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云琇怀着孕,她们不敢大意,从柜中捧出一件厚薄适中的披风,同样是暖白的颜色。
瑞珠让小厨房煨了一碗清粥来,垫完肚子,已过了小半个时辰。云琇瞧了瞧微亮的天色,微扬下颔:“走吧。”
“是。”
勒贵人已在前殿候着了,一见云琇便迎了上来,端端正正地行了礼,“见过宜妃娘娘。”
见云琇不施粉黛,一身杏白,眼下微微青黑,她顿了一顿,面上是毫不作伪的担忧:“昨儿夜里,姐姐是不是睡得不安稳?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我那儿还有剩余的沉香……”
正殿的动静大,迷糊间,她也听到了。
云琇心底一暖,握住她的手,“不碍事的,不过是个噩梦。”
勒贵人郭络罗氏是云琇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名唤云舒,从小与她亲近。
云琇一入宫,便从宜贵人升为宜嫔,极得康熙宠爱,却整整两年没有孕事,不知被人说了多少闲话。
当时的宜嫔独木难支,她阿玛三官保狠了狠心,说要从族里挑一个姑娘进宫帮衬。谁知云舒为了姐姐自愿入宫,说,若她生了皇子给姐姐抚养,就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
云琇阻止不了,只能求了康熙,让云舒住在翊坤宫,姐妹俩好有个照应。
或许妹妹真的带了福运,云舒不过承宠一次便怀上了,云琇紧跟着有了喜讯。
云舒生了四公主伊尔哈,几个月后,云琇生了五阿哥胤祺,放在皇太后膝下抚养。
云琇知道,云舒是全心全意为了自己,更不在乎什么贵人之位。
她最亏欠的就是这个妹妹!
一想到梦中被自己连累的勒贵人,还有孤身远嫁喀尔喀蒙古,多年后以铁血手段闻名于世的‘海蚌公主’伊尔哈,云琇闭了闭眼,压住酸涩,柔声问:
“伊尔哈睡得可好?”
夜里有没有被她惊着?
勒贵人笑道:“姐姐宽心,那丫头睡得正香,不像大人一般浅眠……”
因为嫔位之下没有养育亲子的资格,当年伊尔哈一出生,便交由还是宜嫔的云琇抚养,被称为翊坤宫格格。
勒贵人也居于翊坤宫,故而母女俩日日见面,感情深厚,与寻常人家并没有区别。
哪像延禧宫那般,良贵人想见八阿哥一面,还需惠妃的首肯。五日能见上一回,都算惠妃仁慈了。
“那就好。”云琇弯了弯眉眼。
那扑面而来的艳色多了清绝的味道,让勒贵人震了一震,心下感叹了一番,把脑中的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她总觉得姐姐今日不对劲儿,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应是自己想多了。
——
翊坤宫除了宜妃与勒贵人,并无其余小主居住。
私下里,云舒唤云琇姐姐,到了人多的地儿,就规规矩矩地喊娘娘了。
三月初的气温果然带着凉意,云琇扶着董嬷嬷的手,稳步朝前走。到了前院,勒贵人讶异了一瞬,“娘娘不乘轿辇?”
出行之时,嫔位以上得以乘轿辇,贵人就没了这个资格,只能徒步请安。
云琇摸了摸小腹,望了眼四周的红墙碧瓦,“昨儿没睡好,走路清醒些。”
勒贵人了然,担忧地抿了抿唇,不再多问。
……
翊坤宫居于坤宁宫之西,承乾宫恰恰与之对称,它是皇贵妃佟佳氏的住处,亦是宫权的归属之地。
自孝昭皇后崩逝,佟佳氏由贵妃之尊代管后宫,后晋升皇贵妃,乃切切实实的第一人。
只是入宫以来,她一直无所出,喝了补药也无济于事。
自认没有做额娘的缘分,皇贵妃便从当年的乌雅贵人那儿抱养了四阿哥胤禛,细心抚育,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连康熙都称赞她的慈母之心。
谁知四阿哥五岁的时候,皇贵妃怀孕了!
到现在,她已有六月身孕,只等瓜熟蒂落,喜讯降临。
不仅后宫震动,前朝也掀起了一阵风云。
佟佳氏乃皇上的母族,皇贵妃是孝康章皇后的亲侄女,皇上的亲表妹……这一胎若是个阿哥,那可真是了不得!
亲缘摆在这儿,比起太子胤礽,也差不了多少了。
皇贵妃欣喜若狂,视腹中的孩子为珍宝,甚至分出了宫权给钮钴禄贵妃协理,得了太皇太后好一番称赞。
这一怀,更是盖过了其余妃嫔的光芒,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让云琇得以安安心心地养胎,躲去了许多妒忌与针对。
但平静之下,涌动着不平静的暗潮,有了风雨欲来的征兆。
云琇能够稳稳地位列四妃之一,除却康熙的宠爱,手段、眼界皆是不差的。
皇贵妃怀孕后,云琇生怕那股不平静的暗潮波及到翊坤宫,波及到胤祺,算得上深居简出,平日的张扬收敛了许多;私底下还琢磨着,若佟佳氏生了皇子,夺去了皇上的关注,她又该如何应对。
要知道,皇贵妃生产之后,就轮到她云琇了!
可现在——
云琇半点不在乎了。
梦境中,最为明晰的就是她和几个孩子的未来,至于他人的命运,一笔带过而已。
她只知道皇贵妃生的是公主,至于小公主何时夭折,皇贵妃何时病逝,她都不大清楚。
云琇也没了探究的欲望。
她漫无目的地想,被追封为孝懿皇后的佟佳氏能够陪葬皇陵,她最多就是个妃陵罢了。
……到底有着羡慕。
不过,她与孝懿皇后,最后尘归尘,土归土,又有什么差别?
忆起这段时日的小心谨慎,她只觉分外好笑。
云琇思绪一空,眼眸含了些许笑意,扶着腰,施施然地进了承乾宫。
她和勒贵人来的稍晚了些。正殿里,皇贵妃已高居上座,唯有贵妃的绣墩空着,其余三妃来了个齐全。
云琇余光一扫,娘娘们穿着各有千秋。
占据一宫主位的安嫔、端嫔、僖嫔、敬嫔,还有领嫔位份例的赫舍里庶妃、博尔济吉特庶妃,打扮得十分妥帖,反倒是自己,意外的素雅。
皇贵妃一袭宽大的香色旗袍,发鬓上的凤钗振翅欲飞,雍容秀丽,面上扬着淡淡的笑容。
细心些就能发现,她的身躯有些臃肿,气色也不比以往,想必是用薄薄的脂粉遮掩了一番。
她的双手一直搁在小腹上,呈保护的姿态,片刻不离。
待云琇福身的时候,正殿蓦然一静。
皇贵妃一怔,嘴角的笑平了平,便很快恢复了原样,温声道:“免礼,快坐。”
惠妃穿了浅蓝的宫装,样貌只称得上清秀,见到云琇,诧异一闪而过,随即亲切地笑着,叫了声宜妃妹妹。
云琇同三妃行了平礼,坐在了惠妃的下首,德妃的上首。
荣妃与惠妃同龄,二十八九岁的模样,比惠妃好看了许多,却无端彰显了老态和疲惫——早年连殇四子,只活下来了三阿哥和二公主,对她的打击甚大,近些年来,她渐渐地没了宠爱,一心一意扑在了子嗣身上。
她看了眼一身杏白的云琇,表情奇异,罕见地露出笑来,偏头朝德妃道:“这倒是巧了,德妃妹妹与宜妃妹妹心有灵犀,都着了杏白,连纹路都是一样的。”
宫中的辈分不按年龄排,而是位次。四妃册封的顺序为惠宜德荣,荣妃最末,本该称宜妃和德妃为姐姐,但她从来都喊妹妹。
云琇在乎的是宠爱,不和荣妃计较这些虚的,而德妃出身包衣,在辈分方面向来没有底气,荣妃喊她妹妹,她也从没辩驳过。
听闻荣妃的话,德妃笑容一僵。
后宫里人人皆知,德妃喜好淡雅,宜妃喜好华美,可就在今天,两人撞了衫。
德妃今儿也是一身杏白,温和带笑,但因为上一胎的小格格早夭,她又立即怀孕的缘故,她的容貌,远远比不上从前那样清丽。
德妃扑了厚厚的一层粉,与素面示人的宜妃一比……
竟还是宜妃更胜一筹!
不,不止一筹,简直是比到了尘埃里。
众人知道宜妃长得好,却不知她穿得素雅、不施粉黛,也别有一番风情。
艳色与清冷交织在一起,因为睡意,扑面而来一股慵懒,直让人看呆了去。
明明怀孕快五个月,她没有长斑,也没有发胖……
眼下一点青黑,轻微的憔悴,无伤大雅。
此时,她们却顾不得嫉妒了。
隐晦的眼神在云琇和德妃之间来回巡梭,皇贵妃以手掩唇,惠妃差些笑出了声。
宜妃莫不是故意的?
……
天知道,云琇真不是有意的。
因为梦境的冲击,她心中存了事,不欲与众妃争艳,随手指了件衣裳,谁能想,恰恰和德妃撞了衫?
不等云琇说话,德妃温婉地笑了笑,轻声细语道:“什么心有灵犀?宜妃姐姐昨晚应是魇着了,没什么打扮的心思。不若请萨满进宫祈福,这样一来,方能安睡……”
昨儿翊坤宫半夜点灯,消息灵通的妃嫔全都知晓了。知晓归知晓,谁都没有当一回事,宫妃怀孕之时,身躯抽搐,半夜惊醒的例子多了去了。
德妃竟把这事摊到了明面上,还说要请萨满祈福。
什么祈福?她是暗指宜妃被邪祟魇着了,要请人驱邪呢。
但她明面上是为了宜妃好,处处关怀,挑不出一丝错来。
德妃一开口,皇贵妃扬起的唇角就落了下去。
佟佳氏抬了抬手,正欲岔过这个话题,云琇眉梢一挑,直直地睨向德妃,露出一个冷笑:
“不甘愿被本宫比下去,直说便好。扯什么祈福的借口?也不嫌累的慌!”
第3章
云琇的话一出,殿内诡异地静了一静。
德妃再也维持不住温婉,胸口起起伏伏,面色陡然难看起来。
因为年龄相近,又是前后脚的承宠、生子、晋封,她与宜妃自然而然结下了恩怨。
郭络罗氏的圣眷当属第一,她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且宜妃张扬跋扈,哪像她一样,宫女出身,历尽艰辛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
德妃心中不豫已久。
但不管心里怎么想,两人见面总带三分笑,你来我往的讽刺也是含蓄的,从没有到撕破脸皮的地步。
今儿的撞衫事件,德妃完完全全地被气着了。
她与宜妃的座次挨在一块儿,两相一比对,几乎是凤凰和山鸡的区别。
郭络罗氏何时穿过杏白色?她定是故意的。
德妃还年轻着,一朝封妃,养出了气性,不愿吃下这个大亏。
只是她到底谨小慎微惯了,细声说了一番‘关怀’的话,想着足够让宜妃哑口无言。
谁知宜妃不按常理出牌,大庭广众之下,给了她好大一个没脸!
她却不敢撕破脸皮……
德妃深吸一口气,只觉肚子隐隐作痛,强自扬起笑意:“姐姐误会了。”
云琇不理她,自顾自地端起茶盏。
这样的场合,谁也不会在茶水里做手脚。袅袅白雾袭来,一口下去,热意贯穿了四肢百骸,她惬意地眯了眯眼,瞥见德妃吃瘪的模样,心下快意,总算出了一口郁气。
方才德妃一开口,新仇旧恨便涌上云琇的心头,她没了争宠的心思,更不怕撕破脸皮。
梦境中,乌雅氏能够风风光光地做她的太后,现在么——
妄想。
……
皇贵妃抬起的手落下,舒心过后,望着云琇的笑容真了几分。
这几个月来,她对胤禛没有从前上心了,差点没防住德妃私下的小动作。
佟佳氏哪咽得下这口气?
是,她确实看重自己的孩子多过四阿哥胤禛,但多年的感情不是作假。
德妃想趁她怀孕之时,哄过胤禛,摘她的桃子,这触及到了她的底线。
德妃待六阿哥胤祚如珠如宝,对胤禛又有几分慈母之心?
不过一个爬床的包衣奴才,用子嗣换取了德嫔之位,还不满足,心大的很。
她使了一番计策,胤禛对德妃的印象坏了许多,皇贵妃犹觉不够,但自个的妊娠反应愈发大了,孕吐接二连三,只好放下其他事务,一心一意地养胎。
如今云琇干脆利落地怼了德妃,佟佳氏舒心极了,对云琇的成见也消了一些。
……
宜妃的圣眷令人眼红,连高高在上的皇贵妃也会嫉妒。但眼下,德妃对她的威胁更大,皇贵妃笑过之后,看向云琇的目光带了些许和善。
惠妃荣妃皆是一愣,随即用帕子掩面遮住笑容,端嫔、敬嫔几人面面相觑,小主们低下了头,生怕被殃及池鱼,祸及自身。
宜妃娘娘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不,不是转了性子,而是更张扬、更无所顾忌了。
承乾宫一片寂静,唯有外头的通报声响起:“贵妃娘娘到——”
姗姗来迟的永寿宫贵妃钮钴禄氏打破了寂静,一来便福身请罪。
“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还请娘娘恕罪,臣妾来晚了。”贵妃面容端庄,眼神沉静,微微含笑,礼节到位,无可指摘。
每每承乾宫请安的时候,贵妃总是到的最晚的那一个。
这是众人心照不宣的规则了,皇贵妃一家独大,总要有人与她打擂台。
前朝后宫,都讲究一个平衡之道。
佟佳氏势大,康熙便一举册封孝昭皇后的亲妹妹为贵妃,不吝奖赏,给了钮钴禄家许多恩典。
还有太子的母家赫舍里氏,得了太皇太后的授意,送了仁孝皇后的庶妹进宫来,便是如今的储秀宫赫舍里庶妃。
现下后宫的局面,都牢牢地在康熙掌控之中。皇贵妃不是笨人,怎么会不知晓?
贵妃请罪之后,皇贵妃面上没有丝毫不虞,微微一笑:“来得不早不晚,恰是时候。快坐吧。”
四妃依次给贵妃请安,接下来轮到了嫔位,以及贵人、常在、答应。
眼见云琇一身杏白,贵妃着实愣了愣,由衷地夸了一句:“这衣裳别致,衬你。”
后宫之中,除了勒贵人,与云琇说得来话的便是钮钴禄贵妃了,两人有些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