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宴比他至少高一个头加半个脖子,站在近前,颇显得居高临下。他鸦羽似的眼睫颤了颤,礼节性地往后退一步。
中年人面上笑容更真切,徐宴静静地听他说完,他垂眸瞥了一眼那画像。
这画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纸页泛黄,画也有些褪色。不过还算保存不错,宣纸上一个梳着双丫髻的鹅蛋脸小姑娘跃然纸上,正歪着脑袋冲人笑。
瞧着神态,年纪约莫在八九岁的样子。藕荷色的小袄子,脖子上挂了一个金锁坠子,养得胖嘟嘟的,玉雪可爱。一双眼睛似桃花眼又似杏眼,作画之人画得不清晰,倒是将小姑娘那副活泼的情态画得红灵活现。
见徐宴不说话,那中年人又道:“是这样的公子,这画上的是我东家十四年前走失的姑娘。这不,东家家中的老泰山重病不起,眼瞧着就没几年活头。临走前想再见小主子一面。这画像是十多年前的,如今也不知姑娘生得何种模样,我等就是想问一下,不知这庄子上可有外地来的孩子?”
徐宴心一动,“十四年前走失的?”
“……这到也不一定。”说到这,中年男子脸上闪过一丝晦暗。不过抬眸间又掩盖下,“是家中下人发现姑娘不见,据奶娘口述推断是十四年前,也有可能更早。”
似乎是不愿多谈,他一言带过。
转头,便又笑起来:“我等一路打听,估摸着东家的姑娘就在襄阳县这一片。襄阳县这么大,大小村子二十来个。找一个小姑娘不亚于大海捞针,实在困难。不过我听说王家庄十四年前来了不少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不知可有画像上的?”
十几年前,王家庄确实从外面买了不少姑娘回来。不过那时候徐宴年纪也小,才三岁,整天被徐氏夫妇关在屋里,他哪里会记得?
他淡声道:“十四年前的话,王家庄至少有四个外面来的姑娘。我家中便有一个。”
中年人一愣,当下便要徐宴带他去瞧一瞧。
徐宴觉得不大可能是毓丫,他又往那画像上看了一眼。一团孩子气也看不出什么,就这双眼睛就有点模糊不清。于是也不怕多话地问了一句:“这画像上,姑娘的眼睛形状瞧着挺特别。”
中年人一听,立即就打开了话匣子:“可不是特别?听说东家的姑娘天生一双大眼睛。”不过他也没多问,淡淡一句‘跟我来’,便抱着盆往徐家来。
一行人来到徐家,苏毓正端了个木盆,坐在小马扎上在往脑袋上糊药膏。
这药膏是她刚捣出来的,她特有的养发护发的方子。苏毓是无法忍受自己顶着一头稀疏枯黄的头发,不管是天生还是营养不够,她总得让头发乌黑起来。这不,一抬头,就看到徐宴抽着嘴角立在篱笆外。徐宴的身后,四五个汉子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惊悚地看着她。
哦,忘了说,她不仅糊了头发,还往脸上糊了一层绿绿黑黑的药渣。
那双肿得像萝卜的手指抓在头发上,衬着臃肿的身材。不用多想,此时她的情态从外人看来是要多邋遢有多邋遢。
中年人有些被吓到:“公子,这位……”
“是内人,”徐宴有些尴尬,但也坦然地对几人道,“内人十三年前来的王家庄。”
中年男子凑在一旁盯着苏毓看了许久,摇了摇头。
徐宴也没说什么,本来就是随口一问。毓丫是与不是,与他来说并不会有太大的波澜。他将剩下的几个十三四年前来王家庄的姑娘的人家告诉中年人,得了声谢,顺便给指了路。
苏毓蹲在院子里,也不知他们在外头说什么。她正撅着屁股努力保持平衡,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蹶木盆里去。透过头发缝看徐宴跟那人说话,苏毓发现这药膏贼难糊。糊半天那点头发缠缠绵绵地黏在一起,又恶心又脏。但是没办法,为了美丽,她就都可以。
天塌下来都阻挡不了她护发!苏毓低下头,十分倔强地往脑袋上糊药膏。
送走了寻人的一行人,徐宴推门进来。
看天快下雪了。这会儿晾也不好,他将盆往屋里端。
父亲在的时候,徐乘风出奇的乖巧。说来这孩子的皮相是真的生得好,估计随了父亲。小小一只蹲在雪地里,人比雪还白。头发乌黑如墨锻,小嘴儿红似樱桃,粗布袄子也藏不住的漂亮。他此时蹲在苏毓的身边,蹙着眉头看苏毓将那一团一团的糊糊抹在头上。
“你在干什么?”小孩儿很倔强,至今不愿喊苏毓娘。
苏毓:“洗头。”
“这东西能洗头吗?”徐乘风眉心拧得打结,他缩着手往后退几步,生怕溅到身上,“越洗越脏。”
苏毓又想翻白眼了。这小屁孩儿就不能张口,一张口,她就想打死他。
刚想让他走开,徐宴搓着手就从屋里出来。
苏毓抬了下头,从发缝里就看到了徐宴的一双手。不得不说,这人是真的长得太不合理了。这一双手,虽有些红,但仿佛白玉雕成一般完美。手指细长,指甲饱满透着粉。骨节修长且骨质均匀,干净白皙,没有一点瑕疵。
这般虚虚地拢在一起,莫名有种欲到骨子里的感觉。苏毓看着,眼睛都忘了移开。
徐宴不知她在看自己的手,搓了搓僵硬的手指便放下来:“这是又在做什么?”
“……”父子俩问了一样的问题。
苏毓没兴趣回答,问起了其他:“外头刚才来的人是谁?”
徐宴自小到大这性子颇有些内敛,一般情况下,遇着事儿,只要不问,他甚少与旁人说。往日在徐家,毓丫是个锯嘴葫芦,轻易不开口。徐宴也就养成了除非事关毓丫,否则万事不与毓丫说的习惯。不过这会儿苏毓问起了,徐宴楞了一下,便也张口说了。
苏毓有些唏嘘,没想到古代也有失孤家庭千里寻亲的:“昨日我去镇上也遇到了。听说家中长辈重病,就等着见这孩子最后一面。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找到这里来。”
徐宴对旁人的事没做评论,点点头:“总得费些功夫的。”
感叹完别人的事儿,苏毓斜眼看他。
见徐宴似乎是没事儿了,她这见不得徐宴歇着的心又跳动了起来。
于是她岔开腿,屁股挨着小马扎直起腰,张口就理直气壮地指使他去干点儿别的活儿:“我昨儿买的那个猪骨头,还有那些下水。你若是无事,可帮着洗一洗。”这眼瞧着就到饭点了。
猪骨头炖汤,至少得一个时辰才鲜。那些下水清洗麻烦,也颇耗时辰。不指望徐宴做菜,苏毓觉得,他洗一下东西倒是可以的。
其实也不是不指望,而是能力所限。徐宴目前的水平,也就止步于烧热水和煮熟稀饭吧。她虽然想偷懒,但也受不了一天三餐吃稀饭。
徐宴眼皮一跳,垂眸看着苏毓。
苏毓挑眉:“不能洗?”
……这倒也不是。正巧这几日徐宴打算歇一歇,确实是闲着。
蹲下身盯着苏毓脑门看了一会儿,眼睁睁看苏毓脑袋上糊糊从头发滑到脸上,整张脸面目全非。徐宴没忍住嘴角抽搐,掩着嘴轻轻笑了一下,转头便去了。
苏毓:“???”笑屁?
徐宴的背影消失在灶房门里,苏毓哼了一声仰头靠着门槛,面无表情地等面膜干。
昨日那些下水,苏毓早做过处理。此时只需再仔细搓洗便能直接下锅。苏毓已经很久没吃荤腥了,这会儿满脑子卤大肠,爆炒猪肠。
而灶房里,徐宴在看到这盆没人吃的下水和猪骨头后,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没养过家,徐宴拿捏不准市面上柴米油盐的价格。但他还是清楚,这年头还没人吃过大肠的。猪大肠里头都是秽物,再贫苦的人家都没吃这种东西的。
徐家到底苦到什么地步,毓丫会买这种腌臜东西回来吃?
余光瞥见人影进来,他蓦地抬头。这一抬眸,就瞧见苏毓顶着一脑袋的药糊和一张大绿的脸进来。
若忽略苏毓的脖子以上,徐宴自然看到苏毓一身打满补丁的破袄子。往日徐宴的目光几乎不会落到毓丫身上来的,不看,所以不曾注意过。此时睁眼看人了,他方注意到,苏毓穿的衣裳有多破。裤腿上烂出来一个一个的洞。这些破烂,毓丫用黑蓝的碎布片缝着,虽然不脏,却要多寒酸有多寒酸。
昨夜苏毓哭诉的话在耳边回响,此时看来并不掺假,徐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苏毓身上穿的,比街头的乞丐身上穿的,确实没好多少。真要比的话,也就多了一份干净整洁罢了。
抿了抿嘴角,徐宴更沉默了。
因为要敷面膜怕弄脏,故意找了箱笼里最破烂的衣裳穿的苏毓不明所以。眯着眼睛,摸瞎似的摸到徐宴身边蹲下。只见他撸高了袖子,大冬天的那双漂亮的手和小臂都泡在水中。白皙的手背粉红姑且不说,手指手掌连着手腕的那一处冻得通红。
他蹲在木盆边上,鸦羽似的眼睫覆盖着整个眼睑,沉默不语。那张清隽的脸低垂着,从苏毓的角度只看到他眉心拧出一个疙瘩。
“洗好了没?”
一声惊醒了徐宴。
“……这是中午要吃的?”许久,徐宴略带沉重的口吻开口问。
“嗯,”苏毓糊得就剩两眼睛露在外面,没领会他的沉默,很自然地点头:“我昨夜已经清理过一遍,你用盐和面粉多搓洗两遍便可。”
徐宴:“……这是肠子。”
“昂?”废话,她买的她能不认得这是肠子?“我会做卤大肠。”
徐宴:“……”
徐乘风不知何时也凑过来,蹲在他父亲的旁边。皱眉的表情,跟他爹一脉相承:“可这是肠子啊!”
“肠子怎么了?鸡肠你不是也吃了?”苏毓眼皮一翻,无意识嘲讽,“怎么?鸡比猪高贵?”
徐宴:“……”
徐乘风鼓起了脸,抓他爹胳膊摇晃起来:“爹!”
然而他爹也拿苏毓没办法。
……不管怎样,在苏毓的坚持下。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徐宴忍着恶心把这些猪下水全清理干净。若不是苏毓连声说可以了可以了,他估计要十遍二十遍地搓洗下去。
总体来说,清理得十分干净,苏毓满意到认可了徐宴作为洗菜的人出现在灶房。
苏毓是十分会吃的。会吃的另一个意思,她也十分擅长做菜。出国留学那几年,她为了生存和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锻造了一手好厨艺。因个人口味,她尤其擅长川菜和卤菜。所以等她将爆炒的大肠端上桌,香味动摇了父子俩的想法。
抱着试探的心态尝了一筷子后,徐宴徐乘风父子安静如鸡。
第八章
从来没想到,那种腌臜东西也能做出这样的美味。
徐宴是个不重口腹之欲的人。自小到大,吃食与他来说只是为了填饱肚子的东西罢了。这还是徐宴头一次吃到如此挑动味蕾的食物。徐乘风就更没这么多顾虑,直接。他一孩子,吃得觉着味道好,当下恨不得将盘子都端起来舔干净。
不过被父亲冷冷一眼扫过,他乖巧地放下了碗筷,。
一盘爆炒猪肠,三个人吃得干干净净。徐宴看着空盆子,莫名有种无言以对的尴尬。苏毓也没故意拿话去嘲讽,捧着一碗猪骨汤慢悠悠地喝。这猪腿骨是苏毓特意挑的,粗壮的后腿骨,连着些筋肉。拿来炖汤最好。兼之苏毓有特殊的炖汤技巧。切了两节玉米进去,这会儿喝在嘴里满口鲜。
徐宴和徐乘风也喝了一碗,从来不喝汤的父子俩捧着碗,十分沉默。无人开口,但那不停的勺子无不显露出,,父子俩在喝汤上打开了新世界。
徐宴一边喝汤一边瞥苏毓。若说先前只是疑惑,此时是当真觉得不解了。他有些不大明白,一个人发高烧烧变了性子,能连做菜都学会了?
他在打量苏毓,苏毓自然知道,不闪不避地由着他打量。
毓丫的性子苏毓通过村上的闲言碎语,估摸着也能推出来——锯嘴葫芦,打落牙齿活血吞。苏毓不对毓丫的性子做出批判,但却不意味着她会照着毓丫的方式来。毓丫与徐宴冷漠的关系,即使在一起十多年,徐宴估计对毓丫也没那么在意和了解。
苏毓慢吞吞地喝完一碗汤,抬眸与徐宴对视,她完全不怕徐宴看出来。
事实上,苏毓猜得没错。两人一起生活十三年,徐宴对毓丫确实没多少了解。除了知晓毓丫是他父亲花了十两银子从外头买回来的,十多年来吃苦耐劳十分能干以外,他对毓丫的事儿所知甚少。平日里在哪儿做活儿?做得又是什么活儿?甚至跟村子里哪些人熟识,他都不清楚。
盯了许久,徐宴看不出名堂。眼前之人从皮相到音容,显然就是毓丫。哪怕神态和坐姿与以往大为不同,但确实是毓丫没错。
徐宴是从不相信鬼神一说的。遇着事儿了,自然不会往鬼神那方面去想。他心道许是毓丫去大户人家做过厨娘,从人家大师傅那儿学了一手好手艺。碍于家贫,空有本领,无处可施。这回伤了脑子,没了顾忌,便无意识施展出来。
不管如何,徐宴自己替苏毓找补,正好省得苏毓多费口舌去解释。
徐乘风小屁孩儿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吃这一顿喷香的饭菜,他心里对苏毓有些改观,这会儿睁着大眼睛巴巴地瞅着苏毓。
苏毓喝完汤将碗筷一放,擦了嘴就要起身。刷洗碗筷的活计当然还是徐宴父子的。
徐宴:“……”
今儿一早起来,从洗衣服到清洗猪大肠,再到烧火,都是徐宴在弄。苏毓虽然相当甩手掌柜,却也不好意思一开始就将事情做绝于是就当着徐宴的面儿去使唤徐乘风:“他也不小了,寻常人家的孩子像他这般大时,早已烧锅做饭样样都做了。偏他长到这么大,什么事都没做过。”
原本以为,她这般徐宴会有话说。结果徐宴很是赞同地点头:“确实该让他做些家事。”
苏毓:“……”也行,这是他亲爹说的,可不算她后妈虐待儿童。
徐乘风于是就在父母的唆使下苦巴巴地洗碗。
没良心的苏博士假模假式地感叹了一句,扭头就进了卧房。她从玉林书斋借了三本书回来抄,还压了一两银子的订金在。且不说挣那十一两的抄书钱,她的订金是万万不能打水漂的。所以不管怎样,明年正月十七之前,她就得将三本抄好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