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茵自己则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自从把那些难以启齿的往事全部倾泻出来以后,她的脑子里就一片空白。
偷了唐家的钱,还跑了这么远,现在还能回去吗?想起唐晨宇落在自己身上的拳头,想起公婆打量自己母女像看着一堆垃圾的样子,梁茵的目光慢慢落在了办公室的窗户上。
这里是三楼,窗户没关,要是跳下去的话,会不会死?面前的一男一女都是好人,如果自己死了,他们会把囡囡养大的吧?
这时,怀里的小女孩突然抬起头,双手紧紧抱住了梁茵的脖颈,细声细气唤道:“妈妈,别怕,以后囡囡长大了,就好了。”
梁茵原以为自己早就哭够了,但这还带着奶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的心尖却是一颤,两行泪水再次滑落下来。
她紧紧抱着女儿小小的身躯,压抑着的哭声好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
魏知庭终于开口了,他沉声问:“你这几年过得不好,就从来没联系过娘家人吗?”
梁茵哽咽了几声,才缓缓摇了摇头,面容上带了几分苦涩。
她是个好强的女人,不然怎么会嫁进唐家以后,还专门跑到赵家去耀武扬威?后来生活过得像是身处地狱,以她的骄傲,自然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怎么有脸联系娘家人?
魏知庭叹息了一声,低声道:“我去了京市以后,也遇到过梁家人几次,你父亲虽然倒了,但你的几个哥哥这几年又慢慢起来了。我是没能耐帮你,不过打个电话给他们还是可以的,你如果需要的话... ...
只听到这里,楚筠就告辞了,梁家要是愿意插手的话,唐家应该也不至于太过分,毕竟有丑闻的,是他们自己。
果然,才过了小年没两天,楚筠和赵山河给小青梅办出院手续的时候,就听魏知庭说,梁家的几个男人从京市赶过来了,直奔唐家,二话不说先把那一家人狠狠揍了一顿,消息惊动了唐县长,亲自跑过去调解。
后来大约是调解的时候,唐家人太过分,梁茵的几个哥哥干脆把唐家父母和唐晨宇自己的丑事宣扬的人尽皆知,两家当场撕破脸,梁茵直接和唐晨宇离婚了。
梁家兄弟带着妹妹和外甥女当天就回了京市,只剩下唐家人面对街坊邻里唾弃鄙视的目光,据说唐县长都觉得没脸见人了。
这些事情都不与楚筠相关,她听了几句便罢,办了出院手续,就跟赵山河一起,带着小青梅一起回家。
大约是生病以后比较脆弱的缘故,小青梅看上去有点蔫吧,窝在赵山河的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脖颈,不管楚筠怎么说,都不肯下来。
赵山河倒是无所谓,还劝了楚筠几句,楚筠只能点了点小青梅的鼻子,嗔道:“你就惯着她吧!”
小青梅皱了皱脸蛋,嘻嘻嘻笑了起来。
三个人就这样叨咕着,慢慢远去了。
魏知庭透过窗户看到他们的背影,那种仿佛一家人般的随意的默契和亲昵,再次刺痛了他的眼睛。
过年的味道越来越浓了,二十八这一天,连医院也放假了,魏知庭百无聊赖,又实在不想回京市,于是一个人溜溜达达出去买年货。
就算只有一个人,过年也不能马虎。
他漫无目的地乱逛,半天也没买多少东西,等到半下午准备回宿舍的时候,路过一条大街,前方又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魏知庭抬起了手,正准备打个招呼,却只是张了张嘴巴,什么也没说出来。
前方不远处,楚筠和赵山河并肩而立,一边往前走,一边说着什么。
他们的身边,还有四个孩子,正在嬉笑打闹。
大约说到了高兴处,楚筠侧脸对着赵山河,笑得眉眼弯弯,赵山河则一边分神看着几个孩子,一边与她相视而笑。
魏知庭呆呆看着他们的背影,目光往前扫了一下,正对面距离两个街口的拐角处,民政局的牌子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他的心口骤然像是被重锤击打了一下,突然弯下腰,紧紧捂住了胸膛。
紧闭着双眼,让那一阵痛彻心扉的感觉过去,魏知庭才站直身体,目送着楚筠和赵山河带着四个孩子,进了民政局的大门。
魏知庭的父母旁敲侧击要他赶紧结婚的时候,曾经也带着他故意路过京市的民政局,因此他心里十分清楚,这地方还可以办结婚证。
楚筠和赵山河可不知道外面还有一个人正在经历什么样的痛苦,两人拿着大红色的结婚证,从民政局出来,居然还觉得有些羞涩。
兜兜转转七八年,他们到底还是走到了一起,赵山河激动得很,恨不能直接把楚筠抱起来转几圈。
可惜这是大庭广众之下,旁边还有四个煞风景的小鬼头,非要把结婚证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赵红星笑得咧着嘴,看着楚筠问:“那以后楚阿姨就是我妈妈了吗?”
楚筠的脸不由红了红,还没回答,旁边的小青梅已经扑到赵山河身上,甜甜叫道:“爸爸!”
冬日的阳光正好,笼罩在他们的身上,像是给他们穿上了一件亮黄色的披风。
楚筠看着眼含喜悦的几个孩子,又看看身边高大挺拔,眼神却温润含情的男人,忍不住弯起唇角,露出一抹幸福的微笑。
上辈子的不甘,早已随风远去,这辈子,她还有很长的路,会有人陪伴着,慢慢地,自由地,走下去。
第50章 . 番外一 李青松的梦境
1990年, 李青松二十岁,是京市考古专业的在读大学生。
他成绩好,家境优越,本人也长得非常帅气, 还师从考古界国宝级专家陈之蕴, 是京大赫赫有名的校草一枚。
这一天他们班级的二十来个同学, 被教授带领着去国家博物馆参观。进馆以后, 李青松掏出随身带的笔记本, 一边听着教授讲解文物的历史,一边准备做些简单的记录。
时间慢慢过去,教授和学生们都沉浸在那些典雅精致的藏品中, 为它们的美丽和跨越时代的魅力, 感到深深的震撼, 一直到一行人走到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盒子玻璃罩前。
那里面放着的藏品, 看上去格外优雅端丽,教授看着它的时候, 目光都变得越发柔和了许多。
“这是76年,在衡县打击盗匪的时候,从一群盗墓贼的手里缴获的。”教授饱含深情的声音娓娓响起, “这支簪子, 后来经陈之蕴老先生鉴定,乃是数百年前,晋朝某位贵夫人的珍爱之物, 难得被盗墓贼取走以后, 历经这么多年,还依然熠熠生辉,仔细看, 上面的花纹和工艺都精致美丽,巧夺天工,让我们后人对于晋朝的生产生活水平,也会有更多的了解。”
同学们对于盗墓贼被抓获的故事很感兴趣,教授于是又多说了几句,只有李青松看着那支簪子,十几年前的记忆又慢慢清晰起来。
这天回学校以后,不知道为什么,那支簪子的模样就深深刻在了李青松的脑海里,同时浮现出来的,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场景。
那就是当时母亲看到那支簪子时,脸上流露出的,似怀念又似茫然的情绪。
那天晚上,李青松做了个梦。
那是个很奇特的梦,梦里面,他看到了两个不同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第一个世界,里面像是古代的样子,一个看上去威严美丽的女人,衣着华贵,生活在屋宇森森,雕梁画栋的大宅子里。
李青松看不清女人的面容,却莫名感觉十分亲近。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很奇怪的,他并不想醒过来,就那么看着女人在宅子里相夫教子,看着女人的丈夫一个又一个往宅子里抬进新的小妾,她一开始还会露出怅惘的神色,后来就彻底看开了。
女人的日子很乏味,每天无非就那些事情,清早和晚上给长辈问安,督促儿子的功课,带着女儿读诗书做针线打理家事,出去参加一些上层社会的宴会,偶尔进宫充当背景板。
明明那些事情,女人做起来都是云淡风轻,并没有半点不虞之色,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李青松看到她的生活没有半点改变,仿似一潭死水,心里头却莫名升起一股憋屈的情绪。
那是什么样的人生呢,好像一个好端端的人,就那样被限制在小小的空间里,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绕着别人,而她,并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和意志。
只是偶尔,女人透过窗棂,看向外面振翅飞翔的鸟儿,脸上会带上几分难以察觉的歆羡之意,或许,这也是李青松感觉格外憋闷的原因之一。
女人是想要自由的,她只是无能为力。
从嫁人到死亡,数十年的时光,在梦里不过短短一小段,那些每天重复的相夫教子的生活,就那样过了三十几年。
李青松似乎能清晰地看到,一朵娇艳的花,从盛开到枯萎的的全过程。
她是那么不起眼,后世人谁也不会知道她是谁,甚至于家族的墓碑上,她也只会有一个某某氏作为名字。
一直到最后,女人溘然长逝,李青松看到她不太亲近的丈夫,突然自她发间拔下来一支簪子,握在手心里,喃喃着要留着陪伴自己,死后带进坟墓里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青松好像看到细丝样的一道痕迹,从女人的身上,附在了簪子上。
与此同时,像有风吹过朦胧的场景,他一瞬间看清了床上躺着的女人,那已经没有了生机的面容。
李青松几乎瞬间就瞪大了眼睛。
即使是已经去世,女人也依然维持着体面的样子,除了面色灰白,胸膛不再跳动以外,她与生前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而让李青松失态的是,女人分明长得和他的母亲楚筠,一模一样。
时间瞬间拉远,又过了十几年,女人的丈夫也死了。
簪子果真被作为陪葬品,放进了丈夫的墓穴里。
再然后,白云苍狗,数百年的时光倏忽而过,李青松看到了熟悉的场景。
即使已经离开李家沟十几年,他也还是记得这个地方,是村子的后山,他跟母亲来过很多次。
李青松看到一个柔弱的,大腹便便的母亲,在后山艰难地走着,那早已湮灭几百年的坟墓遗迹,就在她脚下沉睡。
突然,母亲被树藤绊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大树稳住身子。她却不知,大树的根部深扎进地底,一直连接到棺椁的所在处。
棺椁角落的簪子发出一抹几乎难以察觉的幽微亮光,很快又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不远的地方,几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正拿着工具在地上打洞,嘴巴里嘀咕着,这里有个大墓,里头肯定有好东西,卖上一件就可以发财了之类的话。
这个梦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没等李青松醒过来,第二个梦紧接着就开始了。
这一回,梦里的人,是他,又好像不是他。
李青松好像在梦里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但这一个自己,生活却似乎格外悲惨。
六岁那年,父亲意外过世。随后,母亲一病不起,新年刚过,就因为难产而死。
梦里的李青松也没有拜陈之蕴做老师,因为更早几天,陈郑两位先生,就已经死在了牛棚里,一直到新年后才被发现,那时候两人的尸体都已经僵了。
他与继父赵山河也没有任何交集,压根就从来没见过面。
母亲死后,李青松带着妹妹,在没有半点温情的李家艰难讨生活,为了养活自己和妹妹,他什么活都干活,什么东西都吃过,就那样熬到了十几岁。
十五岁的时候,李青松听人说南边的鹏城满地都是黄金,随便都能挣到钱。走投无路的他不得不含泪把妹妹托付给李家唯一一个还有点良心的小叔李小满,偷偷爬上了去往南边的运煤车。
去了以后,李青松才知道,外面的城市有多大多繁华,人心有多脏多可怕。
鹏城也许有很多挣大钱的机会,但那与一个十几岁的贫穷少年无关。
反而,正因为这里有钱人多,三教九流也蜂拥而至。
新兴的城市,资本已经闻着腥味早早到了,国家的监管却迟了一步,因此李青松一开始,钱是没挣到,苦头却吃了很多。
头一年多,他几乎就没睡过一个整觉,每天都是奔波在打零工的路上,时时刻刻担心下一顿饭没有着落。
但是一想到家里还有个妹妹盼着自己回去,盼着自己带着她过上好日子,李青松就硬是咬着牙,扛了过去。
混的日子久了,少年的机敏狠厉也在他所在的那一片小小出了名,再然后,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路,一点一点,踏碎荆棘,趟出了一条通天大道。
李青松挣钱了,发达了,衣锦还乡,抱着被折磨的瘦骨嶙峋的妹妹,眼泪来不及掉下来,怒火已经喷薄而出。
他给衡县捐了很多钱,只为了与李家决裂,从此再无关系。
因为李青松成了衡县的万元户,远近闻名的大富豪,给政府捐钱又十分积极,书记县长都很给他面子,便是下面的百姓,知道李家如何苛待他们兄妹的,也没觉得他这么做过分。
如此,李青松带着妹妹彻底离开了李家,在衡县买了房屋,安顿下来。
吃了没读多少书的亏,李青松坚决将妹妹送进了学校,兄妹俩相依为命,一个经商挣钱,一个努力读书,十年后,哥哥腰缠万贯,妹妹金榜题名,而李家,却成了反面教材,走到哪都被人指指点点,奚落嘲笑,说他们有眼无珠,好端端一个金元宝,硬是扔掉了。
李青松有钱了,越来越有钱,但是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每天在路上、饭馆、学校门口等等任意场合,看到的母慈子孝的温馨场景,都会忍不住愣神良久。
他想,要是母亲没有去世,是不是那些年在鹏城,可以不必吃那么多的苦?
但理智回笼以后,他又深深明白,母亲也只是个柔弱的女人,就算她一直活着,大约也只是与他们兄妹一起吃苦罢了,顶多在他疲累的时候,能拥有一个温暖的怀抱。
即使这样,李青松也觉得,那也足够了,比起累得要死却无人在意,高烧到看不清人影也只能硬抗,要好太多了。
梦里的李青松,很多年后也一直在憧憬着母爱,正在做梦的李青松,却微微蹙起了眉头。
在他的感觉里,母亲明明是一个十分强悍的女人。因为母亲一直在,因为有她挡在前面,所以一切的风雨,都不能伤到兄妹三人分毫。
天亮了,李青松从床上坐起来,宿舍里依然是原来的样子,窗户外面,从京大的临塔湖吹过来的风,带着初夏的凉意,让人心旷神怡。
但他怔怔坐在床头良久,都一动不动。
那两个梦,醒了以后也还是那么清晰,像是直接印在了脑子里,是不是预示着什么呢?
半个月后就是端午节,李青松怀揣着一个巨大的,荒谬的设想,坐着火车回到了阔别几个月的家里。
两个妹妹叽叽喳喳扑上来,一人一边拉着他问一些大学的趣事,继父的儿子赵红星抢下了他的包裹,一马当先送回了他的卧室,客厅里,赵山河正在阅读报纸,厨房里,母亲一边做好吃的,一边探出头,冲着他灿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