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钻进屋子,拉住老妻,商量道:“你说咱们家闺女,在外头也不知遭了什么罪,回家这么多天了也不肯放松,日日勤练。一直让孩子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李翠兰埋汰道:“这满屋子的男人,也没有一个有咱们小鸟儿这样的勤快。我看你啊,也要多跟着女儿保养保养身体。”
“这怎么就扯到我身上来了呢?翠兰啊,我可跟你讲,咱们闺女一日不忘着那江湖里的事情,就一日不能真正安稳下来。”
“你说的有道理,”李翠兰的神情也严肃下来,“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小鸟儿这么大了,也是时候给她找个夫家,安稳安稳。”白进文说到这里,有些惋惜,“咱们家这些年虽然发迹了,可那都是沾着亲家公亲家母的光。咱们女儿虽然美貌,可年纪大了,也不好找人家。再者若是叫人知道她以前闯江湖的,就更不妙了。”
“那对外头,就说小鸟儿打娘胎带了病,我们放乡下养着。便是……便是找个家里不大好的,只要那人一心一意对她好了,那咱们帮衬着,也不是什么问题。”
老头子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咱们家姑娘何等的气派,那通身的气度又岂是一般人家能比的?小鸟儿一回来啊,我就知道了,她在外头肯定有大作为!咱们家这样的女儿,要是嫁给那些粗野的小子,岂不就是……啊,明珠蒙尘。莫说你老婆子肯不肯,我白某人是第一个不愿意。”
李翠兰听了,一把年纪的老太太竟流下泪来:“那你要如何?自己家的孩子自然是顶好的,可往后却要我们做父母的如何是好?再说她自己,性子又倔又野,想来,是万万不肯嫁人的。”
这样的对话,自打练鹊回家后,在夫妻之间已经发生过十数回了。
屋外头走动声越发地大了,东方的天幕渐渐绯红,那绯红又淡去,露出一截浅淡而温柔的云霞。
有伺候的丫鬟来敲门。
“不如去问问佛祖。”白进文忽然道,“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咱们多想也无益。”
“是。”李翠兰叹道,“是啊,不如去问问佛祖。”
练鹊彼时正在屋里翻那一卷卷的账簿,都是从贪官们家里搜来的。别瞧着西陵远离京畿,却是当朝南边最富庶的地方。沅阳公主当年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也是当今圣上的胞妹。她的封邑自然是好的。公主去世后,这沅阳郡便被四下分开并入了周围的郡县。独独是西陵,还领着沅阳郡的名头,和下面三个县一起被分给了沅阳公主的儿子陆极。
在陆极来封地之前,西陵空有名头,由太守方治管理,却隐隐独立于各州府,这里的官员都活得很潇洒。
越是无人管理,便越是嚣张放肆,也越不愿意有人来约束着他们。
这便是被解了兵权而从西北来到南面的西陵侯陆极要面对的残酷现状。
练鹊并不了解陆极的想法,只是她觉得陆极坦坦荡荡的,值得相交。这些罪证,就当她给陆极的见面礼还有为自己无礼师侄的赔罪礼吧。
“小鸟儿?”屋外传来李翠兰的声音,“娘进来了?”
“等一等,我整整衣裳就来。”
练鹊赶忙将东西收拾好,走过去给李翠兰开门:“娘。”
李翠兰四下里一望,问:“小琴呢,怎么没伺候你?”
“我在家闲的慌,打发她给我买话本子去了。”
李翠兰皱起眉头:“你整日地看这些话本子,可千万仔细眼睛。”
女儿的眼睛水润透亮,光是看着,便觉得看到了无垠的星河,令人为之着迷。这样的一双眼睛可不能毁在话本子上。
“你没回家时,我就常常向佛祖祈祷,让我的小鸟儿回家。如今你真的回来了,我也该带着你去还愿才是。”李翠兰缓缓说出来意。
练鹊心想,那些秃驴说话可不就跟吹风一样,哪还有什么真的假的?更别提什么还愿了,若是那些泥塑的佛像真有如此神效,她也不用学武了,只日日跪在佛前,做个虔诚的信女就好。
虽然心里对此嗤之以鼻,练鹊还是表现得十分积极。她当下就笑起来,温柔地说道:“我自然同娘一起去。感谢佛祖,让我们骨肉能团聚。”
她想着,若是那些秃驴敢骗钱,她就挑娘不注意的时候,挨个地把他们的脑袋像敲鼓一样地敲过去。
李翠兰心里也忐忑:我素日里都不信这个佛祖,也不知他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安排安排小鸟儿的姻缘。
第18章 上香
堪舆寺位于西陵城北边的山上,香火鼎盛,有一条宽阔的大道直通寺内。冬来时别处的树叶都纷纷枯败零落,惟有堪舆寺种着的全是常青的树种,放眼望去,一片碧绿环抱着寺中的庄严宝相。寺中白砖金瓦,富贵非常。
西陵四周并无高山,这堪舆寺所在的北山若是在稍北的地界,也只能称作是小丘。练鹊并不费什么力气,就轻巧地从山下爬到了山顶。
小琴与宝月随侍在母女二人身侧,其实主要是搀扶着李翠兰。她久病初愈,虽这些年注意保养身子,但真让她爬山还是有些勉强了。
练鹊道:“我看这一路上有不少卖吃食的小贩,不如娘也用一些。”
李翠兰道:“外头的东西终不如家里的好,我只是身子虚一些,休息片刻就好。”
于是一行人便在寺外的一座小亭内小憩。
练鹊看到有卖瓜果的,不禁道:“别的尚且不知,这瓜果一看便是清甜可口的,我去买两个来。”
李翠兰拗不过她,由着她去了。
同在亭中的妇人们便向她打听:“贵千金芳龄几何?可许了人家?”
李翠兰骄傲且矜持地一一答了,关于年龄却含糊道:“我女儿年纪却大些。”
妇人们恭维道:“有道是女大三抱金砖,贵千金一看便知是个好的。”
正说着,就看见前头官兵开道,十数个仆妇簇拥着一个珠光宝气的贵夫人向亭中来了。那通身的金银首饰,在日光下闪着炫目的光。
面相凶恶的官兵走上前来,狠狠训斥道:“太守夫人要来此歇脚,尔等村妇还不速速离开?”
李翠兰自个儿穿金戴银,那些愿意同她攀谈的自然也不是平平之辈,可一听是太守夫人,都自觉地让了路。小琴跟宝月也护着李翠兰起身。
练鹊那边还在买瓜果呢,被这贵妇的排场吓得一惊。
“小姐、小姐。”小琴小跑过来,“夫人叫您一起进寺呢。”
练鹊点点头。
因着太守夫人驾临,本来就有不少人的堪舆寺此时更是水泄不通了。听一旁的夫人说,似乎是为了太守夫人的安全考虑,所以她进去参拜时,闲杂人等只能在外头等着。
练鹊道:“这太守夫人也忒威风。”
“这是自然,俗话说得好,山高皇帝远,咱们太守的正宫夫人,在这西陵可不就是第一等的尊贵?哪个敢违逆了她的意思?”一旁的夫人又道,“我听人说方公子之前被人打了,方夫人正上火呢,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就不要上赶着找麻烦了。”
“夫人说得有理。”练鹊奉承道。
她心里却想着另外的事情。方治年轻时对她夫人百般顺从以至于如今只有方遒一个儿子,这是因为他爬上如今的位子都是靠方夫人的裙带关系运作。现如今方治在西陵站稳脚跟了,却依旧对她细致体贴,连妾室通房也不敢多有,想来此人一定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练鹊这里留了一个心眼,只跟两个丫鬟一起服侍她娘喝水。等到方夫人又被众人簇拥着出来时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原本窃窃私语的众人都停了声,低头等那队伍过去。方家的轿子停在寺内的大道上,绣金线的轿顶在阳光下闪着金辉,看着富贵非常。
“咱们家也不是用不起这样的轿子,可若是用了,那可不就等于在大街上嚷着叫官府多收税么。”李翠兰忽然道。
李翠兰年纪比方夫人小些,看起来却是要比她老好多岁。练鹊拍了拍李翠兰的手:“这等人空有其表,比不上娘。”
所以说背后议论人,风险最大。母女俩这里正说着话,那里方夫人却仿佛有感知似的停下来,四下看了看。
然后方夫人就看到了练鹊。一个嫩的跟葱一样的姑娘,肤白细嫩,乌发如上好的缎子一般,斜斜地绾在身后。头上并无其他缀饰,只一系带、一玉簪,那丝带殷红,玉簪翠绿,两相映衬之下,更显出练鹊精心动魄的白来。粗粗一看,仿佛整个人都要与日光合为一体了。走近了再看时,原本纤秾合度的身姿这才显出全貌。练鹊穿得是时兴的浅色罗裙。裙摆一截一截地铺开,似盛放的花朵,又渐渐向上收束,到了极细的腰部又仿佛一只手便能握过来。
再往上看,那细腻的皮肉被衣裳紧紧地包裹住,显出一种隐秘的诱惑来。
“姑娘,”方夫人不由得柔和了神色,“抬起头来。”
练鹊正觉得奇怪呢,抬头打量方夫人。
便是这漫不经心的一瞥,展露了千万种的风情。但凡同那双眸子对上,别人就再也想不起什么朱红的嘴唇挺巧的琼鼻了,只得一心一意地成了那鸦羽似的长睫下、犹抱琵琶半遮面似的眼波的俘虏。
方夫人怔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笑出来,欣慰道:“甚好、甚好。今日合该是佛祖保佑,叫我遇上姑娘这样的绝色。”
又拉住李翠兰,殷殷地问了家里营生住址,这才离去。
李翠兰晕晕乎乎地,心想这便是佛祖显灵了。小鸟儿得了太守夫人的青眼,哪里还愁嫁不出去?
与她相对的,练鹊的表情渐渐沉重起来。小琴虽然懵懂,但也会些察言观色的本事,劝道:“横竖在这里不是办法,夫人小姐还是先去上香吧。”
李翠兰此刻身体里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拉着练鹊的手,道:“走,小鸟儿,娘带你去求一桩姻缘去。”
练鹊哭笑不得,只得顺着她的意去了。
主持是个看着十分慈和的老头子,据说德高望重。他听说前头发生的事,亲自接待了母女二人,抽了签后,在厢房内沏了茶,为练鹊解签。
“这是九岭新得的茶叶,一斤便值千金,还是太守夫人赠与老僧的。”主持笑眯眯地摸着胡子,“两位女檀越请。”
“这、这可怎么使得?”李翠兰手足无措地拒绝道,她就没这么受人重视过。
练鹊瞧着泛着玉色的瓷杯,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对主持说道:“我母亲今日来带我求姻缘,没想到能得到方丈亲自解签,实乃幸事。”
主持摇摇头,道:“女檀越此言差矣。佛法说众生平等,老僧为你解签,也不过是因为你我有缘罢了。”
“方丈是得道高僧,肯为我家闺女解签,民妇真是感激不尽。”
练鹊笑笑:“那不知,此签方丈要作何解?”
她从袖中取出那竹签。
反扣在桌面上。
主持一面说:“我瞧着女檀越面相,此签应当是上上签。不过具体的情况,还是要分析签文才能得知……”
他同时去看那签文,却发现上头一片空白,像是被人削去一截似的,还残留着一些木屑。
主持身子一震:“这……”
李翠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有什么不好的签文,正要凑过去看,却被那主持挡住。
只见他脸上含着高深莫测的笑意,再度摸了摸胡须,道:“女檀越的姻缘牵连甚多,即使是老僧,也不能轻易对外人道出天机。否则到时七星移位、命理大乱,可就是老僧的过错了。”
“什么?”李翠兰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大师的意思是,我女儿的姻缘难求了?”
“非也,非也。”主持又道,“虽然天机不可泄露,但人世之事自然是要靠人力来完成。我看小檀越不久就会遇到自己命里的贵人了。”
李翠兰这才长舒一口气,向主持行了一个礼:“多谢大师,阿弥陀佛。”
一直到她娘拉着她去树下许愿时,练鹊才憋不住笑出声来。
本来那签筒里就几乎全是上签、上上签,却被她用内力抹去了签文,所以上面才全是空白。这老和尚可真真是能说会道,什么样的话都能扯得出来呢。
美人笑起来都是美得不可方物。李翠兰一面觉得自己女儿果真是神仙送到她肚子里的,一面又恨铁不成钢。她甚至说:“小鸟儿,你这些年在外头真的就连一个倾慕的郎君也无吗?”
“娘这是说得什么话?”练鹊故作不解,“难不成我还可以同时倾慕许多个郎君不成。”
李翠兰听得脑袋痛,将手里的红笺跟纸笔递给她:“娘也不识文断字,不过既然来一趟寺里,你也许个什么愿,也作个念想。”
练鹊被先前那个老和尚逗得乐不可支,并不相信什么神佛,随口道:“若是自个儿有本事,哪里要舍下脸面求佛祖。”
“再者……我也没什么要求的。”
李翠兰怒了,催促道:“什么愿望都是话赶话赶出来的,我们这里没一个识字的,你也不必扭捏,想到什么写什么就是了。”
练鹊被她娘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到,怔怔点头:“哦,好……”
于是她龙飞凤舞地糊了几个字在红笺上头,权作应付。
李翠兰珍而重之地将那红笺绑在树上,临了,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练鹊眼疾手快地扶住李翠兰,叫她小心。母女俩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说来赶巧,陆极这日正好打从堪舆寺里取东西回家祭奠父母,出来时走到系满红笺的树下,一张冷脸都被温柔的红色衬得柔和三分。
许是习武之人都目力极佳,冷峻的侯爷一抬眼,便看到近处的红笺上,铁画银钩地写着两个字。
“侯爷,侯爷?”随行的小厮被自家侯爷突然跳起来拽下红笺的行为惊呆了,“您这是?”
“……”陆极冷冷地说道,“西陵这些民众,怎么整日就知道写些不切实际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