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才说完,卫谚忽然隔着满室衣香鬓影,重重瞪了她一眼,幸好众人都忙着饮酒作乐,不曾觉察到他这一眼。
沈迟意被瞪的莫名其妙,陆枕溪却终于得了喘息的功夫,轻轻一捏眉心,这才有些倦怠地淡声道:“改日我再陪世子喝个痛快,今日我过来,并非全为了饮酒作乐…”
他顿了下才道:“过几天就是立春,立春军演是惯例,不知世子对军演有何打算?”
陆枕溪这次来蜀中,除了要了解那桩军械案之外,还有一桩要事。去年年初的时候,西戎大举进犯,打了魏朝一个措手不及,卫谚所在的蜀中和陆枕溪的封地便是首当其冲,幸好卫谚也不是吃素的,他和陆枕溪临时商议了一番,由卫谚率大军正面迎敌,陆枕溪派人带小股兵力骚扰纠缠,如此一来,不到半年就平定了西戎之祸,这一仗放眼魏朝数百年历史,那也是数得着的。
西戎如今被彻底打服了,前阵便上了诏书请求和谈,这仗既然是卫谚打赢的,卫谚又早就和朝廷不是一条心,西戎赔款退让拿大头的是他,负责和谈的自然也是他,陆枕溪虽然是从旁协助,但也有一份功劳在其中,朝廷不欲卫谚一人独大,便把陆枕溪和其他几位武将也派来负责和谈的事儿,否则他这个郡王也不能随意离开封地。
至于开春军演,自然也是做给西戎人看的。
卫谚正要开口,方才一直没开腔的瑞阳王,这时忽来了兴致一般,抢在卫谚之前道了句:“自然是如期举行,必得让那些西戎蛮夷好好瞧一瞧蜀地的强盛兵力。”
瑞阳王自打病重以来,就甚少插手军事了,陆枕溪没料到他这时候接话,微愣之下才道:“瑞阳王说的是。”
瑞阳王心情愉悦了几分,含笑道:“届时军演,本王也会和祁阳王一同前去。”他这身子,撑下一场宴会都勉强,也不知道他打算怎么撑下一场军演。
卫谚嘲弄地勾了勾唇角,眼底的不屑之意几乎没有掩饰。
沈迟意瞧的啧啧称奇,瑞阳王和卫谚这对父子关系不好倒不算稀罕事,不过两人大面上还算会做个遮掩,如今怎么当着众人的面就开始针锋相对了?在她被关在院里的时候,父子俩发生了什么?
幸好父子俩没有当场争执,等到一场宴会散了,卫谚瞧瑞阳王瞧陆枕溪都烦得不行,主动起身要送走这个讨人嫌的:“我送郡王回总督府。”
卫谚甚至觉着,今儿宴请陆枕溪都是给自己添堵,难道他特地令人办了一场宴席,就是为了方便他和沈迟意互诉衷肠?
陆枕溪淡声道:“世子不打算留我住在王府?”他慢慢补了句:“总督府有几处正在修缮,我住着也不大方便。”
他见卫谚沉默,语调冷清地继续:“正好我和表妹多年未见,也想问问她的近况,瑞阳王已是邀我住下了。”
卫谚:“…”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卡文,就一更,让大家久等了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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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沈迟意心绪不宁地回了云影阁, 一只脚还没踏进院子,就听后面传来一声唤:“表妹。”
沈迟意转过头,陆枕溪缓步向她走来, 衣袂黑发翻飞,举手投足尽是魏晋风流。
她看见他的脸, 忍不住稍稍屏息:“王爷怎么过来了?”
说句实在的,陆枕溪容色比卫家俩兄弟差了一筹, 但他光靠那张与初恋相似的脸, 就足够让沈迟意心绪起伏了。
陆枕溪淡声道:“自然是跟着表妹来的。”
尾随什么的…沈迟意面皮微抽:“王爷有什么事?”
魏朝男女大防虽不严谨, 但也是有的, 像卫谚卫询这两人和沈迟意名义上是庶母子关系,私底下见一见倒也罢了,陆枕溪这等外男单独来见她,实在有些不合规矩。
陆枕溪打量她几眼,冷清的神色隐约多了些感叹:“我与表妹一别十二载,万没想到, 如今再次相见,竟是彻底的物是人非。”他再扫她一眼:“明珠蒙尘。”
他这话指的是沈迟意给瑞阳王为侧妃的事儿。
沈迟意也被他这话勾起些思绪,下意识地颔首:“世事无常。”
“无论世事如何, 我总是盼着你好的。”陆枕溪还是那般冷清神色, 却说了句颇为暖心的话,让沈迟意心尖微颤。
他沉吟道:“我除了负责和西戎和谈一事, 沈家的案子我也会过问,应当会在蜀中待上些日子,你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来找我。”
沈迟意吸了口气:“多谢王爷。”她禁不住问了句:“您也会负责那桩军械案?”
“我只是略过问几句,不过现在案情已有些明晰。”他徐徐道:“关于这桩案子,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沈迟意有些警惕,两人少时虽有交情,不过对官场人物来说,最不值钱的就是交情了。
她秉持着谨言慎行的准则,摇头:“没有了,多谢王爷相告。”
陆枕溪并不勉强,冲她轻轻颔首,便转身去了。
沈迟意怔怔地看着他背影,有那么一瞬想张口叫住他,但又很快按捺住了冲动。
……
转眼到了立春军演,一般藩地军演都会由王爷携王妃一同参观,不过瑞阳王多病,往年都是卫谚负责主持,作为一条光棍,他自然每年都是孤身来主持军演的。
今年瑞阳王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非要自己亲自主持,现在他的妃妾里,位份最高的就是沈迟意,沈迟意等到立春这日还得早早起来,换上正装出发。
瑞阳王今日也是一身郡王正服,配合上他那张风韵犹存的老脸,瞧着还挺像回事的。
他看见沈迟意,有些奇特地笑了下:“这二品侧妃常服,果然极衬迟意。”他话里似乎带了深意:“侧妃穿着可还舒坦?”
沈迟意觉着他这话问的奇怪,谨慎答道:“常服是按身量定制的,自然舒坦。”
瑞阳王突然攥住她的手,小指摩挲她的掌心,带着那缕笑问了句:“不知这侧妃常服,比之世子妃常服又如何?”
沈迟意心头一跳:“王爷何出此言?”
瑞阳王笑了笑,眼睛堆砌出细细纹路:“没什么,有感而发罢了。”
前些日子他有意驯化沈迟意的刚烈脾气,故意冷落她,下人都见风使舵暗中克扣她份例,他不光默许此事,甚至还吩咐管事推波助澜,加深对沈迟意的苛待,在瑞阳王的设想里,她每天该过的比下人还不如,很快就会来找他摇尾乞怜,再不敢生出二心。
谁知道竟有人在暗中庇护她,不光让她的份例和之前差不多,下人也一个个恭谨得很,没人敢去她面前显眼冒头,这也是沈迟意没觉着前些日子有多难过的原因之一,——而在王府里,能有这般能耐权势的,除了卫谚不做第二人选。
瑞阳王无端感觉到了惶恐,不光是因为和儿子瞧上了同一个女人,更是因为,他感受到了长子无孔不入的强大,好像这个王府已经渐渐脱离他的掌控了,这让他无法不惊恐。
所以,他这些日子才强撑着病体,有意和卫谚争权,而作为父亲,他面对儿子时总是有极大优势的,这也给了他不少底气。
沈迟意心念微转,忽然眉毛一竖,冷冷道:“王爷怎么无端生出这种感慨?莫非是疑我和世子有什么?!”她说着就要扯下身上的侧妃常服:“既然王爷疑我,那我自行求去便是!”
瑞阳王没想到她居然敢直接挑明了说,更没想到她先一步发起火来。
这般厉害脾气…他居然给沈迟意发作的心虚,忙换出笑脸:“迟意何出此言,我是想到世子一直没有成亲,这才感慨一句罢了,迟意可勿要多心。”
沈迟意这才缓了缓脸色,扶着他上了车辇。
瑞阳王大话说的厉害,在军演台上吹了一会儿冷风,已经是面如土色了,卫谚和祁阳王忙让人把他扶了下去,然后他才宣布:“开始吧。”
底下军演场上,很快有两列将士很快驱赶着两队西戎奴隶出来,这也是每年军演的惯例了,这些西戎人本来是战场上的俘虏,每年军演大比开始的时候,就会这驱赶这些西戎战俘上台,把他们分成两队逼着他们厮杀,最后的胜者能获得自由和些许银两,胜者继续格斗,直到死为止——这般用西戎人的血为将士大比做个开场,谓之‘暖场’。
抛开民族观念不谈,沈迟意一个正经在红旗底下长大的好孩子,实在见不得这般胳膊腿儿乱飞的血腥场景,有些不适地侧了侧头,偏偏她这时又不好提前退场。
卫谚不动声色地瞟了她一眼,让人给她换上一盏清心宁神的饮子。
沈迟意目光往场上敷衍的扫了一眼,落在关在西戎奴隶的囚车上,目光忽然凝住了。
——那囚车上居然有她认识的人!
她几乎怀疑自己眼花,凝神看了半晌,才终于确认,囚车上那人居然是他们沈家原来的暗卫!
沈迟意面露震惊,几乎合不拢嘴。
那桩军械案一出,许多沈家族人都受了牵连,所幸朝廷有规矩,大臣犯案一般不会牵连外嫁女,但未嫁女并不在免罪之列。
而当时沈家只有原身和她一位极亲近的堂姐是未嫁之身,沈迟意那时候还没穿过来,原身难得做了一个颇为正确机智的决定,她请求那个忠心耿耿的暗卫把沈堂姐护送到登州的远房亲戚家,而原身是沈家嫡系,自然不能轻易离开,就是她想走蜀中的大小官员也不会同意,便只能留下为家里的事情奔走。
可现在到底是出了什么岔子?为什么这个护送堂姐的暗卫会被当成西戎奴隶?她的堂姐呢?堂姐没了暗卫保护,又会流落到哪里?
沈迟意现在已经逐渐融合的原身的记忆和感情,再受不得失去至亲的打击,她死死盯着囚车里的暗卫,这时囚车大门已经被打开,两边准备着要开始厮杀了,她掌心微微冒汗。
她急于知道堂姐如今的下落,便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转向卫谚:“世子确定场下的都是西戎奴隶?”
卫谚漫不经心瞥了她一眼:“都是战场上擒获的,你说呢?”
那暗卫因为身手了得,很快被几个人瞧见围攻。沈迟意垂眼道:“当中有一个,长得很像我昔年故人,世子能否把人带上来,让我见一见?”她又补了句:“那奴隶就算我买下的,想要什么,世子尽管开口。”
倒不是她有意隐瞒,当初沈家上下悉数被擒,这暗卫是难得的漏网之鱼,她万一说出这人的真实身份,卫谚再把他抓去可怎么办?
卫谚断然道:“不行,你一个土生土长的汉人,哪来的故人在西戎?”
更何况这些西戎人多是骁勇善战,他断不可能把这般危险的奴隶交给沈迟意这样的孱弱女子,他怕是一只手就能折断她的脖颈。
这时那暗卫背上已经挨了一刀,鲜血四溅,沈迟意眼皮子颤了颤,不觉露出几分焦虑惶然,她还想再说:“世子…”
卫谚一下子看出她神色有异,他眼底掠过一道疑色,几乎笃定她有事瞒着自己,他眯了眯眼:“什么故人?”他身子靠近了沈迟意几分,带来风雷一般的威压。
他语调隐隐带了些冷意,砸下一个字:“说。”
沈迟意见那暗卫身上伤口越来越多,唇角不觉抿了起来。
卫谚越发不快,正要再逼问,那边陆枕溪清润嗓音恰好传来:“怎么了?”
沈迟意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转身看向他:“我想讨要一个西戎奴隶,世子不肯给,反还威胁我。”
卫谚听她顺口就栽赃,气的翻了翻眼睛。
陆枕溪侧头默了片刻,转向沈迟意,缓缓道:“你并非任性妄为之人,就是讨要奴隶,想必也是事出有因的吧?”
沈迟意微滞。
陆枕溪嗓音清淡,循循善诱,跟卫谚恰成鲜明对比:“我并非有意探听你私事,只是西戎奴隶危险,若你不说理由,我们也不敢把这等人给你,万一他伤着了你,该如何是好?”
其实卫谚和陆枕溪的意思差不多,他自然也是担心沈迟意安危,不过这话让陆枕溪来说,就格外动听悦耳。
卫谚不觉皱了皱眉,目光有淡淡不悦。
他这张脸总是能引得沈迟意不知不觉就放下戒备,加上他话又说的无比中听,沈迟意迟疑了下:“若我说了,王爷和世子能否把人给我?”
陆枕溪颔首:“好。”
卫谚也哼了声,算是答应。
沈迟意想了想:“他是沈府原来的护卫,在家里出事之后,他本来要护送我一位堂姐去登州的,我也不知他怎么变成了西戎奴隶,而且也不知道我那堂姐如今在何处。”她紧着补了句:“不过他往日是负责保护沈家女眷出入的,和那桩军械案无关,这点我可以保证。”
卫谚见自己问沈迟意,她就死活不开口,不过被陆枕溪哄了几句就交代出了前因后果,他心里别提多烦闷了,宛如一团被猫抓乱的毛线球,真恨不得赶紧把陆枕溪撵回荆州。
他烦闷归烦闷,见沈迟意老实说了,他还是命人把那暗卫带了上来。
沈迟意纵然有满腹问题也不好这时候问,先让人把暗卫带下去,处理伤口换身干净衣裳,然后才强压住纷乱的心绪,强逼着自己看台下的军演。
场上奴隶很快厮杀的就剩两个了,这两人很快就躺倒在地人事不知,旁边的军士要上前把他们扶下去,没想到这两人居然同时睁开眼,抬手就抢夺了军士身上背着的弓箭。
卫谚一向对所谓‘暖场’嗤之以鼻,也不许自己手下的人掺和此事,这些将士是朝廷那边将领安排的,平时训练惫懒得紧,远不及卫谚手下兵马精锐,这一下竟然被两个奴隶抢到了弓箭。
这番变故让在场所有官员都猝不及防,两个奴隶面带狠厉绝然之色,边向军演台的方向冲过来,边冲卫谚和陆枕溪放着重箭,显然对这两人已经怨毒至极,压根没管自己身上伤口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