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侯,当时在吗?”容央紧张地问。
“在。”褚蕙缓声,“大伯母的尸首,是他亲自抱回来的。”
栏杆外,蘸水的垂柳在秋风里飒响,开始枯败的草丛里藏有寒蝉低嘶,褚蕙道:“大家说,大伯母是自戕的——因为不想让大伯去抉择。褚家人在家国之间,只能选国,不能选家,所以那时候的大伯是不能抉择的。后来,大哥的生辰就再也没有办过,那一天,大伯也基本不会回府,日而久之,生日就只剩下忌日,等大伯再一去,对大多数活着的人而言,冬至这天,也就只是一个节日了。”
容央愕然地垂着眼,反复回忆上次问褚怿生辰时的情形,纤长的手指在瓷盏外越压越紧。
褚蕙感慨道:“大伯和大伯母的感情也是很深的,在大伯母生前,大伯就一直不肯纳妾,哪怕多年来两人只有大哥一个孩子,也一直坚持一生一世一双人。大伯母死后,大伯也没有续弦,最后捐躯疆场,一生就只大哥这一点血脉,以至于大哥每次出战,奶奶在家都紧张得夜不能眠,生怕他像我那俩哥哥……还有其他的哥哥、弟弟们那样。”
褚蕙苦笑两声,转头去果盘里拿了个林檎果来吃,香脆的果肉在嘴里化开水滋滋的甘甜,褚蕙忽然间像是明白为什么褚怿那么爱吃甜食了。
“所以,老太太很急切地想要长房开枝散叶,哪怕褚怿娶的是我,明知会冒犯我,也还是要想方设法地把其他女人塞进他房里……对吗?”
褚蕙因容央这一句诘问愣住。
容央以手支颐,垂眸晃着瓷盏里凉下来的碧螺春,脸上神情冷寂下来,落寞下来。
“我明白了,理解了。”容央缓而低地道,“也不快乐了。”
褚蕙:“大嫂……”
容央扯唇笑笑,把那半盏凉茶喝下去,她突然间想起上回去兴国寺探望明昭帝姬的事来,青烟缭绕的内室里,姑姑背影孑然地跪在佛像前,用着最冷漠最讥诮的话谈起忠义侯府:——这种人家的男人,从来都把子嗣看得比天还重,你们眼下刚刚大婚,他又是尚主,不便纳妾,自然是要先哄着你,疼着你,好诓你尽早把孩子生下来的……
所以,那或许并不是姑姑的戏谑和成见,而是成为侯府的新妇后必须要去面对的现实,对吧?
容央的心蓦然像被一大片冷水淹住,横竖都喘不上气来,她惊愕于这种处境,但又纠不出这处境的错。
忠义侯府征战疆场,一代代为国尽忠捐躯,于家而言,唯一能尽力保留就只那一点血脉,有什么错?
她堂堂一国帝姬,不给予这保卫家国的将门支持,反而要把褚怿据为己有,归根结底,是哪一方不够明事理,识大体?
容央不能强说前者错,也做不到承认后者的错。
“大嫂。”褚蕙又唤一声,容央抠着瓷盏外的青花纹,恍如不闻。
褚蕙赧然一笑:“大嫂难道忘了我刚刚说的,大伯和大伯母的事了?”
容央依旧不应。
褚蕙便道:“既然大伯能为大伯母做到择一而终,大嫂为何就不能多给大哥两分信任呢?”
容央终于撩起眼皮,淡淡地看过去,褚蕙展颜道:“大哥和大伯一样,都是用情专一之人。”
容央反诘:“可他连生辰都不肯告诉我。”
说什么喜欢,什么中意,最后却还是不愿意跟她交心,不肯把内心最隐秘的创痛袒露给自己。
这样的喜欢,又能维系多长时间呢?
褚蕙怔然,不及回复,容央又道:“他前两日跟我说,如果没有和我结缘,他的确是会娶林雁玉的。”
褚蕙蹙眉。
容央道:“可见对他来说,有情无情也并不是那么重要,至少,没有成家和生育重要。”
※
申时三刻,一众部属自四爷书房离开,小厮把重沏的热茶送进去。
褚晏端起茶盏喝了两口,朝下首翻开军情的人道:“后天,帝姬的亲友确定会来府上赴宴?”
褚怿眉眼不抬,径直答:“明昭帝姬不会来。”
褚晏:“……”
小厮还候在一边待命,似有话要汇报的模样,褚晏不耐烦地把人屏退。
小厮犹豫道:“四爷,早上后院来了大夫,是去给陶小娘子诊脉的,诊脉的结果,您要不要听一下?”
褚晏在脑海里把“陶小娘子”大概对应了一下,皱眉:“讲。”
小厮看褚怿一眼,略微思忖,还是上前悄声给褚晏汇报。
褚晏听罢,点一个头后,挥手把人打发。
小厮去后,褚怿翻开一页军情:“四叔要做爹了?”
褚晏咽下口中茶水,朝褚怿瞪去:“不急,等你。”
褚怿哂笑:“四叔这边群英荟萃,怕是想等也等不住。”
褚晏冷嗤:“你眼馋,点一个头,你那闻汀小筑保准济济一堂。”
褚怿唇角微动:“那得刀光血影,硝烟弥漫。”
褚晏欲言而止,眼盯着褚怿端详片刻,扯唇一笑:“照你们年轻人这种玩法,那是得处处见血,性命攸关。”
褚怿总感觉他眼神古怪,话里也显然另外有话,但一时参悟不过来,便笑一声,由他去了。
离开素心斋,褚怿径直往闻汀小筑走,及至前院厢房前,倏地脚下一转。
百顺跟着他转入厢房里,疑窦重重。
厢房里设有镜台,褚怿走过去,弯腰撑在台面上,脸一偏。
百顺盯着镜中,尚不觉什么,直至褚怿又缓缓把脸扬起来。
一束暮光斜倾而过,褚怿眯眼,再睁开,线条冷硬的下颌底部,一块淤痕被镜面映出。
百顺在后看得虎躯一震。
褚怿眼睫半垂,拇指反复摸过那痕迹,片刻,薄唇一勾。
“走。”
※
容央今日显然兴致寥寥,褚怿来时,人在圈椅上坐着,眼都没有动一下。
褚怿在落地罩边驻足,看雪青,雪青很敬业地使眼色。
褚怿领会,吩咐“传膳”,示意她退下,容央眼微动,但到底没有去拦。
褚怿上前,把容央拉起来,而后抱着人坐下。
容央转开脸,不情愿看他。
褚怿捏住她下巴,先去看她脖颈处的吻痕,看了一会儿后,再把她脸转回来。
眼盯着她眼:“咱俩是对狗儿么?”
容央一震,反应过来后,猛捶他肩膀。
褚怿笑,任她捶。
容央一腔郁气被他整得不上不下,拳拳如捶打在棉花上般,恼道:“你才是狗,你才是狗……”
狗男人,狗男人!
回回嘴上抹蜜,却根本口不对心!
褚怿把她小拳头握住,也不管边上丫鬟在小圆桌前上菜,就着她嘟着的唇吻下去。
起先只是浅尝辄止,你追我逐的,碰一碰,躲一躲……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原形毕露,咬她的唇,勾她的舌,纠缠不休,恣意厮磨。
丫鬟上菜的动静就在耳后,越小心翼翼,越令人局促难安。
容央又气又羞,被亲得脸红耳热,推开他时,只感觉自己快熟透了。
褚怿额头抵着她额头,一双黑眸烁亮,嚣张又炙热。
容央百感并至,也不知是哪一种情绪作祟,眼眶突然就酸得湿了。
褚怿:“……”
便欲拨她小脸来细看,容央扑进他怀里,用力把他抱住。
褚怿一愣。
“我觉得,我是很喜欢你的。”容央瓮声开口,眼泪砸在他颈上,“不管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究竟……是不是真的有我,我都不准你有其他女人,要不然、要不然……”
褚怿把人抱着,听得蹙眉,却也有点想笑,哑声:“要不然什么?”
容央吞声饮泪,凶道:“要不然……我就不要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小公主奶凶奶凶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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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承诺
褚怿哑然失笑。
“不准笑!”容央更凶。
褚怿迭声应是, 把坏笑敛去,哄小孩似的,大手在她抽动的肩膀上一下一下地轻拍。
等她稍稍平复下来, 方低声道:“别不要我。”
容央本来不抽泣了, 红着眼圈趴在他肩膀上, 闻言又差点哭起来。
褚怿默了默,把人从胸前拉开,去抹那小脸上的泪痕。
容央噙着泪、咬着唇、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褚怿拇指抵在她眼睑处, 承诺:“忠义侯府褚怿, 此生不纳妾。”
容央眸光一颤, 哽咽:“……外室呢?”
“……”褚怿,“不养。”
容央:“通房?”
褚怿:“……不整。”
容央信心慢慢起来, 但还有最后一问:“……嫖不嫖妓?”
褚怿啼笑皆非,叫她:“赵容央。”
容央小脸又皱起来:“你叫我全名是什么意思……”
褚怿头大, 悔得想咬舌头, 一面重新哄, 一面佩服自己竟然也能有这样的耐心和毅力。
仔细想想,好像全是给她训练起来的, 一回生,二回熟, 如今简直是信手拈来, 老马识途了。
容央在他的安抚下渐渐恢复,提点他:“你照着我的重讲一遍。”
褚怿求之不得, 点头。
容央:“忠义侯府褚怿, 此生绝不碰除赵容央以外的任何女人,也绝不让除赵容央以外的任何女人碰。”
字斟句酌完,吩咐:“你讲一遍。”
褚怿忍着笑, 认认真真给她重复一遍,语毕:“否则……”
容央立刻把他嘴巴捂住,大眼里包着泪:“不要否则。”
褚怿一静。
夜幕四合,窗前残余的暮光、烨烨的烛光交汇在彼此眼眸深处,容央道:“你肯答应我,我就很高兴了,不用否则了。”
家族的压力他愿意去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他愿意来给,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她愿意给他留一分余地,留一点后悔的底气。
褚怿看着她,静默着,多年来坚不可撼的心蓦然像给什么东西攥住。
或许,就是给她攥住的。
这骄傲又温柔的小帝姬,勾人还不自知的小妖精。
褚怿把她小手拉下来,放在唇前亲了一下,郑重:“没有否则。”
容央掌心被他亲得有点痒,缩回来,对上他抬起的双眼,笑了。
褚怿便也笑了。
“我会给你生儿育女的。”容央投桃报李,小声地对他承诺,“一定不止一个。”
褚怿笑着:“依你。”
又道:“过完生辰后,我们回帝姬府。”
容央眨巴眼,显然对这一提议有点意外,转念一想后,怔然。
他是猜中自己这两日敏感多愁的缘由了?
容央不由五味杂陈,心里欢喜也不是,不欢喜也不是,垂眸抠他衣领:“那你跟四叔议事,岂不是很不方便?”
褚怿淡然:“差不多收尾了。”
容央眸底亮起来,看他一眼,又道:“其实住在侯府也还不错的,至少你白天忙时,我还能找别人解解闷。”
褚怿笑:“褚蕙?”
这倒不难猜,府里跟容央年纪相仿的姑娘也就褚蕙、褚琬、褚苓三人,后两个一看就知道跟容央不对付,也就褚蕙那直来直去、赤诚爽气的性情能得堂堂嘉仪帝姬青眼。
“怎么?”容央心念转动,试探着,“怕你有什么小秘密,被蕙蕙告诉我?”
“若真是秘密,她又如何会知晓?”褚怿噙笑反诘,一派坦然之色,容央看他两眼,最后还是把生辰一事咽回去了。
“再说吧。”容央扬扬眉,松开他衣领,催他去用膳。
褚怿揽她上前就坐。
侯府里的吃穿用度不比帝姬府,晚膳还是简单许多的,不过菜品虽少,滋味倒是照着二人的偏好来做,故而吃起来也还十分合口。
褚怿坐下,亲自给容央夹菜,容央吃了两箸后,问起后天他的安排。
照大鄞律法,七夕这日,官员都是有休沐的,容央想既然那天要顺便办生辰宴,那褚怿大可把他的同僚朋友们一并请来,大家热热闹闹地聚一聚,一则给褚怿解解压,二则也便于她掌握一下他的人脉。
褚怿从善如流,笑着应完,确认道:“夫人真不打算请明昭帝姬了?”
容央一怔后,很快反应过来他话后何意,哼道:“以前在宫里过,姑姑都不肯来,更不用说是现在。”
越想越有点愤愤难平:“请她来领略四叔那六位小娘子的风采么?”
这些时日住在府里,褚晏那边的动静,容央多少是有所耳闻的,譬如前天傍晚散步,碰上三位吹拉弹唱的在摘星阁里编排什么秦小娘子;今天早上回来,又撞上前去给什么陶小娘子诊脉的大夫。
七夕本就是郎情妾意的佳节,一刻不容耽误,六个女人争一个男人,不知道会有多少精彩的戏码,把姑姑请来,那不是存心膈应人吗?
容央申明道:“我决定再也不帮你四叔追求我姑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