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语秋缓缓睁开眼,眼前是红色的床幔, 条案上的红烛还剩半截,整个房间还留着成亲当日的喜庆装扮。
韩大夫替她搭了脉,“语秋,感觉怎么样?”
盛语秋定睛看着韩大夫关切的脸,好一会儿才辨出他的话语,“韩大夫,我睡了多久?”
韩大夫:“今日是十四。你睡了快三日。”
盛语秋缓缓眨了眨眼,“我……没死?”
韩大夫的眼充着血,这几日他没怎么合眼,衣服也未曾更换,“对,你这丫头命大得很,没死。”
盛语秋的脸上渐渐恢复了神采,视线绕着屋内转了几圈,“迟林呢?”
韩大夫侧过身没有回答,“我去看看给你煎的药怎么样了。你一会吃点东西,还是需要好好休息。”
“韩大夫!”盛语秋探出身子,见没有叫住韩大夫,又往前探了探身子,咚一下滚落床边。
韩大夫停在门前,没有再迈出去,却也没有回头。
盛语秋顾不及爬起来,情绪激动道,“韩大夫,既然我已与他成亲,便是他的妻子,您就不要瞒我……迟林他人呢?”
韩大夫定了片刻的身子又转了回来,脸上浮起克制的愁容,“迟林在休息……”
“我去看看他。”盛语秋屈膝起身,却感到一阵眩晕,又跌坐在地。
韩大夫伸手去扶盛语秋,“你先休息,等恢复了再去照顾他,否则也只是拖累。”
韩忆端着粥进了屋,见到瘫坐在地的盛语秋,小跑过来,“语秋姐,你怎么坐在地上,快起来。”
盛语秋看着眼前憔悴的韩忆,思虑半晌却只挤出一句,“嗯。”
韩忆小心地扶起盛语秋,看她在凳子上坐稳才松开手,“语秋姐,你终于醒了,可把我吓坏了。”
盛语秋的目光停在桌上,双眼没有聚焦。似是在一瞬间想起了什么,她端起粥就往嘴里倒,连勺子都没有拿起。
韩忆急忙拦下,“这粥烫啊,再饿也等会儿吃。”
“没事,快点吃完我好去看看迟林。”盛语秋拉下韩忆的手,又把碗凑到嘴边。
“由她吧。”韩大夫转身走出了房间。
盛语秋喜欢吃口热乎的,却在离开京师的这段时间饥一顿饱一顿,可即使再饿,她也没有如此狼吞虎咽、急不可耐。
韩忆在一旁急得直掉眼泪,“语秋姐,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盛语秋放下碗,用手往嘴边一抹,“迟林在哪?”
韩忆瞬时哭得更惨,话说得断断续续,“我哥……今晨回来之时……浑身是血……倒在前院,手中拿着九枕草。”
盛语秋的心揪了一下,早知道这是一命换一命的买卖,她宁可自己就这样睡过去。
“我去看看他。”盛语秋说完就朝门外跑去。
……
来到迟林的门前,盛语秋嗅到一股血腥味,不算很浓烈,却像一把利刃,从鼻腔刺入心脏。
盛语秋在心里默默祈盼,希望推开门看见的还是那个会戏谑、会回嘴的迟林。
推开门,一阵风撩动着床单。迟林躺在床上,身着白色中衣,血从胸口印过来,深深浅浅染红了衣服。
韩忆跟了过来,“语秋姐,爹爹已经处理好我哥的伤口,你别担心。”
盛语秋的视线没有从迟林身上移开,“他……”
“我哥是日出时回来的,眼看已是第三日,我和爹爹一夜都没敢睡,还好等回了他,”韩忆垂了垂眼,又看了看床上的迟林,“我哥一头倒在前院,什么话都没说。”
盛语秋半晌没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得站在原地。
“我哥的药快煎好了,”韩忆走到盛语秋身侧,“一会儿喂他吃了就好。”
盛语秋神情恍惚,“吃了就会好的,对吗?”
“语秋姐……”韩忆没敢回答。
“哪儿有那么多两全,”韩大夫端着药进了屋,“忆儿,这药你不看着,也不怕过了火候。”
“爹爹,您交代这药需要煎两个时辰,我……”韩忆辩驳了一句,看着韩大夫严肃的面容,把后面的说辞咽了回去。
“让你好生休息,非要来帮忙。我真是后悔答应替你解毒,差点害了你俩的性命。”韩大夫把药放在桌上,“他失血过多昏迷着,这药有止血固本之效,或许有用,你想办法让他喝了吧。”
盛语秋点点头,没再发问。
“忆儿,同我一起再去山里采点草药,家里有这么多病人,山上的草药都能吃空了。”韩大夫走近床边看了看迟林,才放心离开。
盛语秋把窗户关严实,拉着凳子在床边坐下,“哪次不是一点动静你就醒了,这次也别睡太久。”
盛语秋拿起碗,用勺子轻轻搅了搅。她的唇贴了贴勺中的药,确认不烫了,才送到迟林嘴边。
汤药随着迟林的嘴角流下,顺着脸颊滴落枕上。
盛语秋急忙用袖子去擦,却发现自己还穿着成亲那天的喜服。
想起那一句“喜服是韩六叔家的,别弄坏了”,盛语秋低头哭了起来。
不过片刻,盛语秋吸了吸鼻子,“老娘可是堂堂六扇门捕快,不就是喂药吗!”
盛语秋喝了一口药,贴到迟林的唇间。
她闭上眼顿了顿,把药一点一点喂入迟林口中。
抬起头时,盛语秋才睁开眼,却瞬间僵直了脊背。
迟林睁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盛语秋……
盛语秋起身就跑到了门外,她一只手捂着胸口,好像稍一松手,心就会跳出来。
盛语秋低头看着左手端着的碗,“明明只是喂药,多么单纯的行为,为什么要逃呢?”
盛语秋回身踢开虚掩着的门,边走边说,“我看你要死不活又不喝药,就出手相助了。你知道我们做捕快的,最见不得人间疾苦了,既然你醒了,那快把药喝了。”
迟林缓缓闭上了眼。
“哎,你什么意思啊?怎么又睡上了,”盛语秋的手靠近被子,又捏成了拳头收了回来,“别装啦。”
迟林没有回应。
盛语秋一下慌了神,蹲在床边却不敢碰他,生怕弄疼了他,“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啊,这还有气呢,装什么诈尸。”
“喂我!”迟林睁开眼说了这一句,又合上了眼。
盛语秋站起身,悬着的心放下了,却没压住心里的不悦,“你是不是摔坏脑子了,敢和姑奶奶逗乐子!”
“疼……”迟林依然闭着眼。
盛语秋扫了眼迟林衣服上的血迹,像是说服了自己,“好好好,我喂你。”
盛语秋坐在凳子上,一勺一勺把药喂到迟林嘴里。
如果不是迟林吞咽的动作,连盛语秋都不敢断言他已经醒了。
碗里见了底,迟林却还是起初的样子躺着。
盛语秋慢慢起身准备离开,想让迟林好好休息会儿。可刚一转身,迟林就拉住了她。
盛语秋回过身看着迟林,又低头看着被迟林拉着的手,停下脚步没敢动作。
迟林缓缓睁开了眼,“紫檀洞,有外人。”
虽然韩大夫提得不多,但是盛语秋知道,紫檀洞也算是古千瓷镇的遗迹。因紫檀洞附近环境特殊,是韩大夫推测有九枕草的地方之一。
盛语秋蹲下身,看着迟林的样子,心中有些担忧,“你是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韩大夫,让万宁村早作打算?”
迟林的嘴角扬了分毫,又闭上了眼。
盛语秋把迟林的手放回被子里,掖了掖被角,“放心吧,这事儿交给我。你好好休息,我晚点来看你。”
盛语秋等了片刻,确认迟林没有要交代的,拿起碗轻轻离开房间。
……
换下喜服,盛语秋站在前院,等着韩大夫和韩忆采药回来。
她在心里思虑,迟林所说的外人是谁。如果说古千瓷镇因为有什么传说中的狗屁宝藏而被各方觊觎,那这外人就可能是任何人,古镇也就不再适合万宁村人居住。
“秋儿……”孙大娘远远地喊了一句,急匆匆跑过来,“我昨日备好了饭菜等你回门,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就来问韩大夫,他说你病了睡着在,也没让我来看看。”
盛语秋想起这女儿回门的规矩,急忙解释道,“是啊,这病来得急,错过了回门的日子,我今天刚能下床,还没完全恢复。”
“那快别站着了,快回屋里坐着。”孙大娘拉着盛语秋回屋,执意看她坐下,自己才在邻近的位置坐好,“人没事就好,我女婿呢,上回来他也不在,说是去山里帮着采药了。哎呀,我女婿好本事啊,这才几天都能分辨药草了。”
“他睡着呢,韩大夫……我爹爹把他喝多了,这会儿还没醒酒呢,”盛语秋编不下去了,灵机一动想试探一番,“孙大娘,您说如果有一天让您离开这儿,您愿意吗?”
“那万万不行的,”孙大娘的手摆得都要重影了,“这儿就是我的家,让我离开家那是万万不能的。语秋,你不会是要走吧?”
盛语秋收起凝重的表情,扯了扯嘴角道,“我不走,我和你们在一起。”
第22章
孙大娘深吸一口气, 轻轻抚了抚胸口,“不走就好,不走就好……”
盛语秋点头回应着。
前院传来交谈声, 孙大娘抬眼看了看外面, 起身迎着门口。
韩大夫和韩忆正巧回来, 看见门内站着的孙大娘, 韩大夫上前一步, 远远地应着, “亲家母!”
孙大娘也往前迎了几步, “韩大夫, 我哪儿是亲家母,是你们抬举我,让我尝着了亲家母的甜头。我今个儿就是来看看秋儿, 她好了我便放心了,还要多谢韩大夫和忆儿照顾我闺女。”
“应该的,语秋也是我家闺女。”韩大夫跨进门, 把竹篓从背上卸下, 拿起门边的抹布擦了擦手。
“韩大夫,秋儿这回门之事可莫再耽误了。我一会就去找赵婶算算日子,看哪天合适。”孙大娘自说自话乐呵得很, 不待韩大夫回应, “得了, 我回去了。”
韩大夫:“这就回去了?不坐会儿了再?”
“不留了不留了, 我女婿都被你喝倒了, ”孙大娘回身看了看盛语秋,又打量着韩大夫,意味深长道, “看不出你还深藏不露。”
韩大夫与盛语秋交流了眼神,确认这话不是孙大娘随口打趣,才笑着附和道,“别听小辈们瞎说。”
“得了得了,我走了。”孙大娘摆摆手,跨过门槛。
看孙大娘出了前院,韩大夫才坐下休息,他握拳敲了敲双腿,“语秋,我没想到孙大娘这么关心你们,忘了和你交代下,所幸糊弄过去了。”
“大概是知道我病了,放心不下吧。”盛语秋轻轻吐了口气,庆幸韩大夫没有怪自己胡编乱造。
“语秋,过来我帮你诊诊脉。”韩大夫指了指身边的座位,又向一旁的韩忆交代,“忆儿,刚才的药草帮我分一下洗净晾晒。”
韩忆提起竹篓,“好,这就去。”
“韩大夫,我……”盛语秋坐在韩大夫边上,心里藏不住话。
韩大夫抬手止了盛语秋的话,他细细诊着脉,不一会儿露出了笑容,“这九枕草甚是神奇,你已经恢复了大半。对了,刚才你想说什么?”
听到恢复大半,盛语秋心里本应欢喜,但她却是皱着眉,满腹心事的模样,“韩大夫,我有事与您商量。”
韩大夫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也敛了起来,“说吧,什么事。”
盛语秋小心翼翼地问,“紫檀山,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韩大夫往椅背上靠了靠身子,“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你和迟林解释一下,既然你问起,我便先与你说了。”
盛语秋眨了眨眼,一时没明白“解释”之词是何意。
韩大夫酝酿了一下,“万宁村隐世于此,定下了很多规矩。大抵是因为太渴望安宁,不想再被扰了。当初,忆儿引你们去的就是紫檀山,但也是遵照村规——‘凡有外人入,皆引入紫檀山,半山为佳’。”
盛语秋不解,“这儿群山叠嶂,为何是去这紫檀山?”
韩大夫:“古千瓷镇附近的山上多蛇,尤其是紫檀山半山腰再往上,有一种罕见的蛇,其毒更巨。所以此座山啊,本村人都不会去。”
想起初来千瓷镇的时候,韩忆慌慌张张地把他们带去紫檀山,盛语秋解了心中疑惑,“可为何万宁村要如此排外?”
“当年,万宁村落得那般田地,也不能说皆因贫苦。世上流传着古千瓷镇的传说,万宁村又是传说中古镇的所在,本就难得安宁。”韩大夫目视前方,叹了口气道,“太想过安稳日子了,村规是为了以防万一,这么多年过去了,村里人怕是也忘了初定规矩时的用意。想来大家也没料到,才过了十年,村规就真的用上了。”
韩大夫起身,站到盛语秋面前接着说,“所以,即便事出有因,也终究是我韩某人和小女,对不住盛姑娘和迟公子了。”
韩大夫言毕,弯腰致歉。
盛语秋从椅子上弹起来,把身子屈得更甚,“韩大夫这是什么话,我和迟林的命都是您救的。忆儿也是遵照村规,没有亏欠之处。我相信迟林也早就忘了此事。”
见韩大夫不起身,盛语秋扶起他,“韩大夫,我还有个疑问,即使将外人引入了紫檀山,又如何保证他不能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