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顿了顿,想要说些安抚之言,谁知胤禛起了身,仰起包子脸,点点头,又摇摇头,眼眶红了红,小声道:“皇阿玛,儿子的意思是,以后再也不改了。”
他小手死死地捏着衣袖,像是与自己做着激烈的斗争,最终下定了决心,低下头,鼓起了莫大勇气,颇有些吞吞吐吐的:“我听见了额娘……不,皇贵妃与甄嬷嬷说话。甄嬷嬷想要我改了身份,和二哥争抢……我、我不会的,皇阿玛。我不愿意……”
胤禛说得结结巴巴,最后带上了哭腔,康熙凝神听去,竟听懂了他想要表达的含义。
改了身份,同太子争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乌嫔已然不是德妃,她出自包衣旗下,又贬到了景祺阁,胤禛的出身已无法与胤禔他们相比,天然地低了一筹。
这孩子虽小,却早早意识到了更改玉牒的特殊之处,知道若记在了皇贵妃名下,他的身份可就不同以往了。
康熙阴下脸来,老祖宗担忧的终究成了真——佟佳氏想要成为胤禛的亲额娘,哪是因为什么慈心?怕是为了满足私欲,还有动摇国本、拉下太子的勃勃野心!
疑问霎时迎刃而解,此时此刻,他却来不及惊怒,只默然许久,而后出声道:“好孩子,来,到皇阿玛身边来。”
胤禛的眼睛红得似兔子一般,闻言迟疑了一会儿,抿了抿唇,挪了脚步,照做了。
康熙伸手揉揉他的脑袋,不合时宜的,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人算不如天算,佟佳氏如何也没有料到,她的蛊惑之言却是起了反效用,惹得小四愧疚不安,生怕改玉牒后,自己成了他二哥的威胁。
瞧瞧胤秅说的,以后再也不改了……
想必是害怕了。
皇帝心下有些酸涩,有些动容,他这四儿子,明明眷恋额娘的关怀,却也明辨是非,记得太子对他的好。
他盼着孩子们互相扶持,亲如手足,不就希望出现这样的情景么?
“朕知道了,”胸腔里涌动着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康熙闭了闭眼,柔声说,“别怕,皇阿玛都看着呢。我们胤禛是好孩子,哪用得着顾虑这些?也不必担心你二哥,皇阿玛定将一切处理妥当。”
胤禛明显地感受到了皇阿玛的高兴,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浑身上下都松弛了下来。
紧接着,他攥紧了拳头,张张嘴,想要求个恩典,去承乾宫见见皇贵妃,终究迟疑着,没有把话说出口。
要是说了出来,皇阿玛会生气,二哥也会生气,他……不能对不住六弟。
这时候,耷拉着脑袋,暗自难过的四阿哥听见皇帝温和地问他:“胤禛觉得,后宫之中,哪位娘娘最是心善,当为一个好额娘?”
与此同时,翊坤宫。
“早年间的旧事,我知道的还不若你清楚。”贵妃收回眺望远处的视线,轻声道,“无非是她早夭的那几个孩子,许是与皇贵妃有着大关联。”
贵妃入宫的时候较云琇晚,因着孝昭皇后病重,钮钴禄公府这才送了贵妃进宫侍疾。
她只知荣妃早年受宠,替万岁爷生了五子一女,只是一个接一个地夭折,最后只养活了二公主与三阿哥,着实令人唏嘘。
闻言,云琇颔首道:“荣妃一向小心谨慎,这回不惜鱼死网破,与她平日的作风大相径庭。”
“早在她与惠妃争权的时候,颇为急切,本宫便察觉到了不对劲……谁能想,她的执念竟是承乾宫那位。”贵妃叹了口气,“若查明了真相,果真如荣妃所说,她也不知会不会被迁怒。”
正月十五,大庭广众之下捅出了皇贵妃的罪名,虽大快人心,却也搅乱了宴席,让皇上这个年节过得不甚舒坦。
云琇却懂荣妃的心思,私底下的告状,哪有当众揭穿来得震撼?
说起来,荣妃揪出刘钦这个背后使坏的奴才,也算帮了她大忙。
她道:“扰乱节宴,罚俸许是跑不了的。皇上心中自有一杆秤,不过象征性地责罚而已,远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你倒是了解皇上。”贵妃笑着点了点她,“我远远不如!”
见贵妃还有闲心调侃,云琇瞪她一眼,无奈道:“宫务都压不过身了,还有空来我这儿说话。胤俄见他额娘的次数,怕是都没有我多吧?”
“……”贵妃霎时不依了,“你这张嘴,真是不饶人。偷得浮生半日闲,我见见小九,又有什么妨碍?”
笑闹了好一会儿,贵妃说起了延禧宫的那位,促狭道:“你没见惠妃那火烧眉毛的情态,恨不得刘钦一进慎刑司就断了气……自以为胜券在握,却被皇贵妃主仆俩愚弄了这么久,她这回闹出的大笑话,堪比刁奴薄待八阿哥了。”
贵妃一直知道,惠妃早早在乾清宫布下了眼线,也曾猜测是副总管刘钦,观其在宴会上的表现,如今更是笃定了几分。
万一刘钦把什么都抖落了干净,皇贵妃栽了,她又能讨到什么好去?
说起这个,云琇就笑:“我还纳闷着,她怎么就笃定福禄勇武了,原是刘钦在背后捣鬼。明珠在前朝风光着,她跌个跟头才算平衡。”
“真是……”贵妃摇摇头,不知怎么评价才好,“作茧自缚,说的就是她自己了。”
说着说着,话题由惠妃转到了佟佳氏身上。
“皇贵妃眼看着就要倒了,佟家先前元气大伤,如今没了宫中的照应,想必更不如以往。”贵妃微微笑着,缓声道,“有这样一个表妹,皇上膈应,谁说不会膈应佟家?佟国维又要焦头烂额了。”
云琇抿了口茶,轻笑一声:“没了皇贵妃,不还有个二姑娘么?”
贵妃话语一顿:“他们早就计划好了?”
“可不是。”
“皇上会准许?”贵妃若有所思着,笑意淡了淡,“这司马昭之心……”
云琇搁下茶盏,意味深长地说:“原是没这个心思,可见了那位二姑娘,那就说不定了。”
佟家。
眼见佟国维在厅中来回走动,佟夫人赫舍里氏烦躁又悲戚地望着他,有气无力地道:“别晃了,晃得我头晕。”
佟国维看向自家夫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娘娘被关在了承乾宫,你也进不去,再三朝宫里递牌子,又有个什么用?省省吧,皇上不会准许的。”
闻言,佟夫人流下了泪,声线陡然尖利起来:“什么叫省省吧?那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孝康皇后的亲侄女啊……皇上竟心狠至此……”
佟国维挪开脸,默然了。
“阿玛,额娘……”门厅外,立着一道袅娜的身影,她低低地道,“女儿也想进宫探望姐姐。”
若是梁九功在这儿,或是换了早年间见过孝康皇后的旧人,定然惊讶不已
这位皇贵妃的亲妹妹,佟家二姑娘,竟与逝去的圣母皇太后像了七分!
第81章
说容貌与圣母皇太后有七分相像,其实也不尽然。
二姑娘与皇贵妃一母同胞,可两人差了十岁的年纪,若站在一处,或许认不出她们是亲姐妹。
最大的差别便是一双眼睛,皇贵妃遗传了额娘赫舍里氏,末尾微微上挑,不经意间就会流露些许气势;二姑娘却是柔和的杏仁眼,她越是长大,佟国维越是感叹,这双眼真真与当年的圣母皇太后如出一辙。
故而,二姑娘与圣母皇太后,姑侄俩的容貌顶多像了五分罢了,更多的是那温柔似水、亲切自然的气度
这也是佟家有意培养的。
谁都知道,圣母皇太后芳龄早逝,她去的时候,当今圣上不过十岁而已。
圣上年年祭拜,年年写下情真意切的挽辞,有一回,他对左右感叹说,朕今生最大的遗憾,恨不得承欢额娘膝下,让额娘安稳地享福半生。
因对圣母皇太后的思念,康熙爱屋及乌,使佟国纲、佟国维这一嫡脉逐渐繁盛,在朝中占得一席之地;封了表妹为皇贵妃,代行皇后之责,摄六宫事,并把佟家子弟塞进了蓝翎侍卫的行列中,其中便有皇贵妃的亲弟弟,佟国维的二子隆科多。
人若是尝到了甜头,哪会舍得失去?
佟家出了一个太后,还想出一个皇后,成为下任皇帝的母族。
只是太子已立,大姑娘入宫的时候,还有个孝昭皇后在前面压着,他们只得收敛野心,慢慢谋划,静待日后。
没过多久,孝昭皇后崩逝,晋升为皇贵妃的大姑娘离皇后位置只有半步之遥。只是皇贵妃多年不孕,族人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把视线投到了二姑娘身上。
遗憾的是,二姑娘年纪还小,像宜妃与勒贵人那般,生了孩子给姐姐抚养,这个计划尚且行不通。渐渐的,他们转而惊喜了起来,这孩子……愈发像她的姑姑了!
思及皇上对圣母皇太后的缅怀,佟佳氏的族老拍了板,请出从前服侍皇太后的旧人,尽心尽力地培养二姑娘,以便未雨绸缪,维护家族的荣光。
赫舍里氏有些不愿,可终究被佟国维劝住了,默认了族老的安排。
这时候的皇贵妃远居深宫,尚未察觉族老的心思,对妹妹也是真心实意的疼爱,隔三岔五赐下赏赐。康熙二十一年,皇贵妃奇迹般地怀了孕,眼见期望就要达成,佟家人无不欣喜若狂,若是皇子,二姑娘这儿的“未雨绸缪”就不必继续了。
谁能想到,陡然间,情形急转直下。皇贵妃被人算计,失了孩子,失了权力,身子也衰败了下去,佟家元气大伤……
谁也不能料到。
为家族计,唯有及时止损,寻机让二姑娘进宫,帮衬病重的姐姐。
前些日子,佟国维在御前奏对的时候,隐隐透出这样的意思,没曾想,康熙轻描淡写地婉拒了:“舅舅不若为表妹寻个良人,待来年选秀,朕也好为他们拴婚。”
佟国维颇有些尴尬,但皇上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强行送小女儿进宫不是?
后来他想了想,释然了。
茹瑛已然是皇贵妃,妹妹顶天了也就是个嫔,皇上就算再偏爱佟家,也不会封茹玥为妃的。
姐妹俩一块身居高位,那后宫就要乱了!
回头他和族老一合计,唯有四个字:静观其变,从长计议。
如果皇贵妃撑不住了,那茹玥便可以接替……
佟国维长叹一声,驱散了这个危险的念头。
他自认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即使以家族利益为重,对沦落至此的大女儿也是存了愧疚,心想,茹瑛到底与皇上有着非同一般的情分,起复也不是不可能。
没等来喜讯,宫中传来的接连的噩耗。皇贵妃被下旨拘在了承乾宫,不许任何人探视,有传闻说,皇上竟要废了皇贵妃!
听闻这个消息,赫舍里氏脸色大变,心急如焚,佟国维何尝不是?
原先好歹保留了名头,若名头也没了,佟家的颜面何存?!
这一回,“拘禁”两字透出的含义,足够他心惊胆战了。
夫人尖利的质问直直没入耳朵,佟国维闭了闭眼,默然不语。他正心烦着,就听见二女儿低落的清脆嗓音,她竟也想入宫探望皇贵妃。
“茹玥,怎么到前厅来了?真是胡闹。”佟国维扭头,用手指着她,许久之后叹了口气,“异想天开,异想天开。你姐姐犯了大罪,惹来皇上不念旧情,可想而知会是什么错!你额娘再三往宫中递牌子,都没个动静……你去,又有什么用处?”
他心里有着预感,却没有说出口。若娘娘对乌雅氏、对六阿哥的那些算计暴露出来,就不怨皇上震怒了。
要知道,佟家也是出了力的,不被牵连已是万幸,哪还能往皇上跟前凑呢?
茹玥睁大眼,咬了咬下唇:“阿玛!”
这样看去,二女儿越发肖似少时的圣母皇太后了。佟国维心下一软,再也说不出重话来,“听阿玛的话,回院子里去,啊?”
“阿玛,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儿子懂您。”就在此时,一身侍卫装扮的隆科多大步而来,冷冷地看着他,“皇贵妃娘娘出了事,您怕牵连家族,其二便是心虚,不愿求见万岁爷,如今还斥责妹妹,可儿子以为,这才是真正的愚蠢!”
心虚?愚蠢?
这孩子,胆敢对阿玛出言不逊!
“你——”佟国维指着年方十七、器宇轩昂的小儿子,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逆子,你懂个什么!这时候进宫求情,撞在皇上的气头上,整个佟家都要完蛋,你说得倒是轻巧!”
隆科多在御前当差,对那场元宵小宴亦知道一些内情。康熙对这个表弟向来看重,此间事发,倒也没迁怒于他,可隆科多看得出来,万岁爷对佟家的态度冷淡了许多。
正是如此,阿玛才要挽回圣心。
人老了,是越来越糊涂了!
从前,姐姐想要更改四阿哥的玉牒,在他看来再正确不过,可阿玛不同意,家族不同意,只因看不上四阿哥的身份,真是太可笑了。
隆科多与皇贵妃感情一向深厚,见不得佟国维独善其身的做法。诸多怨气凝结在一处,他冷笑道:“阿玛好生糊涂,谁让您进宫求情了?如今该做的是请罪!皇贵妃犯了错,佟家却像鹌鹑似的,半点动静也无,不是心虚是什么?生怕万岁爷查不到您的头上来?”
说罢,他转头看向茹玥,收敛了讽刺的神情,缓缓道:“妹妹想要探视,也非异想天开。阿玛请罪之时,哭得越伤心越好,看在姑姑的份上,万岁爷定会允许我们见皇贵妃最后一面……”
说到“最后一面”四个字,隆科多的声音带上了哽咽,“阿玛,重情重义与凉薄致斯,哪样更得万岁爷喜欢?”
佟国维听着,怒火渐渐熄灭。他怔愣许久,恍然大悟,隆科多的话不无道理。
别的倒是其次,他正愁茹玥见不到皇上,如此不就是绝好的时机么?
单凭那张脸,佟家便可立于不败之地了。
目送一双儿女的背影渐渐远去,赫舍里氏依旧拭着眼泪,佟国维冷哼一声,掀起袍角坐下,烦躁地道了句:“这逆子,什么时候才能不顶撞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