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孟钦和话音落下,徐婉没忍住看了他一眼,只因为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她实在太熟悉了。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下着雨的黄昏,她怀着三个月的身孕苦苦等他,到头来却只等来了他冰冷的一句话,“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你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这才是她曾经熟悉的孟钦和。只是许多年前,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心灰意冷,而如今却更多是坦然与心安。若是孟钦和因为糯糯耽误了婚事,她反而觉得欠了他什么,他这样心中有分寸,她反倒少了些愧疚。
孟广廷的四姨太是戏子出身,她站在一旁,听着刚才徐婉的那一番话原本想说上一句,“司令何必自讨没趣,人家徐小姐看不上咱们孟家呢。”这个徐婉不过是个舞女出身,还敢这么驳司令府的面子?她当年好歹也算是半个角儿,舞女又算是什么东西?
不过孟钦和刚才那话一说,四姨太话刚开口便打住了。
倒是孟广廷不买他儿子的帐,冷笑了一声,盯着孟钦和道:“哦,原来你还知道自己要成婚。”
孟钦和垂下眸,恭敬听训,“婚姻大事当然不敢含糊。确实是对这孩子有歉疚,以为出了事才搁置的,若是早知道她在父亲这,便不会有这样的事。”他顿了一下,接着道:“只是事已至此,诗音那边已然不高兴了,若将这孩子留下恐怕错上加错,请父亲三思。”
他语气恳切,可孟司令还是不理会,按着杖剑狠狠在地上撞了一下,道:“你纳不纳小不要紧,谁高不高兴也不打紧,总之,糯糯得留下来,认祖归宗。”说着孟司令的目光看向糯糯,像鹰一样锐利笃定,说一不二。
糯糯虽然没听见什么,却不喜欢孟司令这种眼神,嘟着嘴瞪了他一眼,随即扭开脑袋,将头紧紧埋到徐婉怀中去了。
孟司令见糯糯这样,轻轻“哼”了一声,听着像不高兴,却也说不上又多不悦。
他身边的人倒是察言观色,立即将视线朝徐婉这边投了过来,一个个紧绷着根弦,仿佛下一秒就会向徐婉靠近。
徐婉自然也察觉到了,她抱着糯糯的手又紧了几分。
孟司令看出了徐婉的警惕,看着她不紧不慢抿了口茶!茶,对徐婉道:“你放心,糯糯是孟家的骨血,留在孟家只会让她过得更好。而你,既然是孩子的生母,孟家也不会亏待你。”
孟钦和微微皱眉,余光看向一旁的徐婉,只见她此时的神情仍旧淡淡的,没有说话。
她不答话,厅堂中站着的人也没有人说话,时间这样一分一秒地淌过去,安静得让人不安生,而孟司令的脸色也渐渐沉了下去。也是,这满金城敢在他面前还敢置若罔闻的人确实没有几个了。
孟明珠在一旁摩挲自己新染的深红色指甲,嘴边微微带着笑意,这出戏她只盼着越闹大越好。若是不能收场便更好了,算是给他这个弟弟一点教训。早几年以为他是好摆布的,如今看来不比孟钦同好对付。
三姨太瞧着这情形不对劲,连忙圆场道:“徐小姐,你想要什么不妨直说,正好司令在这,是一言九鼎的。”
“三姨太,谢谢您好意,我没有什么想要的。”徐婉缓缓开口,接着道:“从前在我最落魄的时候,连饭都吃不饱,也没有想过要找谁要什么。如今日子逐渐好过了,也不缺什么了,便也更不会要了。”
孟司令抬起眼,玩味了一嘴“不缺”二字,不急不缓地又喝了口茶:“你不缺钱,不代表你什么都有,不代表你就能照顾好糯糯。”说着,他突然抬头,盯着徐婉问:“这些你有想过吗?”
孟广廷眼神锐利,跟了他多年的副官一眼瞧出司令要发怒了。司令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今日在这件事上反反复复已经耗的实在太久了。
孟钦和自然也是知道的,他还知道,徐婉虽然看着柔弱,偏偏骨子又是个极为刚烈决绝的,这事又牵扯到糯糯,他不知道她会说出什么话来,不知今天会怎么收场。
孟钦和沉着眸子出神,不自觉将手套摘了下来。
三姨太留意到了,也犹豫着想着要不要将人情送到底,可这样又难免得罪了孟明珠,如今他们两姐弟也有些明争暗斗的迹象了,今天这一出恐怕也不是没有来由。
孟钦和上前一步,还未说话,却听见身旁的徐婉已经缓缓开口。
他侧过头去看她,只见她的目光是柔和的,视线缓缓扫过孟司令和三姨太,不卑不!亢,“司令和三姨太或许不知道,我生糯糯的时候难产,生了一天一夜,险些丢了命。糯糯是我用命换来的,自然是什么都不换。”
三姨太撇了一眼孟广廷,虽仍皱着眉头,却松动了些,脸色却没有刚才那么阴沉了。司令总被人说是活阎王,可怎么说也是活着的阎王,心也是肉长的。
令三姨太意外的倒是着徐小姐,这徐小姐有阵子没见了,从前只觉得她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这几年没见,胆色上长进了不少。
只是当三姨太转头去瞧那小的,他那眉心却是越蹙越紧了,心事重重的模样。
小的如今在老的面前谨小慎微,也不过是和他爹当年得势前一样懂得隐忍罢了。能屈能伸在这乱世才能成事,这老二一步步走到更是不容易。若是因为一个女人折了也是太可惜,不过他应该也不会。
三姨太稍稍出了一会神,那边孟明珠却耐不住了。
孟明珠素来行事张扬,总是藏不住喜怒,此刻的神情用笑里藏刀来形容再合适不过。她笑着对徐婉道:“徐小姐,你舍不得孩子我们自然明白,可你也得这孩子想想,司令府外和司令府中,今后对她来说可是大不同的。退一万步,你既然不进孟家的门,另外也是要再嫁人的,到时候这孩子跟你去了别人家,指不定要受多少委屈,你有想过吗?”说着,孟明珠冷笑了一声,“再说句难听的,现在这孩子现在跟着你姓徐,到时候又要姓什么?你想过吗?徐小姐。”孟明珠虽不知收敛,却还是了解孟司令的,句句话都说在了他父亲的点上。
“我当然想过。”徐婉没有犹豫,直面孟明珠,却也是平缓从容的语气:“我知道你们也是为了糯糯好,我是糯糯的母亲,何尝不是呢?这些年除了这次,糯糯在我身边从没有出过任何闪失,每一天都开开心心的。把糯糯生下来不是一时的决定,管生就要管养。当初给糯糯取名叫徐诺,其实是借了个“许诺”的谐音,这是我对她的承诺,承诺这一辈子都要陪在她身边,护着她平安顺遂。”!一次听到糯糯这个名字的含义,可是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这确实是她会做的事情。
孟明珠却笑了,她往走到前面的椅子前,翘着二郎腿坐下,“听你这口气,比我爹本事还大。就算徐小姐你有能耐,就能保证一辈子不嫁人?不再生子?一心一意只对这孩子好?”
孟明珠咄咄逼人,徐婉心里也不痛快。明明孟钦和婚事在即,这一家却要将糯糯留在孟家,凭什么她一手带大的糯糯,要继续留在身边却要她不再嫁人也不生子。虽然她也没有再生孩子的打算,但这是她自己自愿的,而不是被逼着答应谁。
不过徐婉还是忍住了,她如今学会了识时务,眼下和孟家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徐婉以前听过些孟家的事,孟司令之所以偏袒孟钦同和孟明珠,便是因为对他的亡妻念念不忘。孟司令亡妻故去的时候,他还没有得势,还埋没在草莽之中,那个时候是不是要比如今更让他留念呢?徐婉在赌。
只是孟广廷这样的人权高位重,并不是那么好琢磨的,他敛着眸,似乎松动了些,却又看不太明白。
徐婉一股作气:“我知道大家都是为糯糯好,我话说在这,如果哪一天我照顾不好糯糯,不能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我一定会将糯糯送到孟家。”孟广廷仍没有抬头,徐婉想说到他松口为止。这几年她确实学了不少说话的本事,无非是给对方先戴上高帽子,再将自己往惨痛里说。孟家注重体面,定不想落个欺负人的话柄。
徐婉一咬牙,真真假假道:“我一直很敬佩司令,司令早年起于草莽,之所以能成今日之势,除了司令又率军之才,更是因为司令豪侠仗义,为人仁厚。相信司令一定会体恤我这个做母亲的心情,三年前生糯糯的时候难产大出血,医生说以后可能再也!做不成母亲了……”
“你带糯糯走。”那声音干脆。
徐婉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只是说话的人并不是孟司令,却是孟钦和。
孟钦和说完,孟司令抬起头来,“这里轮不到你来做主。”
“你走一步试试看。”
孟钦和朝孟广廷颔首请辞,接着转过身去。孟广廷怒极,忽然站起来,顺着手边的杖剑直接劈过去,重重击在孟钦和后颈的位置。
那杖剑外头是用紫檀木做的剑鞘,里面是六七斤钢锻的剑刃,那一下打过去糯糯听着声响都吓了一跳。
孟钦和吃痛,整个人一僵,却下意识用手将身旁的两人挡在身前。
“闭嘴,谁也不准劝。”孟广廷仍在气头上。
孟钦和停在原地,似乎甘愿受着家法,挺直了背站着。
他越是这样,孟广廷看着便越气,他面上恭敬顺从,骨子里的桀骜他怎么没看在眼中。
孟广廷气急了,连着往他背上狠狠几杖。
孟钦和一声不吭,徐婉看着他额头冒汗,自己只觉得背后发凉。可这厅堂中连三姨太都不敢劝,她若说话也是火上浇油。
徐婉低头对糯糯轻语,这个时候也许只有孩子的话管用。这是这时却伸起一只手制止她,徐婉抬头看去,他虽忍痛,却是一个坚决的眼神,他不许徐婉让糯糯开口。
不知打了多少下,许是孟司令打累了,那杖剑最终被他扔在地上,他往后退了两部,靠坐在那张太师椅上。方才他下手重,费了力气,累着了。
孟钦和背对着他父亲站着,道:“这几日安州、随州大水,我先去巡视,回来再听父亲决断。”说着,便请揽着徐婉的后背往前走。
倒也奇怪,孟司令也没有再拦他,方才那一出着实吓着了不少人,看着孟钦和带着徐婉就这样离开,一个个面面相觑。
第109章
孟钦和的侍从官一直在门口等着,见孟钦和出来,欲去扶他。
孟钦和抬手拒绝,只说:“伞给我。”
孟钦和接过那柄黑色的伞,撑开,遮着徐婉和糯糯走入雨中。徐婉抱着糯糯,糯糯方才是吓着了,一直在哭,徐婉哄了好一会才安静睡着。徐婉也有些懵,久抱糯糯的手静一点都不觉得酸痛,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在做梦。
雨粒劈啦啪啦砸在伞上,徐婉才发现这雨的比方才来时还要大,而天色已经全黑了,原来在里面竟然待了这么久。
她侧过脸,抬头看了孟钦和一眼,司令府的灯光朦朦胧胧地映在他脸上,他的神色依旧,看不出什么不同。
她原本只知道他们父子关系不好,却不想竟这样下狠手。小时候徐子仁惹她父亲生气,也不过是用藤条抽几下,抽狠了娘还要过来拦。
他呢?她曾来都没有听他提起过母亲,两辈子都没有。
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
徐婉原本想问他“是不是还很疼?”可转念一想这问的有些亲昵了,毕竟他马上就是别人的丈夫,话到嘴边说的是:“谢谢你。”不管他是为了谁、因为什么理由,他今天受的这几杖她着实感谢。
她抬起头,他几乎与她同时开口,说的却是:“对不起。”
他们两都愣了一下,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神中似乎还带了些沉痛,依旧是满腹心事的样子。
他好不容易回过神,将视线移开,低声提醒她:“小心台阶。”
徐婉原本担心孟司令变卦,派人阻扰他们,在司令府中每一秒都提心吊胆。
不过比她想象的更顺利,出司令府大门时,非但没有人敢阻拦,见孟钦和出来,一排卫兵整齐划一地上枪敬礼。
到了汽车边,孟钦和替她将车门拉开。徐婉上车,孟钦和也上了车,他说:“我去随州,和你顺路。”
侍从官也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位上,他扭过头拿出一小罐伤药,对孟钦和道:“二少,我这里有活血化淤的金创药,您上点药!药吧。”
徐婉这才发现孟钦和身边跟着的不是宋存山了,换了一张生面孔,看起来是个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年轻人。孟钦和只扫了一眼,回绝得干脆,“不必了,不打紧。”
那侍从官倒是关心孟钦和的,又将视线转向徐婉,虽不敢做声,朝着徐婉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要她劝一劝孟钦和。
他那几下挨得实在是重,还是因她和糯糯而起,即使徐婉想和他保持距离,却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想着他过会还要去随州视察水情,又得四处奔波了。徐婉还是将那金创药接过来,劝孟钦和道:“还是上点药吧,最少也看下伤成什么样了。”
他突然转过身来,低头打量她。他的眼底深沉,有一丝波澜轻轻荡过。
过了一会,他点了下头,算是同意了。
徐婉单手抱着糯糯,不大方便,吩咐道:“转过去,把大衣脱下来。”
他倒听使唤,背过身去解大衣的扣子。他后背还是伤着了,抬手都不太方便,徐婉从他后面就着他的衣袖帮他将大衣脱下来,只是当她碰到他的袖子,才发现他大衣的右侧全是湿的。
方才从司令府出来时,她和糯糯走在他的左手边。雨那么大,她和糯糯却一点都没淋着,撑伞的人身上却湿成这样。
他最里面是一件白色的衬衣,上面沾了些血痕,不用脱就可以看到他颈后的淤青。她帮他将衬衣也脱下来,他的身体她并不陌生,所以她也不觉得局促,倒是上面的伤痕让人触目惊心。
徐婉让那侍从官帮忙拿着药瓶,单手摸了些药膏一点点擦在他的伤口上。
这雨夜很凉,可她觉得他身上热的发烫。
他的后背上看的见的是一道道发青破皮的伤痕,还不知皮下是否伤了筋动了骨头,徐婉有些出神,不要心用了些力,他虽然没出声,徐婉却感觉到他身上颤了一下。
徐婉连忙将手拿来,倾过身去问他:“没事吧。”
就在这一瞬,他突然转过头来,他的唇从她的脸颊、她的唇上一一飞快掠过。他们都惊着了,他没想到!她会凑过来,她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转身。
徐婉愣了一下,连忙往后躲去。她突然往后缩,她怀中的糯糯哼唧了一声,不太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