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陆修撰这三个字,殷衢眉头皱了一下,看了一眼缩着头的张福山。
张福山又拿袖子拭了拭额头。
殷明鸾在锦楼和多善之间犹豫了一小下,最终说道:“我同陆修撰有约在先,我还是先去见陆修撰吧。”
多善急得满头汗:“哎呦公主啊,陛下多难得才有空,下一次您求见陛下,那就到了猴年马月。还有,若是陛下觉得薛美人的话有道理,对您避而不见怎么办?”
殷明鸾说:“我先去找陆修撰,亲自告诉他下回再约时间见面,接着去找皇兄,也不耽搁时间。”
多善被她说服了。
校场里,全喜翘首往前看,给张福山挤眉弄眼打暗号,殷衢眼尖,把他拎了出来。
殷衢只是盯了全喜一眼,张福山紧张得直冒汗。
见全喜支支吾吾不敢和殷衢说话,只是不住地拿眼睛瞧张福山,张福山简直要晕过去了。
“畏畏缩缩做什么样子,你有话直接对陛下说。”
全喜不敢再畏缩,说道:“长乐公主出了醴泉宫,是往陆修撰那边走。”
张福山已经不敢看殷衢神色,这件事他已经办糟了,简直是他太监生涯的一件耻辱。
殷明鸾走到和陆桓约定的地点,却并没有看到陆桓的身影。
殷明鸾疑惑地看了一眼檀冬,问道:“怎么回事?檀冬,你不是说陆修撰一大早上就在这儿等着的吗?”
檀冬也疑惑:“奴婢亲眼所见呀,陆修撰难道没有等到公主离开了?也不应该啊,都等了老半天……”
殷明鸾说道:“也罢,咱们去乾清宫。”
陆桓跟着张福山走在宫道上,他看了一眼气喘吁吁的大总管,感到有些奇怪。
他又确认了一下:“陛下要来文渊阁见我?”
张福山说:“是啊,所以修撰大人要早早预备着。”
陆桓说道:“这事大总管派个其他的公公来传信就行了,何必劳驾您。”
张福山讪笑:“奴婢就是一个服侍人的,哪里谈得上劳驾不劳驾。”
陆桓回头看了一眼后面,朱红宫墙已经阻隔了视线,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捏着手中的小瓷瓶心中有些烦躁,担心殷明鸾今天没有看到他会不会着急。
张福山看了一眼陆桓,问道:“修撰大人怎么会在那里站着?是在等人?”
陆桓不疑有他,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坦坦荡荡地说:“我家里有姐妹从前问了老神医配过药,我想着,这药或许能治治长乐公主的病,于是想要给公主献药。”
张福山觑了一眼陆桓,故意道:“难得修撰大人牵挂长乐公主,不过依奴婢看,修撰大人这药还是自己留着用吧。陛下命太医悉心研究了药膏,用的都是什么天山雪莲,什么太岁灵芝,上次王太医出宫寻药,陛下派了一支卫队跟着王太医去爬山。费了九牛二五之力,终于这药膏算是弄出来了。”
陆桓捏了捏手中的小瓷瓶,心中有些沮丧,殷明鸾毕竟是公主,自己珍贵万分的东西,拿到皇家眼前,又值什么呢。
殷明鸾跟着多善来到了校场,看见殷衢拉满了弓,弓弦勾在拇指的羊脂玉扳指上,温润的光都透出丝丝冷意。殷衢一双眸子鹰隼一般带着光,盯着靶子。
殷衢身高八尺,因在校场射击的缘故,没有朝堂上那般穿得一丝不苟,他紧了袖口,腰间束上捍腰,显得猿臂蜂腰。
殷明鸾看了看四周,没有看见张福山的身影,让她觉得有些奇怪,张福山是殷衢身边伺候的人,等闲不会轻易撂开殷衢的,怎么没有看见人?
殷明鸾于是小心问多善:“怎么没有看见张公公?”
多善于是问全喜:“干爹,干爷爷去哪儿了?”
全喜看了看殷衢,张不了嘴。
他怎么敢说陛下派张福山去支走了陆修撰呢?
他只能语焉不详地说:“有差事,出去了。”
他们正在说话间,殷明鸾听见羽箭破空而出的一声,轻微又震动在她的耳膜。
她抬眸望去,只见靶子的红心上稳稳插着一直箭,殷衢收了弓,转头看她:“既然来了,怎么躲在一旁窸窸窣窣说话?”
羽箭破空声让殷明鸾愣了一下神,听到殷衢的问话时候,她莽莽撞撞地将目光撞进了殷衢的眼睛里。
想到这些日子里殷衢对她的刻意避让,殷明鸾委委屈屈:“长乐怕打扰了皇兄。”
殷衢从箭筒中又抽出一支箭,抬手示意殷明鸾过来。
殷明鸾走了过来,殷衢将弓箭都放在她的手中。
殷明鸾摊开双手去接,殷衢将弓箭搁了上去,松开了手,殷明鸾原本看殷衢拿的轻松,对这弓箭的重量估计有误,殷衢这样一松手,差点让她栽了个趔趄。
殷明鸾觉得自己很丢脸,在殷衢余光看过来的时候,马上站定了,站得很牢固。
殷衢说:“长乐应当有些骑射功夫。”
殷明鸾听着殷衢给她戴高帽子,怀疑殷衢可以讥讽她,但是又觉得是想多了,皇兄是正经人,好端端地怎么会讥讽她?
殷明鸾皱着脸说:“我哪里有什么骑射功夫?”
殷衢道:“没有吗?朕听闻长乐跟着卫陵经常策马出宫,怎么他没有教你些本事?”
殷明鸾一听这话头不妙赶紧说:“长乐再也不敢私自出宫了!”看着殷衢,殷明鸾拍起了马屁:“论骑射功夫,当然是皇兄最好,长乐听说皇兄在蕃地的时候,是平凉府的骑射第一高手,长乐若是能够学到皇兄的一星半点,就满足了。”
不知是哪里拍对了马屁,殷衢露出一丝笑:“朕从前就番时候的事,你竟然知道。”
殷明鸾点头:“当然了。”
殷衢收回了笑,道:“奉承朕也没有用,把弓抬起来,若是你做的差劲,朕不会轻饶你。”
殷明鸾心里苦,她的所有小九九全部瞒不过殷衢。
殷明鸾认命地抬起了长弓,将羽箭搭上,闭着一只眼睛,然后放出了手中的箭。
箭软绵绵地弹了出去,根本没有碰到靶子。
“哎呦。”
殷明鸾听见后面有人哀叹,看了一眼,是多善捂住了脸。
有这么丢人吗?
殷明鸾可怜兮兮地看向了殷衢。
殷衢面上带了一些不可思议,然后轻飘飘地看了一眼殷明鸾,殷明鸾感到自己受到了羞辱。
殷明鸾在殷衢没有开口前抢先道:“皇兄不要罚我。”
殷衢说:“你的手臂没有力气,软绵绵抬都抬不起来。”
殷明鸾:“呜……”
殷衢道:“抬起来。”
殷明鸾一动不动,然后她转头看殷衢:“长乐尽力了,抬不动。”
殷衢似乎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来,用一手握住了弓,将长弓抬起。
“这个位置。”
殷明鸾发觉殷衢离她如此之近,让她忍不住想要跳开躲在一边。殷衢的手握着弓,没有丝毫碰到她,殷明鸾却感到热气一丝丝地传来过来。
殷衢说:“愣着干嘛?”
殷明鸾不敢胡思乱想,忙拉了弓弦。
殷衢又道:“力度不够。”
他索性将另一只手绕了过来,将弓弦往后拉,问道:“记住这个位置。”
殷明鸾胡乱地点了点头。
殷衢几乎将她整个人圈进了怀里,让她有些头皮发麻。
这可是高高在上的,凛然不可冒犯的皇兄啊。
殷衢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殷明鸾僵硬着没敢动,动作保持得丝毫没差。
殷衢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放箭。”
“嗖”地一声,这次的声音都比刚才那回完美。
鼓掌声响起,殷明鸾回头看,多善和全喜目光望向殷明鸾,满是不可思议:“公主太厉害了,正中靶心!”
殷明鸾忙向靶子看过去,多善说得没错,她竟然射中了。
只是,这怎么也算不得她厉害。
殷明鸾有些臊得慌,脸红红的。
殷衢看了一眼殷明鸾,说道:“长乐找朕,是有什么事?”
然后他又看向了殷明鸾蒙着面纱的脸,目光似乎能够透过面纱,看进里面。
殷明鸾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面纱。
殷衢问:“好些了吗?”
迎着殷衢的目光,殷明鸾不自觉地把面纱拉紧了一些,说道:“好些了。”
第22章 眷如故 冰凉的药膏抹在她的脸上。……
殷衢低着头,探究地看着殷明鸾面纱后面遮住的肌肤,似乎想要看清楚殷明鸾是否在说谎。
殷明鸾对殷衢的目光感到紧张,忙转移话题:“皇兄,我来找你,是有话同你说。”
殷明鸾看了一眼校场周围,太监宫女站了许多,外围还有身姿挺拔的侍卫。
殷衢似乎看懂了殷明鸾的顾虑,说道:“回乾清宫。”
乾清宫内,殷明鸾想了一想,斟酌着话语,还没有开口,殷衢先问她:“是多善让你过来的?”
殷明鸾点了点头,她小心看着殷衢的脸色,说道:“皇兄,我听说薛美人早些时候过来,叫你不要搭理我……”
殷衢微微眯了眼,说:“张福山这些人是愈发大胆了,朕的话都敢往外传。”
殷明鸾有些委屈:“皇兄是觉得长乐是外人?”
殷衢看了一眼殷明鸾,没有回答她的发问,反而问道:“你觉得薛美人说得有道理吗?”
一个对话来回,殷明鸾就已经双眸盈盈,说道:“皇兄,长乐病着的这些日子,没有看到皇兄,还以为做错了什么,惹皇兄厌弃。”
殷衢本来的戒心和打量都消散一空,看见殷明鸾微微蹙起的眉眼,殷衢仿佛置身高楼,看秋日寒江一般,惆怅难言。
殷衢叹气:“好好说话,又哭什么?”
殷明鸾把眼泪憋了回去:“没有哭。”
殷明鸾问:“皇兄,你是疼我的吗?”
殷衢看着殷明鸾,并没有回答这个过于外露的问题。
殷明鸾说道:“我便当皇兄是疼我的,可是我总是害怕,我会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从此,皇兄便视我如同陌路人。”
殷衢似乎对殷明鸾的恐惧无法理解,道:“你是朕的妹妹,朕怎么会视你为陌路人?”
虽然殷衢这话是旨在打消殷明鸾的疑虑,但是听到殷衢的话,殷明鸾感到心中有些拔凉。
皇兄宠爱她,是因为她是皇兄的“妹妹”。
她对未来身份揭露后,简直不能想象。
殷衢看着殷明鸾的脸陡然变得惨白,皱了皱眉,脸上显出一点关怀:“长乐,你怎么了?”
殷明鸾拦住殷衢要叫太医的动作,勉强笑笑说:“我不碍事。”
殷衢看见殷明鸾脸上慢慢恢复了血色,才放下心来。
殷明鸾压制住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开始就今天的来意说起来:“皇兄,长乐在宫中没有母妃倚靠,因为前朝的旧时,被圣德太后厌弃,若是没有皇兄的照拂,长乐在宫中恐怕是一日都待不下去了。”
殷衢沉沉地看着殷明鸾,看进了她的眸子中,似乎想要看透她的心,片刻后,殷衢偏头往窗子外看,他问:“长乐,你可知道,你生的这场病,是因朕而起?”
殷明鸾笑笑:“皇兄怎么会这样想?皇兄以为,因为皇兄对我的关心,才把我推到众人面前,才被有心人利用吗?”
殷衢转身看殷明鸾:“你都知道了?”
殷明鸾咬了咬牙,在皇兄面前展示小聪明,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殷明鸾必须孤注一掷。
她在宫中无依无靠,必须毫无保留地向皇兄敞开心扉,才能打消皇兄的顾虑,才能和皇兄站在一起。
来面对许太后,和未来的所有困境。
殷明鸾说:“皇兄因为郑贵妃的出手,开始觉得,太过关切我,不是好事?”
殷衢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摸了摸手上的玉扳指。
殷明鸾有些哽咽:“不过皇兄想错了,皇兄关爱我,才是保护我,若没有皇兄对我的关爱,旁人对我动手才不会有丝毫忌惮,就算长乐悄悄死在哪个角落,都不会引起任何人的主意。”
这话殷明鸾说得真情实感,前世遭遇的种种,就是因为她是众人眼中失宠的假公主。
遭人厌弃,遭人侮辱。
殷衢看着殷明鸾,似乎是看了很久,他薄唇抿得很紧,下颚绷着分明的轮廓。
然后他紧绷的神情一点一点松懈了,他拉着殷明鸾坐下,然后伸手想要拉开殷明鸾脸上的面纱。
殷明鸾偏头躲开了他:“我好丑,不要拉开。”
殷衢沉着脸:“朕是你兄长,有什么朕不能看?”
殷明鸾委委屈屈地放开了手。
她的面纱被拉开。雪白的肌肤上,有几处殷红的血点,看起来并不可怖或丑陋,只是像胭脂不小心点在脸上一般。
不过殷明鸾对这些红点十分在意,小心避开着殷衢打量的目光。
她没有看清殷衢做了些什么,只是感到脸上一凉,殷衢的指腹带着冰凉的药膏抹在她的脸上,稍微摩挲了一下。
殷明鸾连忙往后退让。
殷衢见她退让,也没有继续上药的打算,将手中握着的瓷瓶塞进了殷明鸾手中,就打算直起身子走远。
殷明鸾慌忙抓住了殷衢的手。
殷衢弯腰低头看她,一手被殷明鸾抓着,一手背在身后。
殷明鸾认真地说道:“皇兄,答应我,不要疏远我。若是皇兄疏远我,当我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时,我就不知道离我很远皇兄是会恨我,还是恼我。”
殷衢说:“朕会护着你的,朕是皇帝,若是被后宫所掣肘,未免太可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