,又会惨成什么景象?赵彭自己都不敢多想。
  他当下唯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多地保住一个亲人,哪怕这方式是逼她去逃。
  赵彭下令:“去后院,把两位小郎君带走。”
  容央毅然喝止:“谁敢!”
  “你疯了不成?!”赵彭爆发,这一刻,全然不能、也不愿意去理解容央的信念。
  “褚家没有弃城的孬种。”容央泛红的眼眶边悬着泪,声音平静而斩截,“我赵家也不能有。”
  赵彭站在风里,一股悲酸从胸口涌上,刹那间竟也有涌泪的冲动。他转过身,望着夜幕上渺茫的繁星,双手负在腰后,沉默不语。
  容央逼回眶边的泪,道:“给我调一批禁军。”
  赵彭尚在平复,闻言不由震动:“你又要干什么?”
  容央道:“赵慧妍通敌叛国,金军攻城前,我要去拿下她。”
  赵彭愕然:“……什么时候的事?”
  这段时日以来,他围着金军的事忙前忙后,竟不知道身边居然藏着个奸细……
  容央看一眼残月西斜的位置,道:“来不及解释了,你调兵给我,我会把证据拿给你。”
  ※
  寅时二刻,府邸深处,吕皇后从昏迷中醒来。昏黄的视线里弥漫着潮湿的腐朽气,不是船行在水面上的那种潮,而是房屋封闭多年,无人涉足的那种阴冷气息。
  昏迷前的那一幕蓦地迸至脑中,吕皇后一个激灵。
  “嬢嬢醒了?”
  一道慵懒的声音传入耳里,吕皇后定睛看去,看到住烛火后支颐静坐的赵慧妍,不由一震:“你……”
  吕皇后戛然而止,猛地发现全身动弹不得,低头看去,被反绑的手脚上全是粗绳,而自己整个人则是以一种侧躺的姿势仰视着座上那人。
  “赵慧妍,你——”
  吕皇后勃然大怒,对上那一双冷冷淡淡的眼睛后,猛又有一股森冷的恐惧窜上心头。
  吕皇后立刻环目四顾,宫女、内侍、禁军……所有的亲信全不知所踪,就连赵安也不在眼前,很显然,自己是被赵容央囚禁了!
  盘踞胸口的那股寒意极快蔓延至四肢,吕皇后强压震恐,收敛怒容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赵慧妍坐在窗前的圈椅上,脸庞逆着月光:“我在做什么,嬢嬢看不出来么?”
  吕皇后心念疾转,悲声:“你若是怨我不及时把消息告知你,就对我如此报复,除两败俱伤,落人笑柄以外,又有何用?”
  赵慧妍知道她埋怨的意思,低低一笑:“我本来就不会逃,谈什么两败俱伤?”
  吕皇后一愣。
  “至于落人笑柄……”赵慧妍红唇微动,眼眸扫过来,“我受的耻笑,还少么?”
  吕皇后心头一凛,那种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不及哄慰,赵慧妍起身,缓步朝她走过来道:“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被人耻笑是什么时候么?”
  吕皇后怔忪不语。
  “是你让我去讨好赵容央的时候。”赵慧妍在她眼前蹲下来,逆着光的双眸又深又黯,“那天,是她九岁的生辰,你让我把自己绣的那个香囊拿出来,说那是特意给她绣的,去玉芙殿给她献上。我的女红并不好,那是我绣成第一个香囊,绣的是我殿里的桂花,针脚糙糙的,并不好看,但我很喜欢。
  “你要我送,我不能不送,我就捧着那个香囊,又不甘心、又不敢不开心地去送了。你说姊妹之间,礼轻情意重,越是这样不打眼的小物件,越能以真情动人。可是你知道,那天在玉芙殿里,大家是用什么眼神看我,赵容央又是用什么眼神看那香囊的吗?”
  那日的玉芙殿,贵女云集,哪个手里的礼物不是镶金嵌玉,价值千金。赵慧妍拘谨地把那一个小小香囊送上去时,语笑喧阗的殿里一下就静了。
  然后是压得低低的、嗤笑的声音。
  “就这玩意儿,她也拿得出手?”
  “瞧瞧那针脚,比我家那粗使丫鬟都不如,这是哪家的小姐,府上就没人教教女红么?”
  “人家不是官府小姐,也是帝姬殿下呢。”
  “帝姬?噫,这禁廷里还有这样寒碜的帝姬?……”
  赵容央坐在珠环翠绕的一大堆礼物后,眼盯着那香囊,脸上粲然的笑意也缓缓消失。一眼后,她把香囊接过去,放在了一边。
  赵慧妍永远记得:“她只看了那香囊一眼。”
  她一针一线绣成,一个个夜里熬成的东西,给别人一眼以后,就丢弃在了再也无人问津的角落。不会有人去问她刺绣时扎破手了没有,不会有人去理会她把那一份属于自己的珍宝时送出去时,心里是多么的挣扎和难过。
  她跟那个笨拙的香囊一样,脸红耳赤地站在众人的嘲笑声里,默默地承受着那些无助,那些羞耻,那些不能发作的愤怒。
  而她的母亲呢?
  “第二天,官家就来看你了。”
  赵慧妍自嘲地一笑。
  官家来,嘘寒问暖,不知是从哪里获悉的消息,来对一个连像样的礼物都拿不出手的女儿大发善心。他赏了一大堆物件,又在陪在吕氏的身边聊了一大堆家常,走后,吕氏把她抱过来,温柔地抚摸她发顶,兴致极高地道:“母亲给你梳个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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