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遣其欲,而心自静?
殷明鸾转头看着帷幔之后安静卧下的殷衢。
无欲,所以不需要爱人吗?
所以可以将妻子的位子简简单单给了她?
殷明鸾正在思索之际,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声音:“陛下,上京有奏。”
殷明鸾开门走了出去,看见来人是林斐,说道:“林大人,皇兄在睡着,有事等皇兄醒后再说吧。”
里间响起咳嗽声。
林斐说道:“陛下醒了。”
殷明鸾有些急:“皇兄一直抱病未好,林大人下次顾忌着些皇兄的身子吧。”
抱病?
林斐挑眉,陛下西征的时候的确心力交瘁,可是当接回这位小公主之后,陛下的病就已然痊愈了呀。
如何抱病?
林斐正要解释,里间传出声音:“林斐,进来说话。”
殷明鸾回头望去,看见殷衢帷幄拉开,盘膝坐起。
衣着稍显凌乱,可是他一坐起,就像是端坐在九天阊阖,气势凛然。
殷明鸾暗暗心疼,皇兄见林斐还要强撑精神,一定很辛苦吧。
殷明鸾信步走在韩王府的园子里。
如今已是春日,可是平凉是一片荒凉的,连韩王府都没有什么可看的,殷明鸾略微坐了坐就打算回屋。
却听见廊下有两个妇人聊天。
“张大人特意差人请您吃酒呢,阿嬷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去一趟吧。”
这位被请吃酒的阿嬷却不肯答应:“不去,无非是张大人想用他貌美的女儿挣个前途,可他不了解陛下,你我难道不了解吗?”
正说话间,她们看见了殷明鸾,于是那位阿嬷走了出来,笑道:“这位一定是顾姑娘了,我是陛下的奶娘,姓齐,一直在韩王府做事。”
殷明鸾见是殷衢的奶娘,存着一分敬意:“原来是齐阿嬷。”
齐阿嬷先是打量了殷明鸾的相貌,然后笑着说道:“是个美人,难怪连陛下都破了例。”
殷明鸾疑惑:“破例?”
齐阿嬷含糊地说道:“陛下做韩王的时候,从来都不近女色。”
齐阿嬷似乎不愿意多说了,对着殷明鸾告别便走。
殷明鸾逛了一会儿园子,觉得无趣,心中牵挂殷衢的病情,于是走到了厨房去盯煎药。
却看见阿布在那里傻愣愣地守着个药罐子,不知在想什么。
殷明鸾叫他:“阿布。”
阿布回头,看见是殷明鸾,笑嘻嘻地打招呼。
殷明鸾奇怪:“你病了?”
阿布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蓁蓁、额,就是齐阿嬷的女儿,齐阿嬷有事走开了,叫我看着些她,她受了风寒,正是病着行动不便,一时找不到齐阿嬷,于是拜托我来帮她煎药。”
等药煎好之后,阿布端着药去找齐蓁蓁。齐蓁蓁不在房间里,阿布照着别人的指引来到了一处屋外。
他又看见了殷明鸾。
殷明鸾也端着药,一时间有些踌躇。
阿布打招呼:“顾姑娘,你……”
殷明鸾“嘘”了一声。
阿布凑过去一望,只看见里屋里一人站着,一人跪着。
跪在地上的是一个女子,面容娇艳,身材纤秾合度,是个丰盈美人。
那是齐蓁蓁。
阿布有些心碎,原来齐蓁蓁叫他出来煎药是为了支开他。
里屋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了出来。
殷衢冷声道:“这里不需要你服侍,出去。”
齐蓁蓁声音很轻柔,带着委屈:“是。”
殷明鸾躲在外面,围屏和帷幔挡住里面的视线,可是齐蓁蓁一拉开帷幔,殷明鸾和阿布就被抓个正着。
殷明鸾心中尖叫,就要转身逃跑,殷衢振了振衣袖:“你进来。”
殷明鸾伸出手指头往自己一指,心存侥幸地用疑惑的目光探寻阿布,阿布退后了半步。
自然是找殷明鸾的。
殷明鸾放弃抵抗,缓步走了进去。
殷衢往回走了两步,坐回床榻上,问道:“都看见了?”
殷明鸾点头:“嗯。”
殷衢说道:“到了上京后,你就是朕的皇后,如果是在宫中撞见了这件事,你准备如何做?”
殷明鸾浑身一凛,晓得这又是殷衢给她的考验。
虽然有些微的不乐意,但她作为一个浸淫宫廷十数年的公主,自然是知道标准答案的,她想回答不妒之类的话,开口却问:“我……应当怎么做?”
殷衢的目光长久凝视着她。
良久,他问殷明鸾:“你知道朕为何要拒绝她?”
殷明鸾眼睛转到了西墙上挂着的清静经上,一时间想远了,脑子里忽然出现了容更衣、郑贵妃还有《钦录簿》等乱七八糟一档子事。
听说皇兄从小修行道教心法,所以才无情无欲吧?
殷衢坐在榻上,向她伸出了手:“过来。”
殷明鸾歪了歪头,小心翼翼地挨了过去。
殷衢才从床榻上午睡醒来,身上穿着的是松松垮垮的明黄色薄绸寝衣,如水的绸面垂了下来,他的领口透出一点点苍白的肌理。
他的眼神也不似面对外人的那种锐利,而是微微透着光,像是盛满了边陲的无边月色。
殷明鸾忽然地紧张起来。
无情无欲的人,却无端端地勾起了人的无限遐思,真是可气。
见殷明鸾移动得缓慢,殷衢略微站起身,一手夺过殷明鸾的手,复又坐下,他的发尾垂在腰间微微晃动。
“因为朕不想让朕的皇后受委屈。”
殷衢轻轻捏着殷明鸾的手说道。
“你明白吗?”殷衢拿他盛着月光的眼眸一看殷明鸾,殷明鸾的心就漏跳了半拍。
门外又传来了林斐的声音:“陛下,上京急奏!”
殷明鸾心跳回了心口,慌慌张张往后退,不小心踩到了裙角。
林斐在门外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殷衢的回应。
他耐心等着,不一会儿,旋出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娇小身影,他还没有看清,那淡绯色的裙裾就隐入了转角处。
这时,他听见里面殷衢的声音响起:“进来。”
于是他制止了目光,神色肃然地走了进去。
第53章 故人归 ……
殷明鸾离开上京许久, 坐在马车上,心中有些闲愁闷,不知道上京的人情世故是否依旧。
这次, 她是作为顾家的二女儿,安远将军顾封的幼妹,皇帝在平凉府遇上的新宠, 进京的。
上京也没有什么不同。
已经是梅雨季节, 满天笼着一层模糊的烟雨,竹瓦更显青翠,裴元白独坐高楼上, 看着烟雨朦胧中的十万人家, 筛上一盏酒。
他吞下这一盏酒。
滚烫的,灼热的。
他在追忆,在痛苦。
如果那时候他不任性,殷明鸾就不用远嫁胡国,余生在满满黄沙中奔波。
他不解, 明明是圣上最宠爱的妹妹,为何却偏偏选择了她去做诱饵。
这就是天家无情吧。
木阶上响起咯吱咯吱的走动声,有人来了二楼。裴元白转头望过去, 看见殷宝华正收起伞骨, 他恍惚记得, 那是曾经他在宫中初遇殷明鸾时,殷宝华拿着的一柄伞。
往事如烟, 裴元白怔怔看了那伞半晌。
殷宝华冷了脸,她冷声道:“裴元白,我们的婚期已经定下了,你最好把从前的心思放下, 或者……”她顿了顿,轻轻说道,“或者你尽早退亲。”
裴元白拧起眉头,想到了某天深夜他父亲对他说的话。
那日,他愤然反抗道:“许氏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为何还要我娶嘉阳公主。”
父亲的目光深邃而坚定:“只有这样,许晖才会信任我。”
裴元白悚然一惊。
不久,许晖白发丛生,隐约有隐退归乡之意,裴元白清楚,这是父亲的计划。
裴昭让许晖相信,许晖隐退之后,他会保护许氏门人。
裴元白又筛了一盏酒,火辣辣的酒穿过肠,他扔下酒盏,摇摇晃晃走向殷宝华,握住了她的手。
殷宝华一愣,低头看他们交握的手。
“我对不起你,宝华。”
殷宝华霎时间心里仿佛漏了一角,有东西淌了出来,让她的心变得柔软,她可以马上原谅裴元白的漫不经心。
“宝华,到时候你逃婚吧。”
听到这句话,殷宝华脸上煞白,她恨恨扔下了裴元白的手,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裴元白往后退了一步,想要坐在椅子上,却摇摇晃晃倒在了地上。
***
陆淮驱车来到了侄子的宅院。
院落里的楝花簌簌落下,在院墙外飘了一地,清苦又细腻的楝花飘进陆淮的鼻子里,他迈步走进宅院,看见陆桓的院子里开了许多花。
陆桓搭着架子,手中拿着一只玉碗,在搜集荼蘼架上的雨水。
他穿着白绢衣,偶尔风动,吹起他的衣裳,更催起他不住地咳嗽。
陆桓清减了不少。
陆淮暗暗吃惊,不知道为何。
“桓儿。”他叫陆桓,陆桓回头一望,放下了玉碗,缓缓从架子上爬下来。
陆淮笑道:“你倒有闲情逸致,若是许晖知道,不定要气歪了鼻子。”
陆桓不在意笑笑:“他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何必费神。”
陆淮问:“这是在做什么?”
陆桓有些黯然,许久他说:“我有一位故人,有一回得了疮病,需要这些花花草草的巧东西做药膏。”
“如此。”陆淮听了并不在意。
陆淮和侄子对弈,期间将许氏的近期动作推演了一遍,陆淮总觉得侄子虽然是全神贯注的,精神却十分不济。
陆淮问:“你冬天一直病到现在,大夫怎么说?”
陆桓沉默半晌,说道:“是心疾。”
陆淮叹了一口气:“掰倒许氏非一日之功,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挂怀。”
陆桓说:“我知道。”
一局对弈完毕,陆桓收拾棋子,忽然间问道:“和亲的长乐公主,从此后就没了消息吗?”
陆淮说道:“迦罗布逃窜,生死不定,那娇弱的公主,还有谁能管呢?”
陆桓用帕子掩住口唇,咳嗽了一阵。
陆淮心中一动,看向陆桓,陆桓用帕子擦了嘴,然后将帕子藏进衣袖里。
陆淮看着陆桓嘴角尚未擦拭干净的血渍,惊讶中不知该如何言语。
陆淮从陆桓府中出来,他坐在马车里,看着繁华的街道,人群熙熙攘攘,忽然见人群分开了两侧,前方武襄候府的马车从街上穿过。
陆淮拨开车帷往外看,见到那马车直往安远将军府去了。
安远将军府近日来热闹得很。
无非是因为顾将军留在平凉府的妹妹。
道听途说的消息,说是圣上在回京途中带上了顾家的幼妹,这一举动让大家议论纷纷。
莫非是看上了那女子?
安远将军府内,没有人将这种流言当真,毕竟顾封和顾妩娘都知晓,顾小妹就是殷明鸾,是圣上心中的妹妹。
殷明鸾被伽罗布掳走后,有一段时间消息全无,顾家人只以为殷明鸾凶多吉少,兀自悲伤。
那时候,卫陵总是提着酒壶来安远将军府。
听闻圣上要将长乐公主嫁给伽罗布,卫陵又一次走进了将军府。
两个男人闷头喝酒喝到了半夜,卫陵忽然出声道:“顾兄,我要求娶顾小妹。”
顾封皱眉不解:“你明明知道……”
卫陵猛地灌了半壶酒,呛着声说道:“我知道,我只是不愿意相信明鸾从此远在他乡,顾兄,成全我吧,就当明鸾还在,就当‘顾小妹’会回来。”
顾封同意了。
他也想留一个念想。
卫家和顾家交换了庚帖,但彼此都知道,他们在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因没成过殷明鸾会真的回来,所以这仪式也是简简单单,没有大操大办,甚至没有太多人知晓。
但是今日消息传来,殷衢带着顾家小妹回来了。
卫陵意气风发,穿着一身簇新玉色麒麟纹襕衫从马车中跳了出来,顾封将卫陵迎了进门,言语间比起从前亲近不少。
两人一拱手,笑盈盈地说:“恭喜顾兄。”
“恭喜卫兄。”
顾封让人布置好了吃食,在席上与卫陵畅快痛饮。两人吃喝完毕,府内已经点上了灯,卫陵扶醉归,顾妩娘看着卫陵离开的背影,回头有些忧心忡忡地问道:“兄长,原本小妹不可能回来,有些事我便没有细想,可是兄长,卫陵义父那张脸很像是……”
顾封拧了拧眉头,酒醉得有些厉害,安慰道:“天下人相貌相似的何其多,况且我之前问过卫陵,他义父原是他六岁前在山东认的,后来卫陵走丢了来到了上京,被宋吉收养,直到卫陵前段时间去了山东,才把这位义父认回来,这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顾妩娘听了,终于笑了笑:“倒是我多心了。”
但是顾妩娘又想到了些别的,不放心地问道:“小妹回来后,要是不满意这一份亲事,该如何?”
顾封安慰她:“不会不满意,之前小妹还在上京的时候,李贵太妃娘娘就已经和卫家商量好了,小妹也没有不愿意的。如今因为不能用长乐公主的身份,所以卫陵才找上了我们,怎么说都是一份人人看好的婚事,怎会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