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同时张嘴,又同时住了口。
花无缺窘得眼神游移,简直不敢看她。
这初识红尘滋味的翩翩少年郎,不论平日里是如何镇定自若君子端方,面对心尖尖上的姑娘时,有时也跟莽撞懵懂的愣头青没什么分别。
——移花宫是怎么教出来这样好的花公子的呀?!
简直是要命了……
铁姑娘直捂着脸,生怕自己突然笑出声,教纯情得一塌糊涂的移花宫少主无地自容。
半响,她方清了清嗓子,柔声细语地问道:“你刚才,是不是想叫醒我换衣服呀?”
白衣公子颌首。
他声音微颤,白净的面皮浮着好看的淡粉色:“在下自作主张,唐突了姑娘,实在……实在罪无可恕。”
心兰到底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到最后倚着抖动的床幔,简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花、花公子……你这副样子,人家还以为我怎么了你了呢?!”
“不,我、在下……”他虚虚握拳置于唇边,干咳了一声,满腹要说的话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铁姑娘顺嘴又极快地反问道:“那是你怎么了我啦?”
“……”花公子被她逗得不肯说话了。
他再懵懂也知晓,眼前的姑娘不但没生气,或许还觉得瞧着自己的反应有意思极了,压根儿没怎么放在心上。
唉,他若真是起了什么歹心,依铁姑娘这样纯真的性子,岂不是很容易吃亏?花公子略有些发愁。他觉得有一份名为“铁心兰”的责任和使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身上了。
——不过她的身量这样轻,便是要担一辈子……无缺公子也是毫不费力,甘之如饴的。
心兰闷头笑了一阵子,自顾自终结了这个话题:“反正……反正你不用放在心上的啦。我们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何况花公子是正人君子,我是不会误会的。”
话都被她说完了,白衣公子心中直叹气,却是无话可说。
他绷着一张如玉面容,犹豫道:“那、你可要换衣服?我……在下去门外守着,铁姑娘换好了,再叫我便是。”
心兰笑眯眯地点头,缓缓道:“不用那么麻烦,花公子背过身去就好啦……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傻姑娘,她怎么这样相信自己呢?
花无缺呐呐转身,还多此一举地闭上了眼。回味再三,却是心神一荡,情难自禁地感叹道。
片刻后,被认为天真明媚的铁姑娘盯着对方仿佛定格的背影,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道:“花公子……”
白衣少年郎身形一颤,闭紧了眼睛微微侧耳:“铁姑娘,你……换好衣服了?”未免也太快了些。
他生怕自己转头,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风景。
正默默把外套重新穿好的铁姑娘沉默了几秒,尴尬地提醒道:“那个,我的鞋……”
她方才动作利落已经解了外套,要脱里衣时突然意识到:干净衣服摆在桌上,目光搜寻一番,发现自己的鞋子远在壁炉边的角落……
“……”移花宫少主替她拿了衣物鞋子,一道放到了床榻边,全程不曾抬起头来。
他低着头合着目,僵直了整副躯体。
然而安静的空间里,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响不绝于耳。白衣公子自然不会生出要偷偷看一眼的心思……尽管任何男人在此时此刻,都会情难自禁想入非非的。
可身后那属于心上人的纯洁胴体,便是想一想……也深感罪恶滔天。
他攥紧了拳,只觉得自己内心阴暗得可怕。
正暗自唾弃自己,身后磨磨蹭蹭终于换好衣服的姑娘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戳了戳他的后腰:“我好啦!”
就见白衣公子一个激灵,竟似要隔开她三丈远一般急退两步。
如同被登徒子吓到了的黄花大闺女似的。
心兰愣了愣,讪讪放下手:“抱歉,我没想到你反应会那么大……”
虽然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但是花无缺这副模样,真让她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什么罪孽深重的事情。
——难道花公子的腰是碰不得的?
可是没道理呀,之前她都搂过好多次了的。铁姑娘想不明白,暗自在心底纳闷地琢磨。
【001,花无缺的腰是不能碰的么?】
【建议宿主再试一次,我将启动超清观测系统,全方位检查官配男主身体状况,为官配未来幸福生活保驾护航。】
【……那倒不用,罢了,你继续修自己吧。】
【好的,宿主。】
想不通就不去想了。
她从来不是跟自己过不去的性子,故只是朝着对方大大方方道:“花公子,你也把衣服换了吧……我就在外头,等等我们一起去走一遍这地宫好不好?”
他稀里糊涂地点头,没有说话。
她笑得眉眼弯弯,脚步轻快地出去,再度关上房门前还做了一个举手遮住双目的动作:“我对天发誓,决不会偷看公子的~”
姑娘家纯真可爱的姿态,更让向来是温润君子的少年郎不齿自己方才的胡思乱想。
心兰感觉自己根本没等,对方已经推门而出了。
她好奇地打量过去,只见无缺公子此时正有些别扭地整理着过于轻薄的外衫……
他身材颀长,容貌俊美无俦,平时偏爱穿一身白衣时,低眸回首皆是清雅出尘。
而今换了身黑红色纱质衣衫,周身的气质好似也有了变化。原本是温润中透着点点疏离,如今厚重华丽的颜色压身,白净锁骨微露,平添了一丝妖冶。
这套衣服乍看上去与江玉郎那身男宠服并不相同,否则花无缺是万万不会换上的。只是现在看来,纵然不同,也很有些相似了……
迎着心上人瞥来的新奇目光,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然后铁姑娘一句话便“哄”好了他:“头一次看见花公子穿这样深色的衣服,显得人更精神俊俏呢。”
她睁着一双明亮星眸夸赞道,抬脚率先走在了前头。
被夸奖的少年郎克制地弯唇而笑,立即打消了回去再把白衣换回来的想法。
三两步追了上去,只听少女又道:“萧咪咪还真喜欢红色啊,就算换了身衣服出来骗人,鞋子也还是红的……红配绿,啧。”
她小声吐槽着,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又道:“我们俩身上换的也是红的,要不是还有黑色做衬,穿的倒挺像成亲时候的喜服了。”
红纱妖娆,放在她身上却半点不显得轻佻,只是明眸皓齿,更觉艳光动人。
——也不知眼前的姑娘若穿起凤冠霞帔来,会是什么模样……
无缺公子垂下眼眸,细密长睫掩住了缠绵悱恻不可外露的少年心事。
“铁姑娘,腿可还疼么?我……我扶你可好?”他这般温声软语地问着,已轻轻揽上了她的肩。
心兰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一边放松地借着他的力慢慢走,一边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唔……我平时就是这样,随便哪里伤到一点就很明显,青青紫紫看起来有点可怕,其实也不是很疼,花公子不必担心我的。”
花无缺淡淡“嗯”了一声。
又忆起了初见时,那绑在女孩子腕上的草绳勒出的红痕。亦清楚记得,那痕迹于第二日晚间细看时已渐渐消失……白皙玉腕依旧是赛雪欺霜。
——可纵然她身上不疼,他心中却仍是要……替她狠狠疼上一疼的啊。
第14章 、烟火红尘
晃了一圈也没发现有什么机关密室,倒是发现了在厨房憋着气忙活的江玉郎。
他直接把大厅里的菜重新热了几道,预备待会儿就这么端给萧咪咪。饭菜里并未下毒,也就花无缺被蒙在鼓里罢了。
走近了,只见江玉郎背对着门口,弯着腰仿佛在做什么坏事。花公子同铁姑娘对视一眼,不过轻轻咳嗽了一声,竟能把对方吓得整个人蹦了起来。
……手上还抓着一只啃了一半的烧鸡腿。
见到是他们,江玉郎很明显地松了口气,开口却装着关心的模样:“铁姑娘醒了,在下也放心了……”又笑眯眯地热情邀请:“少宫主,铁姑娘,两位应当也饿了吧?我热了些饭菜,不如一块儿用一些?”
——又不是移花宫的人,这般称呼好生奇怪,攀什么亲呐。
心兰嫌弃地略过他油腻腻的爪子,将头转向了另一边:“江公子慢慢享用便是,我们就不劳烦您了。”
江玉郎抹了抹油汪汪的嘴唇,似是好脾气地解释道:“铁姑娘见笑了,我是实在饿得受不了,这才……唉,如今立刻就要端去给萧咪咪了,不敢再耽搁了,告辞。”
说着不敢耽搁,动作却慢得很。
眼角余光有意无意地望向一直不曾开口的移花宫少主,指望对方询问一二,他满腹委屈也就能不吐不快了。
可是花无缺似笑非笑,甚至伸出左手摆了个“请”的姿态,彬彬有礼地目送他慢吞吞地端着饭菜离开。
完全没有给江玉郎半点上眼药的机会。
碍眼的人走远了,铁姑娘撇撇嘴,走进厨房里头,一边左右四顾一边问身后人:“花公子,你为了救我,受累那么久,应该也饿了吧?”
“我……还好。”他有些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
铁姑娘手上拿了棵绿油油的大白菜,正在剥外层沾了泥灰显得有些蔫了的菜叶子。
她的动作很是利落,嘴上也是喋喋不休:“来峨眉的一路上,看荷露荷霜她们忙前忙后的,就能看出来你在移花宫应该从小都是锦衣玉食的吧?现下在这崖底,没有专人服侍,反倒还要你处处照顾我……挺过意不去的。”她微微叹了口气。
在他微有疑惑的目光中,忽而话锋一转:“可惜我只会做些简单的家常菜。等等要是觉得实在不合胃口,也请花公子多担待呀~”
花无缺呐呐轻语:“铁姑娘你……会做菜?”
他想起那个据说是她亲手做的狗都不理的白面馒头……真没看出来,是个懂得易牙之术的姑娘。
心兰把白菜一刀劈成两半,浸没在水池里便暂时不去管了。又拿了个铁盆,倒了一堆面粉进去,然后舀水,开始揉面。
听得他有些难以置信的语气,方抬起头来,无辜道:“唔……难道我看起来,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千金?”
铁姑娘轻轻地笑了,又低下头摆弄蔬菜:“我从八岁起就一直一个人生活,虽然薄有家产,日子过得也不能算清贫,不过很多事情总得慢慢学会的。”
她说起这些话来并没有露出半分艰难困苦,反而语气里还不乏得意。
无缺公子薄唇微动,看着她麻利地敲了几个鸡蛋放进瓷碗,又切了两根细葱,拿了一双木筷开始搅拌,动作娴熟显然是做惯了的。
只觉眼前的画面既赏心悦目又违和。
——她应当……应当是被精心侍奉的花儿,如何娇生惯养都不为过的才是。
怜惜的目光柔柔地望过去,少年的声音温和又沉静:“铁姑娘,你的家人呢?莫非是……遭遇了什么不测?”说完又自觉失言,唯恐提起了她的伤心事。
“我……我一起来罢。”语罢挽起袖子,学着她方才洗菜的模样将白菜叶子一片片地清洗着,仿佛不过随意发问,她答与不答皆可。
心兰低着头,一边用力揉着面团,一边时不时关注他小心翼翼到笨拙的动作,原本勾起的一丝浅淡的感伤也被冲散了。
唇角微微勾起,转过身去切笋干,铁姑娘掩饰过后的语气很平静:“很小的时候,我娘就去世啦。我爹是个武痴,外出与人决斗是常事。大概八岁那年……他说要出去几个月,没想到再也没有回来。”
无缺公子想不通:世上怎会有这样的父亲,既有铁姑娘这样的女儿,捧在手心千娇百宠犹嫌不够,哪里还能舍得远走,留下年幼的她孤零零一个人生活?
可他性子温雅,从不会说人坏话,何况那毕竟是她的父亲。
因此只是微微抬眸,温声劝慰:“是一直寻不到令尊的踪迹吗?移花宫在江湖上有众多眼线,待上了崖,我便吩咐下去……相信会有消息的。”
铁姑娘瞅着他,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花公子要做的事情,都办完了么?”
清俊公子微怔,依旧眉目温和:“实不相瞒,此次来峨眉,是为了找一个人。只是并没有找见……倒不是什么急事。”说到后面,他眼神微移,没有透露自己因久等不至她与荷霜上山会合,急着原路返回,根本没有来得及认真找人。
也没有说他找人只为杀了那人。
这般血腥之事,实不适宜对一个姑娘家坦言相告。
或许移花宫少主自己心里也隐隐约约觉得不知理由便要杀一个人,是有些站不住脚的……幸而心上人也并没有多问一句:那人姓甚名谁,又因何要找。
小火煨着的瓦罐里渐渐飘出了一缕缕香味。
心兰用湿布盖着小心地将盖子掀开,将花公子洗了一遍又一遍,干净得适合生啃的白菜叶子倒了进去,又用筷子戳了戳还略有些硬梆梆的熏肉,估算着还要炖多久才好……
花无缺看得新奇又有趣,升起的雾气氤氲中,他黑如点漆的眸子亦是水润润的,在旁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忙活。只是插不上手,硬要帮忙反是添乱。
身边没有发饰,她披散着一头柔顺长发,低头时总有几缕会垂落颊边,每次铁姑娘都要微微蹙着眉重新将它们揽至耳后,免得它们沾到菜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