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将——水怀珠
时间:2021-02-01 10:02:11

  “再说各地厢军,招募者有之,发配者有之,受降者有之,编制庞杂,良莠不齐,每年消耗军饷数以百万计。然因军中将校不肃,敛掠乞取,士卒备受盘剥,轻者未尝得一温饱,重者采薪织屦,掇拾粪壤,以度朝夕。臣此番入朔州,亲眼目睹有军人之妻女涂脂抹粉,倚靠市门,名曰乞食,实则是变卖肉*体填补家用,荒唐至斯,冗兵问题之大可见一斑。
  “可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各地镇压乱民依旧动辄招安,一以重金劝降暴民首领,二以本就捉襟见肘的军饷供养大批降匪,美其名曰‘以弥内乱’、‘以御外敌’,实则养虎留患,促使他地无知难民争相效仿,以至各地叛乱屡禁不止,冗兵之弊雪上加霜。
  “臣深知,招安之策自先帝始,不敢妄下雌黄,然时过境迁,今非昔比,对如今的大鄞而言,招安乱民已是弊远大于利。臣只悔朔州之行,优柔寡断,不能坚定己志把暴民屠于城外,反引狼入室,至无辜百姓蒙难受辱。种种恶果,皆系臣三番四复,首鼠两端,臣死而无恨,只求陛下以臣为鉴,自今以后,慎用招安之法!”
  话声甫毕,大殿之内久久静默,官家攥着那块冰冷的白铜鎏金镇纸,指节泛白。
  “你说的……都是真的?”
  边关将士食不果腹,各地厢军变法乞食,他大鄞呕心沥血养着的百万士兵,竟是贫窘潦倒到这种地步?!
  褚晏轻笑:“都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臣戴罪受刑在即,又何必再欺瞒陛下呢?”
  大殿内一派阒寂,官家悲怒交集,绷紧脸色几次动唇,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便欲去审问范申,范申已主动出列,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国朝冗兵之现状,确乎已是迫在眉睫,不过究其根源,恐怕还并不止是褚大将军提及的招安罢?”
  众人齐刷刷注目过去,褚怿微微侧目,淡哂不答。
  范申道:“先帝有言:世之危乱,民之失业,此所以各地盗贼横行。诛之不可胜诛,且同胞相残,有违天道,与其赶尽杀绝,不如招纳之以为我用。除大将军刚刚颇为不屑的两大利外,招抚的暴民,善良胁从者,可散而归田亩;强猾勇敢者,可驱而攻寇仇,胜,则朝廷享其功;败,穷凶之徒,亦不足惜也。
  “朝廷之所以下令让大将军劝降朔州暴民,除以宽仁体恤为本外,更欲假大将军之能,收服驯化,教其本性,健其体格,以便遣至淮南路,平蕲州之乱,救百姓于水火。朔州暴民既降,便与大将军麾下亲兵无异,士卒酗酒犯法,将帅难辞其咎,众文官弹劾,其因便在于此。
  “退一步讲,如诛灭暴民首领当夜,大将军仅是杀鸡儆猴,待他日蕲州之乱平定后,大将军将功补过,招抚所产生的费用亦可因降匪之伤亡而削减大半。相比边关连年征伐,穷兵黩武,招安所费之钱财,实在九牛一毛。且西、北两条边防线上,屯兵共一百二十万余,单只忠义侯府,就手握重兵二十万整,此等数目,堪比两省之厢军,冗兵现象,远胜于内地。
  “再者,边防固然军队庞大,可军力羸弱,胜少败多,上不能收失地,下不能安关城,就连大将军最能打的褚家军,这回也得靠和谈善后。平心而论,求和所费,远在征伐之下,百姓之负担,亦远轻于战时。故臣以为,冗兵之弊,招抚暴民只是末,边关战火不休,挥金如土,令百姓赋税无止,不堪其重,方是本!”
  把冗兵之祸根气势汹汹地从招安转移至戍边,顺道再一提褚家军金坡关之耻,在场的寥寥几位武官直气得怒火中烧。
  一国边防,重于泰山,可因朝廷缺钱,边疆将士饮食不饱,装备不利,战败后,用事者不思考如何改善解决,反而认为屯兵戍守逼穷百姓,抵御侵略不如奴颜婢膝……
  知枢密院事吴缙浑身发抖,便欲破口大斥,却听褚晏一声冷笑。
  他像是终于等来这一句般,头一昂,道:“边关战火不休,挥金如土,不比求和经济实惠……所以,范丞相解决冗兵、为百姓造福的方法,就是不择手段坑害忠良,亲手把六万国军葬送在关外吗?”
  声如雷滚,大殿内一阵轰动!
  嘈嘈非议声烈如油锅煮沸,众人骇然相觑,议论不休。
  范申怒喝:“崇政殿内,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褚晏不应,目眦尽裂,直面御前放声道:“臣——忠义侯府褚晏,状告丞相范申及参知政事上官岫勾结边将,谋害国军!”
  ※
  邻墙狗吠声此起彼伏,往日畅通无阻的小甜水巷内一派阒寂,便衣装束的褚家军扣押着马车外战战兢兢的小厮、护卫,看似平静无波的眼底,俱是刀锋凛凛。
  车内,蓦然一记惨叫。
  褚怿抖开那封从刘石旌怀里夺来的举报函,草草过目一眼后,慢吞吞撕毁。
  刘石旌攥着脱臼的手腕,气得呼天抢地,嘶嚎叱骂间,差点儿背过气去。
  褚怿面不改色心不跳,把信撕干净后,自衣襟里抽出一封密函。
  慢条斯理道:“此乃参知政事上官岫私通冀州节度使梁桓生,命其在辽军进犯时假意战败,继而向朝廷请旨,要求褚家军派兵前往支援的证据。刘大人是聪明人,执掌乌台二十多年,应该明白此事背后,绝不止假意战败和借兵那么简单。
  “另外,褚家军大战期间,上官岫和范申一人主和,一人主战,人前争锋相对,人后珠胎暗结,多次煽动幕僚搅乱应敌战略,致使官家错下军令,六万褚家军葬身金坡关的罪证,以及战败后,上官岫请缨前往北边和谈,在会上以嘉仪帝姬美色相诱,怂恿辽王向国朝下聘的罪证俱在其中。
  “烦请大人拿好,稍后上朝,便于检举揭发,一濯乾坤。”
  朔州刺史提供的举报函被毁,刘石旌便已脸青筋暴,这厢再闻褚怿让自己拿着他所谓之罪证前去反咬上官岫,饶是手腕剧痛难当,也不由骂道:“你……简直痴心妄想,丧心病狂!”
  褚怿一笑,并不恼火:“大人如今年知天命,但膝下公子,似乎只马军司三营副指挥使刘纲一人?”
  刘石旌蓦然听得儿子姓名,瞳孔一缩:“你想干什么?!”
  褚怿仍旧是气势十足地坐在那儿,往外打一个响指,片刻,便有沉甸甸的脚步声近。
  刘石旌不敢越过他下车,扑至窗前朝外看去,只见晨曦映照的墙垣下,两个壮汉抬着人事不知的刘纲往地上一扔。
  刘石旌心惊胆裂:“纲儿!”
  褚怿淡然:“令郎贯来眠花宿柳,昨夜在前街的凝香居放歌纵酒,眼下只是宿醉不醒,大人不必心慌。”
  不等刘石旌心落回胸口,又话锋一转:“不过这种烟花之地,向来最耗人精元,令郎虽然年纪轻轻,但如长期这般纵欲过度,哪一次精尽人亡,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大人,您说呢?”
  刘石旌悚然而栗,瞪着面前这个气度轩昂的青年,切齿道:“你不过是区区都指挥使,早晚被降职褫权驸马都尉!汴京城中,天子脚下,怎敢如此嚣张?!”
  褚怿静默注视刘石旌,倏然道:“大人见过边关的战场吗?”
  刘石旌一愣。
  褚怿道:“不嚣张的人,是活不下来的。”
  刘石旌愕然瞪大眼睛,便在这时,小巷口传来低低训斥声,依稀是有人想要驾车闯入,却被褚怿的人阻拦。
  刘石旌急中生智,电光火石间夺窗而出,他体格瘦长,竟堪堪从那半臂大小的车窗跌落下去,摔倒在地后,也顾不上浑身疼痛,一径地匍匐往前。
  “来人!来人!……”
  刘石旌舍命奔逃,不出两步,被一个褚家军撂倒在地。这时巷口不知为何,竟没能拦下那驾马车,伴随辘辘车轮声,一辆玉轮金鞍的华贵马车驶入巷内。
  继而停下。
  刘石旌大喊:“我乃朝廷命官御史中丞刘石旌,现有歹人欲行凶于我!烦请阁下速速报官!”
  一名鲜衣亮眼的侍女从里把车帘拉开,车内,嘉仪帝姬赵容央蹙着眉、冷着脸,困惑地注视车外情形。
  刘石旌一看是她,又惊又喜:“殿下!救臣!……”
  也不顾不上被人押着,声嘶力竭:“驸马都尉褚怿欲当街谋杀老臣,殿下英明,速替臣杀此奸贼——”
  巷中死寂,刘石旌蓦然反应过来什么,脸上狂喜渐渐凝固。
  作者有话要说:    刘石旌:无语。jpg
  朝堂对白文献参考:
  “本朝财用不足皆起于养兵,十分中八分是养兵,其他用度止在二分之中。古者刻剥之法,本朝皆备。”(《朱子语类》卷一一〇《论兵篇》)
  “(宋)衣甲皆软脆,不足当矢石。”(《历代名臣奏议·田况上兵防十四事疏》)
  “而为军士者顾乃未尝得一温饱。甚者采薪织屦,掇拾粪壤,以度朝夕。其又甚者至使妻女盛涂泽,倚市门,以求食也。”(《朱文公文集》卷11《戊申封事》)
  “将校不肃,敛掠乞取,坐放债负,习以成风。”(苏轼《乞增修弓箭社条约状二首(之一)》)
  “世之危乱,民之失业,与夫兵之溃散者,多聚而为盗贼。诛之则不可胜诛,而力有所不给,惟因而招纳之以为我用,其利有五:以弥内乱,一也;以御外敌,二也;善良胁从者,可散而归田亩,三也;强猾勇敢者,可籍以备行阵,四也;以盗贼攻寇仇,胜则享其功,败则不足惜,五也。”(李纲《论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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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捷报
  与此同时, 赵容央一双眼睛慢慢瞪大, 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一幕,脑海里雷电交鸣。
  ——表情怪异的一众侍从,狼狈不堪的当朝重臣,还有对面,撩起车帘朝自己看来的驸马都尉……
  当街,行凶, 老臣?
  容央心中天崩地裂。
  这……都是些什么鬼?
  她不过是想避开嘈杂的大街,抄个近路去阔别多时的漱玉斋吃个早点, 刚刚在巷口被恶意拦截时,还以为是哪个地痞泼皮在这里面为非作歹。
  合着那泼皮, 是她新婚燕尔的夫婿?
  所作之歹,乃是青天白日下截杀当朝命官?……
  容央默默把视线从罪魁祸首那双深黑烁亮的眼睛里挪开,刹那间, 天旋地转。
  静默中,底下的刘石旌嘴唇翕动, 容央蓦然福至心灵,当机立断往后一仰。
  荼白、雪青立刻接住,车帘放落瞬间, 其中一个大喊:“快往医馆去,殿下又昏过去了!”
  一时兵荒马乱,车夫扯拽缰绳,两驾规模相当的马车在街巷之中急速地擦肩而过。
  刘石旌:“……”
  辘辘车轮声顷刻滚远。
  刘石旌心中一万匹马奔腾而过,僵硬地扭头, 看回那俩被鸠占的马车。
  褚怿屈膝坐于帘下,双眸黑沉,眉峰一耸。
  ※
  “你放肆——”
  一声厉喝震动大殿,范申青筋毕露,立刻对褚晏的状告反唇相驳,队列中被点名的上官岫亦再按捺不住,率领大批言官,紧随其后大张挞伐。
  攻击之靶心,自然是褚晏破罐破摔,拉人下水,空口白牙诬告朝廷忠良,此等恶劣行径,必须罪加一等!
  王靖之高声:“忠义侯褚训一生精忠报国,其后人却猖獗歹毒至此,非但战败辱国,杀降误国,更妄图在御前推诿栽赃,谋害忠良!臣惶恐几十年过去,所谓忠义侯之后已尽成居功自傲、无法无天之徒!今日不加惩戒,来日必成大祸!”
  一语激起千层浪。
  “臣恳请陛下严惩忠义侯府!”
  “臣恳请陛下褫夺忠义侯府封荫,以儆效尤!”
  “臣恳请陛下收回褚家人兵权,三州之地,改由其他将领戍守!……”
  刹那之间,一座肃穆庄严的大殿刀锋毕露。
  什么所谓战败,什么无故杀降,什么御前推诿栽赃……不过是弄权之人精心搭建的台阶,巧妙设置的屏障。
  他们要的,从来就不仅仅是一场败仗,一次羞辱,一份污名。
  他们要的,从一开始就是兵权,是功勋,是他忠义侯府六十年来用无数条人命换来的基业。
  褚晏昂然跪着,一双血丝贲张的眼依旧坚毅地注视前方。
  官家双手指节泛白,几次想下令处决此人,然怒焰喷发之际,又想到忠义侯府今非昔比
  大郎君褚怿是嘉仪的驸马都尉,是他择定来庇护嘉仪一生的良人,如真因言官攻讦就地处决褚晏,甚至加罪于侯府,那嘉仪在褚怿面前该如何自处?
  失去侯府的依仗后,嘉仪在京中又会是何地位处境?
  官家深吸一气,生生把怒火压住:“你、凭什么说二相谋害国军?”
  褚晏道:“自有铁证。”
  这一回,不须范申等人反诘,官家兀自气笑:“好,铁证……朕倒要看看,你究竟如何把朕亲自栽培提拔的国之栋梁证成攘权夺利的祸国奸佞!你若证得成,不用你开口,朕亲自将他二人人头斩下,若证不成……”
  “若证不成,臣立刻自刎谢罪!”褚晏斩截下注。
  官家凤眸中冷光汇聚,便在这时,大殿外响起一声通传,众人闻这一声,皆是神色突变。
  殿外内侍所报之人,正是缺席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御史中丞——刘石旌。
  官家龙眉敛起,虽不知刘石旌何故姗姗来迟,却基本能料定其为何而来,心情一时越发沉郁,恨声道:“传!”
  底下众人窃窃私议,俱知刘石旌来意之重,原本站在褚家这边的,相继惨然失色,为范申、上官岫二人鼎力声援的,则一瞬之间精神倍增。
  哪想刘石旌一入殿内,竟是如丧考妣,看也不看范申等人,失魂落魄地走至御前,伏地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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