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鹊无法,照单全收。
陆极便继续倒。
糖水甘美无比,练鹊心中却泛起丝丝苦涩。原因无他,只是这水喝得多了,便觉得腹中有些涨涩。
陆极练过武,提着水壶倒也不觉得手酸。只是眼看着练鹊喝了一杯又一杯,手中的壶重量也越发轻了,他心中也腾起疑惑。
这白姑娘瞧着瘦,没想到这么能喝。
但他转念一想,这白姑娘武功超绝,曾踏入宗师之境,想必在饭量方面也与平常的女子有所不同。军中成日操练的大丈夫们每餐都要吃好几碗饭,那么身手远在他们之上的练鹊一定会吃得更多。
刚才白姑娘又在外面吹了冷风。想必身子是遭不住了。
陆极温柔哄道:“再多喝些。”
练鹊抬起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陆极的温柔只是自以为的温柔罢了。实际上在练鹊的视角来看,他还是绷着一张脸,仿佛像在看犯人一样盯着练鹊喝水。
练鹊嘴角抽了抽:“侯爷,我……”
“嗯?”陆极声音低沉,一副侧耳聆听的样子。
吴同看不下去了:“我这个老人家还在这里,你们俩打情骂俏什么?”
练鹊伺机放下瓷杯,道:“老先生误会。这是侯爷仁善罢了。”
陆极觑着练鹊的动作,估摸着可能她想说些正事,便也只是默默地将糖水满上。
吴同道:“你问问陆极,望都之中父子、兄弟阋墙的事有多少?你那些师兄弟的龃龉不过是平常罢了。”
陆极道:“这样的事确实常见。只是……”
他的眉皱起来,许久才勉强想出话来:“你们毕竟是江湖门派,与朝堂上的事情终是不同。因此也不能一概而论。”
练鹊瞧着他为难的样子,哪里不知道他真正的想法。练鹊对于他的体贴没什么想法,只道:“侯爷多虑了。我虽然不愿意跟我师兄兵刃相向,可若是他真的犯到我头上来,我也不必手软。”
她看着陆极,一字一句道:“我来,是担忧侯爷的处境。”
陆极同吴同对视一眼。
吴同先笑起来:“我就知道,我看中的后生,必然是个有情有义的。”
陆极道:“不瞒姑娘,此番方治倒台,朝野上下确实有新的动静。我手下谋士吴照也正是为此事在朝野奔走。如今才在西陵定下来。”
练鹊心里还存着别的疑惑。
陆极为什么突然就被皇帝削了权?那西北被陆极治得像个铁桶一般,陆极怎会甘心被调至西陵?还有方治倒台,他在朝中的势力怎么会毫无反应?就继续让陆极在西陵站稳,等着南方变成另一个西北?
若是在以前,练鹊一定会直接问出来。可是她还在怀疑自己的师兄是不是在背后插了自己一刀。她深深地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或许人与人本就该互相防备警惕,只以自己利益为先。什么坦诚信任都不是可以轻易交付的东西。
练鹊有信心让陆极看到自己的诚心,这些事以后自然而然都会知道的。
不料陆极却道:“姑娘可知道本朝废太子因何被废?”
练鹊一愣,旋即笑道:“这样的事即使是我这样风里来浪里去的倒也知道一些。据说那废太子是元后同当今圣上的第三子,饱受皇恩,却一心夺谋皇位。六年前他起事不成,这才被皇帝下旨褫夺太子之位及封地,流放西南。却在流放的路上猝死。这事民间一般都叫武德之变。”
废太子燕行确实受宠,就算是做了犯上作乱的事情,最后死了还是被皇帝赐了封号武德,葬入皇陵。
废太子燕行品德出众,江湖中人都传说他将来会是一名合格的君王。谁知再贤明的圣人竟也逃不过对权利的渴望。
说起此事,练鹊不免感叹,她真是不懂男人对权利的执着。师兄温秉可太喜欢在权贵们面前装神弄鬼了。玄机子死后温秉请她去云山住过几回。练鹊每次去的时候都能碰上温秉在这个皇子那个王爷面前自导自演,谋定乾坤。
别说,看久了还觉得颇有趣味。
陆极道:“我与废太子曾是挚交好友。”
练鹊心里一咯噔,开始回想自己刚才有没有说什么燕行的坏话。
“当日太子起事本就是个阴谋。”陆极道,“我与他相交已久,清楚他的为人。虽然不相信,但我本就深受皇帝忌惮,因此只是派了手下十名暗卫护送太子前去西南。”
“谁知太子行至一半突然暴毙,当时的暗卫也只回来一个。我心中存着疑惑,一直命人暗中调查此事,却始终不得其解。”
吴照接道:“废太子与陆极是我最得意的两个弟子。我本来在望都过着我太子太傅的安稳日子。只那些天头疾发作去京郊疗养,哪里能想到那么巧便遇上小人犯了红眼病。也是我那学生不争气,真得叫人得逞了。”
“此后我便辞去官位,来了西陵。”
练鹊道:“老先生为何来西陵?莫非……”
“太子暴毙之地,正是西陵。”
室内温暖如春,练鹊本来被糖水沁暖的心脾突然冷了半截。
“众所周知,西陵太守正是现太子,原来的二皇子燕佲的人。”练鹊喃喃道,“整个西北都在侯爷的掌控之中,侯爷便将计就计,被贬到西陵调查此事?”
“看来姑娘都明白了。”
“我还有一事不明,”练鹊心中很是纠结,“我见过我师兄与二皇子的人来往。那他为什么要帮侯爷扳倒太子的人?”
吴同抬起眼,看了练鹊一眼。
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练·真·饭桶·鹊鹊
本来想发糖!女主都喝糖水了,到最后突然沙雕
第28章 交谈
练鹊被他一声冷笑震到, 心里充满了困惑。
现在的练鹊对自己的政治素养已经完全失去信心了,她心里隐隐猜测温秉是玩得欲擒故纵的把戏。可她怎么也想不通温秉是要擒什么?
“还请老先生解惑。”她冲着吴同拱手道。
吴同指着陆极:“你让他给你说。”
陆极自无不可,他看着练鹊近在咫尺的精致面容, 不由得让了让。
“先前我们只是觉得方治倒得太过顺利, 他朝中有人, 想来不会那么轻易地就畏罪自缢。”陆极道, “温氏那么轻易地就回了云山, 这说明他们跟望都的联系并没有断。”
“但凡温氏出手, 方家就还有活路。那么方治为什么放弃挣扎, 直接痛快自缢呢?”
练鹊一怔。
为什么呢?
她摇了摇头, 如实回道:“我不明白,还请侯爷教我。”
陆极也没嫌弃她,不咸不淡地回道:“因为有人让他死, 来安我的心。”
是谁要安他的心呢?是方治背后的太子燕佲,还是支持燕佲的温秉?
天地良心,练鹊行走江湖以来就没遇见过这样的事。难道要杀人, 不是直接提着一把剑把人弄死就完了么?怎么还要害自己人?还要去玩什么欲擒故纵呢?
练鹊深深地后悔, 以前师父玄机子讲这些权谋心术的时候自己没有认真听。
她以前怎么呛玄机子的来着?
“任他机关算尽,也比不得我一力破万法来的轻松自在。”
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呢?且练鹊是真的对这些弯弯绕绕没有兴趣。她自己便不爱算计,还要提防别人算计。这是个什么事啊?
练鹊漂亮的眼中显出迷茫来。
“行了, 多说无益。”吴同是真没想到这看起来灵气十足的小女娃在权术方面会如此地不开窍。
他这辈子正儿八经教的学生有三个。
第一个是他自个儿子吴照, 那是个人精中的人精, 平时看起来随和平庸, 实际上是个最滑不溜手的, 常常做那些杀人于无形的事。
第二个也是他最喜欢的,废太子燕行。燕行博学多才、礼贤下士,为人温和却不迂腐, 除了死得早,哪哪都好。
第三个就是被坊间传为恶鬼的西陵侯陆极。半年前他还不是西陵侯陆极,而是安西大都护陆极。他统领整个西北,自然是见惯了这些尔虞我诈。
这三个学生无论是哪个都是一把弄权的好手。便是最不近人情的陆极,也只是自身形象不佳罢了。
练鹊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来自吴同的鄙视。
“我送姑娘回去。”陆极道,“外头天色也晚了。”
“不必了,”练鹊不自在地摇了摇头,“我来时便是瞒着家里人的,回去也不好大动干戈叫我那师侄知道。”
陆极却很坚持:“你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外面并不安全。”
这话说得有趣,练鹊虽然武功丢了大半,但简单的防身还是没有问题的——甚至能稳压中流高手一头。
然而陆极并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站起来道:“走吧。”
练鹊看着他清冷的模样,动了动唇,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同吴同告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书肆。
下人们看到两人,齐齐一惊。
这侯爷进去时还是一个人,怎么出来时身边就跟了一个俏生生的绝色女郎?
陆极道:“你们先回去。”
下人们不敢再留,迅速离开。
此情此景,倒是让练鹊觉得颇为有趣:“外头的人不知道便也罢了,怎么侯爷自己家的下人也对您避之不及?”
陆极道:“这是人之常情。”
却不再多说了。
练鹊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于是抬头看着火烧一般的天际,也不再说话。
回去的路上途经闹市,这里是西陵最为热闹的所在。天色将黑之时本也该有些人气,练鹊常常来此买些小食。
可是今日却不同,她与陆极所到之处,俱是一片沉默寂静。本来笑容满面的人们都诚惶诚恐地盯着二人,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练鹊侧过头去看陆极,发现他还是平常的那副表情,倒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虽然觉得尴尬,却也只好笑了笑,道:“今日倒是真的冷。”
陆极侧过头,问:“你觉得冷么?”
“嗯,有些。”
其实还好,被陆极灌了那么多糖水,屋中炭火又烧的足,练鹊现在只觉得小腹胀痛,巴不得多走一走,放放风。
陆极又道:“姑娘不必在意我与叔叔的关系。”
“嗯?”
年轻的侯爷抿着唇,黑色的眸子里酝酿着某种练鹊看不懂的情绪。
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我虽然倾慕姑娘,但并不希望姑娘因为我叔叔的原因才选择帮我。”
“朝堂上的事最是复杂。姑娘本是个万事不上心的,又何苦因为陆某而被卷进这深潭里?”他这样说着,被衣袖遮掩住的手却渐渐攥紧,表面上的神色却愈发冷淡,仿佛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一般,“我承姑娘的情,便也够了。”
练鹊看着他隽逸的面容,忍不住道:“侯爷说得是哪里的话呢?”
“我固然因为你是我师父的子侄而对你另眼相看,但我更敬佩的是侯爷的为人。”练鹊道,“侯爷莫不是觉得只有我嫁给你,成了你的妻子才配与你同甘共苦吧?”
陆极一愣,那一层窘迫终于明明白白地显露出来:“若非如此,陆某有何颜面依靠姑娘?”
他确实是这样想的。若是练鹊也爱慕他,那么两人在一起,共担风雨便是理所应当的事。可若是练鹊没有此意,自己将一个毫无瓜葛的姑娘绑上船算是个什么事?
练鹊噗嗤一声笑起来。
一双杏眼弯成月牙。只听她说:“我是江湖儿女,不懂得什么尔虞我诈。但我敬佩侯爷的为人,既然让我遇见了,那我就要帮助你,护着你。”
“我心中只想着帮你,和男女私情有什么关系?还是侯爷觉得,只有男人才能助您成事?”
她的眼中一派澄澈,专注地注视着陆极时眼中的温柔几乎能让人溺毙其中。但那温柔却不含一丝暧昧,只是对陆极的肯定罢了。
“我觉得侯爷与别的勋贵不同,您想着黎民百姓,又不忘兄弟情义。这样的人值得我跟随。”
至于他与自己师父玄机子的那层关系,只不过是促使她想明白这一点的一个契机罢了。
陆极动了动唇,最后问道:“我要面对的是当朝太子,还有他背后的庞然大物,其中还有你敬爱的师兄。你真的……想好了么?”
若是此时来的是任何一个普通侠客,陆极都会坦然接受,并以礼待之。
然而练鹊不一样。
陆极不知道她身负武功,胆识过人么?他当然知道。只是这是他二十五年来第一次心动的姑娘。终究与别个不同。
他倒也不是骤然间就有了生死不离的感情,也并不是故作痴缠非她不可。
只是不可否认的,他想要她一直保持着自己心中的模样。陆极小心翼翼地想要靠近她,却也怕靠近之后她对自己失望,或是渐渐地移了性情。
越是喜爱,便越是犹豫。
陆极被练鹊拒绝之后想了很久。最终决定只把这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思藏着。
然而他爱上的姑娘却是个直性子。练鹊仿佛夏日里灼灼的日光,不容他有一丝一毫的隐藏。
练鹊道:“你这侯爷也忒犹犹豫豫的。我既然说了要跟你做事,怎么会有假。”
或许是怕他嫌弃自己是个女人,练鹊又补充道:“我只是受过暗算,武功差一点罢了。待我恢复过来,万军之中取敌人首级也不带虚的。”
“侯爷收下我,并不算亏。”
陆极清了清喉咙,拼命压抑住想去摸摸她缎子般顺滑的黑发的想法:“好。”
练鹊心里泛起嘀咕。这侯爷也不见高兴,莫不是真的对她的能力不满意?
不应该啊,陆极又不瞎。自己这么勇武的下属他到哪里去找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