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说过话的玉面神拳顾人玉蹙眉, 柔声问道:“不过什么?还请姑娘明言。”
段三姑娘上下打量着他, 将顾公子打量得俊脸薄红, 才满意一笑:“这屋子门是关着的, 新郎官和你们所有人, 全身上下都不许碰着门,也不许用东西去撞,能走进这屋子么?”
小鱼儿见她似乎早已忘了自己, 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心下稍安……段三姑娘是个好姑娘,他自然是盼着人家过得快活的。
他大笑道:“不能用手推门,难道我们不能破窗而入?”
随即被小仙女狠狠瞪了一眼:“也不允许!”
小鱼儿当然不服:“你之前也没说不许啊!”
小仙女继续凶巴巴地瞪着他:“我现在说了……反正就是不许,这不许那也不许……你们尽管想法子去吧!”
即便穿了不喧宾夺主的水蓝色,小仙女今日也是红彤彤一枚小辣椒,被呛到的小鱼儿只得给了兄弟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男傧相们窃窃私语,各个面露沉思。
花满楼老神在在,笑而不语。
也是奇了,他虽不喜聒噪,但今日倒成了顶顶沉默的那个人,一言不发,一点力也没出过。
然而新郎官似乎成竹在胸。
无缺公子唇边含笑,径直上前两步走到门前,在女傧相们看笑话的自信视线中站定,忽而朗声道:
“——夫人,开门吧。”
门慢慢地被打开了。
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袅袅婷婷地立在屋内,教人看不清神色,但身段和声音都熟悉得令人安心。
少女羞答答地绞着纤细的手指,佯装不悦地反驳道:“你这话说的……未免太早了些。”然而话语中的甜蜜,任是谁都能听得出来的。
新郎官玉容俊美无俦,一路不知醉了多少芳心。
他眼睫低垂,遮住满眼浅笑,温声道:“再晚,我怕你反悔。”随着言语,他已轻轻拉住了新娘子柔嫩的手,缓缓握紧。
——唉,新娘子自己都叛入敌营,女傧相们也就只能认了!背地里,真不知调笑了铁姑娘多少回……然而又实在羡慕极了这对神仙璧人。
“且慢!”段三姑娘忽而展开双臂。
“三姑娘。”花满楼终于开了口,斯斯文文地询问道:“几位的考验我们都已过了,再不让新娘子上轿,在下担心误了吉时。”
嚯,花七公子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便是将利害分析了一通,意在让对方考虑时辰。你情我愿天作之合的大婚,误了吉时倒真是不美了。
——历朝历代,不知多少拦路的女傧相就是迫于这“吉时”二字,咬碎一口银牙,灰溜溜送走了新娘子。
哪知段三姑娘全然无惧,却自袖间抽出一张折叠的字条,清了清嗓子促狭道:“其实很简单,只要花公子能念出这纸上的字就行了,不费工夫的!”
别说是男傧相们面面相觑,就是女傧相们都一头雾水:说好的关卡里,也没有这一出呀?
小鱼儿悄悄跑去跟小仙女咬耳朵:“这是个考验什么的?我兄弟文韬武略四角俱全,你就是扔一本全是生僻字的书给他,也别指望他有片刻磕绊!”
小仙女显然是极少数晓得几分内情的人,娇嗔地瞪了他一眼:“闭嘴,你且看着就行了。”
却见段三姑娘说完,竟也不肯将那纸条交予新郎官,竟给到了新娘子手上,微有歉意:“当初闹了个小误会,现在总算是找到时机物归原主了……”
心兰愣住,轻声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段三姑娘笑了笑,附在她耳边道:“待你家夫君念了,你再打开来瞧,若错了一个字,便可要他好看!”
这话让新娘子更茫然,杏眸透过薄薄的锦缎红盖头瞧着新郎官,却见他俊脸微红,似有些尴尬无措。
男傧相们又将无缺公子团团围住出主意。
小鱼儿无奈道:“这回进了院子,有铁老伯坐镇,除非咱们喊上燕伯伯,否则是抢不回新娘子的。”燕南天大侠还留在京城,同为苏梦枕治病的万春流神医一处,也帮着四大名捕镇一镇场子。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于是被众人集体忽略。
“花公子,你知道那里头写了什么?”顾人玉想得倒很简单:“她们应当也不会无的放矢,看纸条大小写不了几个字,咱们仔细分析应当不成问题。”
无缺公子薄唇微动:“……知道。”
但男傧相们还未来得及露出喜色,女傧相那头已开始催:“快说快说,若误了吉时,我们便不放新娘子走了!”
西门吹雪蹙眉,看了破天荒面露窘迫的花无缺一眼,淡淡道:“剑道中通,大丈夫有何事难以启齿?”
花无缺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他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走上前去。
这时,铁战身后,无名岛的那些老人们又开始奏新一轮的乐,乐声中的欢喜满得快要溢出来。
段三姑娘又大声道:“新郎官,你说话的声音须得盖过这乐声,虽是说给新娘子听,但我们所有人都得听得见,否则可是不能算数的!”一众看热闹的女傧相们纷纷附和。
“那纸上写的是……”无缺公子定定地注视着心上人,眸中多有缱绻。顿了顿,竟真用了内力震声道:
“——时时念卿,盼久久勿忘。”
这一句情话真盖过了乐声。
直教众人笑得合不拢嘴,连几个奏乐的老人都眉开眼笑,只道现在的后生长江后浪推前浪。
心兰没有再翻开那纸条。
她知道里头写的定然一字不差,也终于猜到了这纸条是从哪里来的……是当初在段府时,他因受了怜星宫主均令,忍痛说了诀别,却写了夹在五绝秘籍里头的。
他怕牵连到她,不敢许下什么盟誓。
所有的情意,也不过是盼着她莫要轻易忘记罢了。
只可惜,她当时看也未看便交给了段三姑娘,请她转交小鱼儿。段三姑娘怕是误会了,将那纸条藏了起来,只将秘籍给了小鱼儿。
回想当初,眼睛便有些酸,幸而掩在红盖头下,无人看得见……她只是重重地、重重地点了头。
女傧相们还在问话,要新郎官一句句答:
“娶进了门,可还念么?”
“……念。”
“一天要念多少次?”
“……每时每刻。”
“要待新娘子多好?”
“……比待天下女子再好千百倍。”
“若有朝一日,念叨柴米油盐酱醋茶时……还能教我们新娘子一点苦都不吃得么?”
“……决不教她淋到一星半点雨。”
再到后来,女傧相们越问越细,越问越急。
无缺公子也越来越坦然相答,再无停顿。
“买菜谁买?”
“我买。”
“洗衣谁洗?”
“我洗。”
“做饭谁做?”
“我做。”
“擦锅谁擦?”
“我擦。”
“叠被谁叠?”
“我叠。”
“孩子谁生?”
“我生。”
七嘴八舌间,不知哪个促狭的问了这话,花公子想也不想地便答了,弄得众人哄堂大笑。连连道:“新郎官有心有力就好,但这事儿还是得新娘子帮忙的。”
心兰羞得恨不能堵住他们的嘴!
这时候,穿一身新衣,总算也是打理得精神喜气的铁老爹拉住了新姑爷,大声道:“你可知我要嘱咐你些什么?”
玉容绯红的新郎官规矩地站着,朗声道:“不论是什么,岳丈大人的交代,小婿自当铭记于心。”
“哼,说来倒也简单,不过是一条罢了!”狂狮摇头晃脑,说得掷地有声:“我女儿她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她要你往东,你不许往西;她要摘月亮,你便不许只给星星!”
——是简单,不过是“以妻为天”四字真言。
几个大男人听得心有戚戚焉,但谁都晓得花无缺定是乐在其中甘之如饴了。
果然,新郎官颔首,毫不犹豫道:“这是自然。小婿三生有幸,不知何德何能取了岳丈大人掌上明珠,如何珍爱敬重也不为过的。”
知晓盖头下的女儿恐怕已羞红了脸,铁战听得也很有几分满意,却故意挑刺道:“哎呦,你这讲话文绉绉的,老子咋那么别扭……戏文里的陈世美这龟孙,当年说话也好听啊!”
“记住了,爹。”无缺公子含笑道。
这一下子,真教铁战梗着脖子说不出话。
再堵着路,也怕真误了吉时。
几位无名岛老前辈中的一位推了推他,叫他赶紧让开,铁老爹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花无缺这小子将宝贝乖女扶进了喜轿。
一路吹吹打打。
直到老宅的几颗果树再也瞧不见,这迎亲的礼数便算是到了。
移花宫占地极大,琼楼玉宇宛若仙境。
原本绣玉谷内虽开满四季鲜花,美轮美奂之余,因了宫中往来寂静寡言,难免显得分外冷清……
今日却处处是喜庆的正红色,宾客满座。
更有花七公子所赠的贺礼:素冠荷鼎,精心培育的名花更为一对新人的吉日增添颜色,惹人艳羡。
“江北一条龙”田八也被邀为宾客,四处观望一番后讶异道:“怎不见洛阳牡丹?听说今年的花王被移花宫买下了,要为大婚做点缀,咱们这儿竟不得见么?”
了解内情的两位丁家兄弟连忙拉住他,笑道:
“大哥,不必问啦……不知怎么的,洛阳王的独生女儿,小寒山燕温柔,这姑娘竟将花王给砍了,说是卖给谁也不给移花宫!”
“听说是这位温大小姐跟新娘子有什么龃龉……啧啧,当初洛阳王温晚也不知道被谁给打了,养着伤闭门不出许久了,也不知道女儿竟这么胆大包天,敢下移花宫的面子!”
田八倒吸一口凉气:“好么……我说怎么洛阳这大好地盘竟换了人管事!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唉,在无缺公子跟前,便是真龙也得成了条赖皮蛇了!”
丁家兄弟咧了嘴角,也跟着叹道:
“新宫主当真是斯文,若是换了从前那两位……敢这般下移花宫的面子,还不得直接杀过去……砍了脑袋挂在城墙上?”
“得亏邀月宫主归隐,否则这喜酒咱们也喝不成。”
交谈了一阵也没甚意思,毕竟都不是什么好事儿,三人喝着小酒也就不谈了,只专注沾沾喜气。
却不知他们方才提到的人,正在千里外的江南念着此地是什么情境。
花星奴已摆了饭菜出来。
一应用度还是从前在移花宫时那样,其实也算不得多么铺张,只是满桌佳肴都比寻常富贵之家讲究些。
望着天边黯淡的橘色云彩,怜星宫主轻声问她:“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花星奴躬身,唇边露出淡淡笑意:“快戌时了。”
“到了这个时辰了……”怜星宫主的眼眸泛着水光,柔声叹道:“移花宫从未有那样热闹过……真好。”
“公子是盼着您去观礼的。”花星奴慢慢走近。
良久,怜星都没有开口。
依旧显得年轻的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情绪。
直到饭菜渐渐要凉了,她回头望着东侧厢房那一道被烛光拉长的一动不动的剪影,轻轻道:“我陪着姐姐……等她清醒、想开了,日子且长着呢。”
“大宫主她……”花星奴微微垂眸,语声柔和而坚定:“您说的是,日子且长着呢。”会有那一天的。
……
荷露荷霜还在为准宫主夫人做最后的打扮。
婚礼排场虽铺张,但江湖儿女仪式从简,方才新人已一同去给宾客们敬了一轮酒,全了礼数便罢。
说起敬酒时倒有件趣事。
一面之缘的盗帅易了容,带着一个黄衣小姑娘不请自来,还送了颗蜜黄色的猫眼石做贺礼,施施然自己开了一桌坐下。
陆小凤眼尖地认出了他的身份,借着咳嗽声试探道:“这个,冒昧相问……来路清白么?”
楚留香未答,宋甜儿却眯起了月牙似的眼儿:“呢个系我拣嘅礼物,花咗好多银票……”语罢还拍开了对方的爪子,小脸凶巴巴的:“唔准你掂!”
待转头见了新娘子却喜笑颜开,亲热地挽着她的手,夸赞道:“兰姐姐,你今日真系好靓呀,呢个移花宫都系美极嘞~”
心兰待她也很亲切,特地唤人给这小姑娘准备了甜甜的果酒——千里迢迢从成都府运来的,据当初曾有幸品尝过的荷露荷霜说,口感绝佳。
不过对着楚香帅么,铁姑娘脸色就不太好了,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香帅近日可去过百花楼?”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心知她是要算旧账。
之前作别时他忍不住开了个关于这对新人的玩笑话……哪里料到新娘子居然会记仇到现在?
天大地大,新人最大。
他在心底叹息一声,拿起酒杯斟满,抚掌苦笑道:“楚某失言了,自罚一杯,还望新郎官勿怪。”
花无缺并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缘由。
他今日神采奕奕,清俊玉容满面红光,正是瞧整个世界都觉得欢喜可爱的时候:“前辈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