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错,步步错。一想到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一个躺在冰冷的地底,一个青灯古佛常伴,佟国维手指一颤,露出深深的痛色。
“太子……太子……”他喃喃着,“我佟佳氏也要留条后路啊。”
隆科多微微垂眼,平静地应了一声,遮住眼底那一丝破土而出的野心,只觉熊熊烈火焚遍全身。
太子对他素来陌生,若是正统继位,日后哪还有他隆科多站的地方?
还有太子极为尊敬的宜贵妃,皇上最为宠爱之人。
姐姐未被贬时,身为皇贵妃,体面却不如郭络罗氏,妒了她一辈子。还有茹玥……茹玥前往御花园之时,唯有宜贵妃伴在皇上身侧!
隆科多不信其他,只信宜贵妃张扬跋扈的话。若是没有她,皇上如何会狠心对待姐姐与茹玥?
凉意一闪而过,隆科多似是默认了佟国维的话,问他:“阿玛,太子妃的人选,可有风声透出?”
他日日随侍御前,皇上却未同他提过。
“你不知晓,阿玛又怎知?”佟国维怅然道,“总归不是赫舍里氏,佟佳氏与纳喇氏之人。”
实在是适龄贵女之中,家世上乘的不知凡几,若说皇上挑花了眼,他们何尝不是?
“按照惯例,太子妃进府之前,皇上会指侧福晋或几个格格伺候太子。”他眯起眼来,缓缓道,“大婚,越晚越好。如若我们筹谋得当,让佟氏女生下长子……太子长子,那可真是比大阿哥都尊贵。”
他们无法谋求当今的皇后之位,那么,下任呢?
……
隆科多觉得佟国维想的很美。
但即便皇上不允,试试又何妨?
他强忍着劝阻的欲望,不欲泼阿玛冷水,只拱手道:“儿子明白了。”说着就要转身离去。
“慢着!”佟国维忽然想起了什么,皱起眉叫住他:“听你额娘说,你十天半月才去媳妇屋里一回?”
隆科多脚步一停,顿了片刻,不答反问地冷声道:“是赫舍里氏告的状?”
“告状?她是怎样的性子,你还不清楚。”深知二子的脾性,佟国维长叹一声,连骂都懒得骂了,闻言一甩袖子,硬邦邦地道,“对你媳妇好些,我佟家容不下宠妾灭妻之人。”
隆科多扯了扯嘴角,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眸光沉沉,大步流星地走了。
那样木偶的妻子,额娘喜欢,他看一眼都觉厌恶!
听闻佟妃之事,索额图呵呵笑着与心腹道:“这位娘娘早就该去了,坚持到如今,倒也命长。”
如今明珠赋闲在家,索额图彻底没了掣肘。人逢喜事精神爽,索相日日红光满面,连太子不欲与赫舍里氏往来的焦躁郁闷都淡了些。
更有好消息传来,太子大婚即将提上日程,索额图又喜又忧。喜的是太子爷参政之日近在眼前,从此跻身决策中枢,离帝位更近了一步;忧的是太子妃的人选,到底是上三旗中哪支的贵女,其族可与赫舍里氏亲近?
总之还是喜大于忧。
位居下首的心腹,其中之一便是索伦。索额图起复后,他的官职更进一阶,闻言笑眯眯地道:“中堂说得很是,这是佟妃的福气。可佟家却是愁云惨雾,见天儿没个人声,学生以为,他们许在偷偷地烧纸钱……”
索额图哈哈大笑,没过多久,他似想起了什么,眉间染上了阴霾。
“佟氏女竟也觊觎太子侧福晋之位,”他冷哼道,“老夫就算拼了这命,也不能让佟国维得逞了。”
索伦微微摇头,道:“中堂且放宽心,大婚之前,皇上至多指位格格进毓庆宫,侧福晋却是万万不能。佟家不过痴心妄想罢了!”
太子侧福晋虽有个“侧”字,也是上了玉牒的皇家人,其品阶堪比皇子嫡福晋,同样要与太子爷拜堂的。
若人先一步进府,将太子妃的颜面置于何地?
更何况,太子妃是当今千挑万选的正经儿媳,皇上总要为她考虑几分。
他这么一分析,索额图若有所思,而后脸色稍霁:“是这个理。”
几人又说了会话,索伦压低声音:“中堂,轻车都尉舒尔德库递了信来。学生见过他那女儿,长了一副好颜色……中堂可有心思?”
舒尔德库往日用心钻营,企图依附赫舍里氏,却因官职低了些,称不上索额图的心腹。
话音落下,索额图眼睛一眯,沉吟了起来。
舒尔德库的长女李佳氏够不着侧福晋的身份,顶多当个格格,可就在太子妃人选未明、其家族立场未明的情形下,一个格格,也足以成为赫舍里氏的助力了。
他正愁无法与太子爷联络!
“再等等。”索额图捋了捋短须,低声回道,“端看皇上定了谁当太子妃罢。”
康熙二十八年九月末,久居畅春园的太皇太后下了一道懿旨,说她久卧在床,想念青春可人的姑娘家,召了三等伯石文炳嫡长女,年方十五的瓜尔佳氏入园相陪。
几乎明明白白地告诉天下人,太子妃的人选已定,她的宝贝重孙即将娶媳妇了。成亲之前,总要未来夫妻俩见上一面不是?
紧接着,皇太后亲自安排了轿辇,意欲前往伯府接人,以示重视。
懿旨一下,前朝后宫都震动了。
——实在是出乎意料!
并不是抨击小姑娘的身份不够,家族不盛。她这一脉的祖先,出身满洲八大姓之一的瓜尔佳氏,明朝时期改汉姓石,归附后又改回了原姓,是随太祖打天下的开国功臣。
祖父石华善乃是和硕额驸,父亲石文炳承袭了伯爵之位,族人多数扎根军中,极受当今皇上看重。
瓜尔佳氏的出身堪称显贵,远胜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只是……她是汉军正白旗人。
非是满八旗中的上三旗!
当今圣上的两位皇后,一位出自满洲正黄旗,一位出自满洲镶黄旗,身份贵重自不必说,怎么轮到皇太子,未来国母的人选,却挑了瓜尔佳氏?
且石文炳非是天子近臣。之前驻防杭州,擢升为正白旗汉军都统,如今远在南方任职福州将军,连六部尚书都没有挨到边儿!
前朝之上,唯有少数官员窥见其中真意;后宫之中,云琇笑着道了句果然。
……
如今叱咤朝堂的赫舍里一族,还有佟家一族,也是全然没料到。
太皇太后的懿旨一出,索额图的心情霎时多云转阴。
石华善的孙女!
出身汉军旗就不说了,当年,赫舍里氏曾与瓜尔佳氏起过龃龉。石华善仗着额驸的身份,狠狠揍过他一回,虽被先帝爷罚了俸,对于石家却是不痛不痒。
多年过去了,赫舍里氏步入鼎盛,石华善甚至亲自上门致歉,两家冰释前嫌,共同撇下往日旧怨。
可事实上,就在今年年初,远调石文炳前去福州……也有索额图出的一份力。
这样一位太子妃,能与赫舍里氏亲近吗?!
“皇上为了安抚汉臣,竟要委屈太子爷,弃礼法与不顾……”他猛然焦躁了起来,在厅中来回踱着步。
太子殿下的婚事不成,不成啊。
这样的妻族,能有什么助力?
半晌,他道:“让舒尔德库过来见我。他那长女,也一并带来见见。”
就有仆从应了是,索额图顿了顿,接着问:“皇上可召石文炳回京了?”
“宫中未有风声,不过,按理说,太子妃的阿玛,无论如何也要调进京城的。”索伦低低地回,“皇上已命内务府重定大婚规制,毕竟太子爷成亲,还是立国以来头一遭。”
“……那就拖住他。”索额图眼中有着摄人的精光,而后缓缓道,“不论是生了大病,还是赶路疲累,都好。”
石文炳一死,瓜尔佳氏必要守孝三年,到那时,太子爷的后院,就不由她说了算了!
许是想要见到太子成婚,逐渐变为了执念,康熙亲口告知太子妃的人选之后,太皇太后的病,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
未来太子妃入园的前一日,翊坤宫。
不愿嫁人,已然自梳的瑞珠姑娘成了瑞珠姑姑。她附耳过去,小声同净手的云琇道:“今儿惠妃摔了一个碗。”
云琇挑眉,瞥了眼榻上读书的皇帝,压低声音道:“她这又是怎么了?”
“娘娘,奴婢着实不知。”瑞珠说。
云琇也不在意。仔仔细细地净完手,她侧过脸,温声道:“皇上,赐给石将军的太医可启程了?”
“朕知你心善,自是早早催促他们离京。”康熙放下书籍,笑道,“要让保成知道,宜额娘对他岳父如此上心,定然感激不已。”
第112章
为了彰显皇室恩典,赐给石文炳的除了随行太医,还有宣旨的御前太监,想来会遇到一波一波的‘惊喜’。
思及梦境之中太子与瓜尔佳氏一拖再拖的婚事,云琇轻叹一声,实在是天意弄人。
石文炳奔赴京中,没几日便逝去了,把不准其中有没有索额图的手笔。但他近来愈发针对郭络罗氏,上窜下跳的实在恼人,好似胤礽疏远了赫舍里氏,同她亲近便是无可饶恕的事儿,一步都离不得他这位叔祖父!
皇上的耐心,想必也要告罄了。
桃花眼一闭复又睁开,云琇挥开心里的盘算。被皇帝拉着手,正要挨着他坐下,听到“岳父”这个词儿,她轻轻笑出了声:“太子爷与您钦定的嫡福晋还没见过面呢,赐婚的旨意也未明发,皇上说这些却是为时尚早。”
顿了顿,云琇又道:“近来多的是王妃、命妇递牌子求见,为别家女儿说好话,全然瞄着胤礽的后院去的。太后不耐烦这些,她们便缠上了臣妾,从早到晚,就连小十一都有了怨言。”
命妇可以推了,宗室女眷却不好不见。望见云琇眼底微微的青黑,又听见“小十一”几个字,康熙揽了她进怀,当即哄道:“大婚过后方可指人,朕都记着。累着你了……”
语气不见龙威,相处竟似寻常男女。
瑞珠悄悄地退了出去,心里存了颇为大逆不道的念头。
她欣慰地想:现如今,万岁爷哄娘娘的手段是愈发精进了!
……
也不知皇上如何吩咐人办事的,第二日,翊坤宫便恢复了往日清净。
这些,宜贵妃尚且不知。
早在清晨时分,各宫的主位娘娘似约好了一般,先后起轿去了畅春园。云琇挑了件绛紫色的旗装,而后精心装点了一番,见胤禌在暖阁里头睡得香甜,吩咐宫人仔细照料着,醒后让小厨房熬碗绿豆粥来,叫阿哥不许再吃羊肉了,败败火。
奶嬷嬷笑着应了是。
小主子对羊肉执着得很,每顿必点羊肉,皇上处处依着他,还送了专精御厨到翊坤宫的小厨房。顾及肠胃,娘娘有时不许他吃,只是好几次都心软了
叫云琇说,实在是胤禌乖乖巧巧的,小嘴儿又甜,不似胤禟那般恨不得把皇宫搅个底朝天,她哪能不心软?
起轿前,她召来翊坤宫总管张有德问话,悠然道:“四阿哥管教小九,有几日了?”
“回娘娘的话,三日了。”
“太子爷可得到了消息?”
“想来是知道了。”张有德压低了嗓音,“昨儿太子爷去了阿哥所,可……连四阿哥的面也没见着。”
云琇讶然:“本宫派去的人,有这样的胆子?”
“苏培盛告诉奴才,这是万岁爷亲口下令的。院前遣了侍卫守着,若是有人求情,一律拦住,太子爷的脸面也不管用。”
“……”
云琇默然良久,紧接着一叹:“还是做阿玛的狠的下心。”
语气却含了笑意。
畅春园有着湖光山色,无边美景,得了太皇太后吩咐,匆匆赶来的太子殿下心情依旧有些不美妙。
四弟待己严苛,待人也严苛,更别提九弟闯了那样的祸事。每每下了学,就被拎去四弟的院子,吃睡都在一块儿,皇阿玛这般心狠,他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么?
太子越发忧心忡忡起来。
何柱儿一看,大事不妙。
今儿可是太子爷与未来太子妃相见的日子,皇上身边的梁大总管还悄悄同他递了话,说,万一砸了好事,过后唯他是问。
想起这个,何柱儿就心里苦。
四阿哥再可怖,还能把九阿哥吃了不成?
他赶忙劝道:“我的爷,老祖宗、太后还有诸位娘娘都等着了。至于九阿哥那头,您着实不必担忧,有宜贵妃娘娘在,四阿哥定然有分寸!皇上这是盼子成龙呢。”
“盼子成龙?”太子幽幽道,“孤不信小九,这话免了。”
何柱儿眼角一抽,迷糊了。
您这是心疼九阿哥,还是不心疼?
由他这么一打岔,太子的心情好转了些许,很快,又变得有些……紧张。
皇阿玛替他挑的瓜尔佳氏,是个怎样的姑娘?
殿内衣香鬓影,欢笑阵阵。为见皇上钦定的太子妃人选,决不能马虎,娘娘们皆是丽容盛装以示重视。
有人好奇有人猜疑,还有人本着挑刺的心思落座,未来国母竟是出身汉军旗,她与各家贵女相比,出色在哪里?
可见到那位扶着老祖宗出来的、身着天碧青衣裳的姑娘,就连惠妃也是震了一震,短暂的没了声。
那姑娘微垂着眼,鹅蛋脸,弯眉,肌肤分外白皙,五官不是顶顶出彩,倒称得上清雅秀丽。十五岁,原撑不起天碧青这样的色彩,可她竟压过了衣裳,而不是衣裳压她;小巧的珍珠耳坠衬着玉白面庞,装扮出奇的合适。
周身一个“稳”字,规矩挑不出错来,瞧不出半点浮躁之气。
按理说,稳过头了便是老成板正,犹如木桩;可她的稳却是恰到好处,一分不增一分不减,同时不失女儿家的柔,让人瞧了就觉亲切喜欢,生不出丝毫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