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把心思从那少年身上□□,刚要应声。却见瓒多身旁有乌衣臣官跪地,似是有事要报,于是她不得已收了话头。
臣官在瓒多的授意下附耳过去,切切私语了些什么。男人边听,目光边若有所思的在南平身上徘徊。
这毫不避讳的举动,倒让南平心中隐隐生出些不妙之感。
瓒多挥退了臣官,再开口时果真和先前的说法截然不同:“夕照寺路途遥远,公主今日又受了惊吓。不如在王宫小住几日再走,也与大家熟悉熟悉。”
言罢望向南平,似是在端详她的反应。
……这里面定是有什么症结。
只是一时不知是哪里出的变故。
此时南平若是偏要回夕照寺,瓒多出于两邦颜面,大抵也不会硬拦。但留在此处,旁人的动静观察的清楚,反倒更安全些。
如同河中暗流,最中心处,往往最是宁静。
也不怪南平思虑繁多。她见惯了东齐后宫内斗,中宫那位与储香宫争宠,连她的宝将军都能作践了去。
初入此地,更少不得步步精心。
须臾,她淡声道:“全凭陛下吩咐。”
瓒多颔首,待要吩咐婢女带她去寝殿。
“不如我送公主过去。”有人主动请缨,竟然是那少年。
瓒多许是注意到了南平错愕的眼神,开了口,“忘了向公主介绍,这就是我那个顽皮的弟弟,措仑。”
他用力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又道:“这孩子是个野性子,我都留不住他,好不容易才跑回来一次。”
南平愣在原地,脑海中一时闪过圣湖边少年的话语。
——我有个哥哥,是部族里最好的歌者,但是凶得很。
——我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不想回家。
南平只觉得头皮有如针刺,血在体内鼓胀,酒一下子全醒了。
怪不得初见瓒多,南平便觉得他容貌莫名熟悉,大抵是因为和措仑血缘相通。
如今这两人肩并肩站在一起,着实有几分连相。
只是男人的眉眼中多了狠戾与捉摸不透,而少年的眼中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南平压住心中的轰隆作响,颔首应下,仿佛无事发生。
*
高城王宫殿宇低矮,也少了锦绣宫中的曲折回廊。空旷的场地上时不时扬起些灰土,连带着骨碌的石子,漫无目的地滚动。
“你的手受伤了。”措仑忍不住道,侧脸观察着南平的表情。
他和公主并肩走在前面,身后跟着蔓延不绝的队伍。
“是。”南平简短作答,直视前方。
“流了血,为什么不让人包扎?”少年操起心来。南平掌心的血已经干涸,留下些乌红印子。
“不疼。”依旧短短两个字。
少年又开了几次口,俱是被南平淡淡的推了回来,很明显公主是不打算和他多说什么了。
许是看出主子心境不爽,一众人跟在后面走着,竟连个声也没有。气氛肃杀,一路沉默。
措仑最终停在了在木质毡顶的寝房前,早有奴仆在等候,躬身支起帘帐。
他碰了几次壁,略有些小心翼翼的和南平说:“就是这里了。”
“多谢。”南平客气至极,仿佛初次见他一般,说罢便欲转身进去。
“等等。”少年急道,“……我有话和你讲。”
南平果真脚步顿住,回身望向他。
措仑看了看两旁。周围层叠着外人,彼此又是这样的身份,确实不是说话的场合。
“你们退下罢。”南平转脸对随侍道,阿朵率诸人依言走开些距离。
“现在行了么?”公主见四旁无人,便问道。
然而少年半晌没吭声。
南平没了耐心:“不说我就走了。”
“别走!”措仑扬声喊她。
见她停下,少年便又说:“你……骂我两句罢。”
这人憋了半天,竟然憋出了这么一句。
公主楞在原地,反应了会子才回道:“为何要骂你?”
“南平骂我两句,我们就能和好了。”措仑这一番话虽说得粗糙,态度却是极认真的,“不愿意骂我,就打我两下解解气。”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南平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么朴素的道理。
措仑也许搞不清南平的柔肠百结,但他久在山野狩猎,有着敏锐的直觉——南平如此不冷不热,肯定是因为自己先前没说清楚身份,生他的气了。
而他这次的直觉,倒还真猜中了。
南平在起初的猜测弥散后,留下来的便是滚涌的愤怒——自己真心实意拿来当朋友护着、生怕给他添上麻烦的人,竟没和她说实话!
她是理应生气的,恨不得再也不要与这“假猎户、真王弟”产生纠葛才好。
压下的火星子在胸膛里翻滚,只是苛责的话到嘴边,又凝住了。
其实短短几次相处,南平已经感受到措仑的善意。
一点不掺假,好像冰山上刚化下的雪水似的,清亮见底。这点真性情,无关出身,难能可贵。
各人有各人的苦处,各人有各人说不出的隐衷。况且初次见面时,自己不也多有顾忌,没全交代么?
朋友之间,还是应该多些豁达与宽容。
公主想到此,顿了许久,冷淡的面具到底是裂了条缝:“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打瓒多的弟弟。”。
措仑看出她的松动,露出了笑容。
冰河渐消,南平便随口问道:“你不是不想回家么?”
少年却许久没有回答。
公主以为他未听清,便又重复了一遍:“如今又回来作甚?”
“为了南平。”
措仑终于开口,四个字轻如鸿毛,重如泰山。
南平登时一愣。少年脸涨得通红,胸膛因为紧张上下起伏着。眼光却直直看着她,没有闪躲。
这话虽可以当成是少年属实看重这段友情,以至于连舒服日子都不要,活生生钻回网里来。
但南平却从对方的神态里,莫名看出了一两分让人心惊的含义。
此时薄暮已至,照在措仑浅棕色的眼眸上,闪耀的像猫眼石一般。
他不再微笑,挺立的鼻梁在面上投下阴影,看上去年长了几岁。到底是血肉相连,一瞬间气势逼人的好像瓒多。
眼见着措仑又要张口,南平却不敢再听。
她带着满腹没有被验证的荒唐猜想,慌慌忙忙截断:“我倦了,要休息了。”
少年好不容易才见到她,话又说了一半,如何肯放人。他伸出手去,竟是想拉住公主的袖口。骇的南平冲他用力一甩袖子,转身便提脚进了屋。
啪。
寝屋的帐帘垂落,挡在了二人之间。
少年原本还要再追,却被意外打在身上的物件止住了。
那玩意从他身上弹了出去,“扑”的一声落在在地上。是方才南平挥手时,从袖中冲他抛出的。
措仑好奇的拾了起来——那是一枚小小的锦囊。
解开一看,里面东西不多,只有一张写了字的纸条。
锦囊幽香缠绵,勾人心脾,俱是南平贴身熏香的味道。
*
亥时,王殿内,烛火未熄。
“启禀王上,臣已按您的吩咐,请圣使再次验过马尸。”先前那个曾在马场向瓒多进言的臣官,此时正在殿外禀报。
西赛原本倚在瓒多身旁,仔细替男人敲腿解乏。见着此情此景,便识趣准备起身:“奴告退。”
“不必。”男人的手随意搭在了她的细腰上,搂进怀里,“今晚你留下过夜。”
“是。”西赛低眉顺眼,脸颊不自觉腾起红晕,衬得她平淡无奇的容貌略有几分媚意。
“进来。”瓒多扬声,那臣官果然依言进殿。
他行过礼,跪在地上,将手上提着的包袱展了开来——布上竟是一大块从死马身上割下来的血肉。
西赛见着血淋淋的场景,一声惊呼,恨不得化成一滩水软在瓒多身上。
“圣使已查明,玛索多王妃今日乘的马匹,确实和先前所说一样,是被人下了毒。”臣官道。
“什么毒?”
“王上请看。”
那臣官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根香,借着烛火点燃。浓郁的香气瞬间占满殿内,沉甸甸几乎要坠到人头上来。
就在此时,臣官用火烛靠近肉块。那原本早就死透了的马肉受了热,竟疯狂抖动起来!
“啊!”西赛骇极,尖叫过后捂住脸瑟瑟发抖起来。
瓒多望向发癫的肉块,目光阴晦不明。
臣官续道:“圣使说,这毒名叫五花散,分为药身和药引两部分。药身是下在活物身上的,跑动发热时便能借着药引子渗进肌理。一旦发作,无论是生是死,都解不了症状。”
他见瓒多听得认真,便又解释道:“若想毒发,药身和药引缺一不可。所以施药者须得同时接触王妃的马匹,还得随身带着引子。也正是因手段繁琐,五花散药性虽猛,用的人却少。若不是圣者曾四海游历,见多识广,恐怕也认不出来。”
殿内一时沉寂,唯有方才燃起的那支香,余烟缭绕。
隔了半晌,瓒多低声问道:“所以这药的引子是?”
“乳香。”
瓒多面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单是语气沉了下来:“我倒是不知道,我的部族里有什么五花散。”
“雪域确实没有。所以圣者说……”
那臣官顿了顿,方才小心翼翼续道:“这药来自东齐。”
第10章 挨着他皮肉的锦囊,火似的烧起……
此言不过短短数字,却着实让人浮想联翩。
良久之后,瓒多开口:“继续查,看看是谁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捣乱。给我抓活的,不能让他死得痛快。”
臣官依言告退,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西赛王妃眼见仆人收拾走了那一滩血肉,方才小心翼翼的从男人怀里直起身来。
“方才那药,你怎么看?”瓒多随口打破了安静。
女人略通医术。去年瓒多偶感风寒,她还帮忙调过一副调养的汤子。瓒多问她这话,大抵也是这个缘故。
西赛打量着瓒多隐晦不明的表情,字斟句酌的回道:“奴见识浅薄,看个寒症风热还行。五花散这么高深的学问,闻所未闻,我哪里懂呢。”
她顿了顿,又柔声道:“不过圣者的话,我自然是信的。”
瓒多不语,似是思量着她的答复。
须臾西赛竟哽咽起来,打断了男人的沉思:“王上,奴好害怕。”
“怕什么。”瓒多漫不经心的说,像糊弄猫狗一样,一下下捋着她的长发。西赛长得普通,便在其他地方下功夫。皮肤和头发保养得尤其好,水一样顺滑。
“竟然有人心这么狠这么坏,连热情善良的玛索多都要害。”女人的言语里多有兔死狐悲,“怕是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你不会有事,玛索多也不会有事。”瓒多语气森然,“敢动我的人,自然让他血债血偿。”
他顿了顿,又道:“这些日子你要是着实害怕,就宿在我帐中。”
西赛喜得顾不上哽咽,连忙谢恩。
男人淡淡一笑,帐内唯有烛火跳动。
“王上辛苦了一天,不如早些休息。”西赛边说,连带着衣衫半褪,“若是再劳心力,伤了身子,不是更中了奸人的歹计?”
殿内寒凉,在女人裸露的肌肤上激起一颗颗鸡皮疙瘩。她从袍子里赤条条走了出来,好像一尾游水的鱼。
“请王上赐西赛一个孩子。”
她迟疑了下,又说到,“五年了,我和我的家族都在等这个荣耀。”
瓒多扫了眼她丰润的胸脯,淡声问:“这是你父亲教你说的么?”
西赛吓得跪在地上:“不是……不是。”
男人挑起她的下颌,用力捏住。指节碾过女人脆弱的肌肤,印出青红印子。西赛疼得瑟缩起来,却不敢出声,只是眼里淤积起泪水,摇摇欲坠。
“告诉你的父亲。”瓒多手上没有撤劲,凑在她耳旁低声道,“这个荣耀我给不给,不在于你,在于他。”
西赛喉咙里滚出气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瓒多紧接着松了手,女人跌坐在地,痛苦的抽泣。他像野兽一样猛的把她推倒在了毡垫上,合身压了上去。
帘帐耸动,人影摇晃。皮肉相贴不亚于一场惩罚,惨叫与低喘不绝于耳。
殿外,高高的月亮打山顶间升了起来。
*
同一轮月亮下,毡房前。
每次门口响起轻快有力的脚步声时,葛月巴东就知道,麻烦又来了。
果然措仑踏着破碎的月光进来,手里拎着一小兜东西,嘴里还在哼着歌。
“巴东老哥。”他看上去心情不错,“是我。”
“我可忙得很,没工夫接待你。”葛月巴东边抬出炭笔来,装出一副醉心公事的模样,边慌慌张张把酒袋子往毯子下面藏,生怕又被这小子抢了去。
“哦。”少年闷闷的,好像要往回走似的。
临到了门口,他突然举起手里的皮囊,轻微摇晃了摇晃:“可惜了刚从骆驼商队那儿换来的酒,花了我两张好皮子呢。本来说是犒劳犒劳巴东大哥的,可是你太忙,只能改天了。”
“哎!站住!”葛月巴东连忙喊住他。
措仑停住脚,一双眼眸掩不住点滴星光,专等他回话。
“我这会儿又不忙了。”葛月巴东被戳了软肋,咬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