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行了。”白进文打断他们对对话,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来。
“爹,这是?”
老人笑起来,轻轻说出三个字:“压岁钱。”
“你哥哥成了家我还不给他呢。我们小鸟儿还是个姑娘家,爹娘自然得给你压岁钱了。”
练鹊接过压岁钱,沉甸甸的,显然里头有不少银两。
白进文已转向燕脂,又掏了个压岁钱给了燕脂。
小姑娘受宠若惊,红着脸道:“这……这怎么使得?”
师叔的爹亲手给她发压岁钱?师叔会不会事后偷偷把她拉到小角落里捅一刀?
想到那样的场景,燕脂心里充满了纠结。
“收着吧。”练鹊凉凉地道,令人看不出喜怒。
“噢……好,谢谢伯伯。”若是让云山那些弟子看到混世魔王燕脂此时羞窘的样子,估计眼珠子都会掉下来。
二十天后,西陵城外。
练鹊身着深色劲装,顺滑的头发被高高束起,露出饱满的额头。
前来给她送别的人却并不是白家人,甚至燕脂都在三天前回了云山。
陆极骑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上,身后跟着十数个银甲小将。小将军们一字排开,皆是面如冠玉、衣饰煌煌。
练鹊深深地看了陆极一眼:“侯爷,我走了。”
陆极面色平静,谁也看不透他眼中的波澜。
“姑娘保重。”
他的唇色本就极淡,在寒风中吹得久了,便显得有些苍白。
即将离乡的姑娘看着他冷峻的神情,笑道:“我从见到侯爷起您便是这副面不改色的样子。如今我去为您办事,怎么您也不笑一笑?”
陆极看着她。
此时练鹊想,自己或许真的有些强人所难。陆极这样的人就是上她家表白时也没露出过什么别的表情,让他笑也许真是勉强。
陆极问:“你想看我笑?”
“自然。”练鹊忙道。
尊贵的侯爷那细密的长睫微不可查地颤了颤。他的唇在抽动。似乎是在尝试如何笑起来一般。
那唇动了动,良久之后终于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来。
寒风猎猎,然而冬日将近,地上已隐隐有些新绿透出。
一如陆极眼中的暖意,仿佛是打破了浅冰之后碎开的粼粼波光。
本就是无情便动人的男人,当他的眸中蕴藏的情绪显露出来时,它便像汹涌而来的潮水一般,足以将人吞没。
练鹊就在这样浅淡的笑容里,放声笑起来。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陆极,轻声道:“得此足以。侯爷等回来我有话对你说。”
“若你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练鹊背过身去,朝他挥了挥手,唇角却在无人看到处遏制不住地上扬。
原来,两心相印是这样的感觉。
练鹊本不懂世间情事。但她想,如果真的要在世上男儿之中选一个夫婿的话,那最合适的人一定是陆极了。
她本来还想观察,还在犹豫。
但未来总是不可预料的。
练鹊想要一个承诺,一个将会使她不被任何花言巧语所迷惑、只一心一意与他相见的承诺。
陆极给了她这样的承诺。
练鹊策马,心微微地热了起来。
当年废太子死在西陵,确切的说是死在西陵城外南边的一座废弃的破庙中。
西陵北边是山,山上是堪舆寺,其余三面便是一览无余的平原。那破庙便在南边通往原先郡内的德丘的官道旁边。
六年前陆极的人手赶到西陵时,那破庙已在一场大火中被焚毁殆尽。他们走访多方,才从一位老者的口中听闻当年废太子暴毙的前夜,有一位身着南疆服饰的男子出现在附近。
因为那男子生得太过妖冶,手段也十分吓人,给老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练鹊此行,便是去北方的青州去找自己的这位老朋友。
南疆前圣子风忱,练鹊的挚交好友。
练鹊只知道这些年他一直他的妻子定居在青州。
风忱练鹊知道,虽然行事荒诞不羁,但对于朋友向来是两肋插刀。他和自己的师兄温秉一直是水火不容的关系。
因此当陆极等人谈起此节,惋惜风忱行踪难觅时,练鹊便让他们继续在西陵寻找其他线索,而自己则独自前往青州寻找风忱。
一方面是为了离开白家,免得温家的暗桩同陆极作对时牵扯到家里人。另一方面她则是想问一问风忱,问一问自己的挚友,这些年的友谊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一直敬重的温文儒雅的师兄是假象,那么曾经一同把臂同游、出生入死的好友呢?
南方此时天气已有了见暖的迹象。而在望都以北的云山,住在山顶的温秉却还拥着火炉,慢条斯理地吃着温室里培育的瓜果。
他不喜欢吃甜食,只是冬日里吃起来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温秉毋庸置疑是一名高手。在同门之中武功也仅仅只在练鹊之下。且练鹊如今功力只恢复了小半,除去那些隐居不出的老怪物不提,温秉便可以称得上是当世武功第一人了。
而武林第一人却表现得比谁都要冷,静坐在温暖如春的室内下棋吃瓜时却还要披上一件厚厚的狐裘。
同他对弈的男人便笑他:“温玄机的武功独步天下,竟然一点面子也不顾?”
温秉吃了一口瓜。这并不是什么风雅的事甚至有馋嘴之嫌。可是这个动作由他来做便充满了写意风流。
“人若是时时刻刻活在别人的嘴里那未免也太累了些。”他笑起来时也如谦谦君子,温文如玉,“何不随性所为?”
“这可不像温氏家主该说的话。”
温秉瞧着对面男人满带打量的目光,自己没绷住,笑起来摇摇头:“殿下着相了。”
“若是天下都在我们的手中,那么我们是谁,做什么样的事又有什么重要呢?”
太子燕佲尴尬地笑了笑,连忙陪道:“先生说得是。”
他觉得自己似乎失却了一朝储君的威严,转了话题问道:“我听说您的师妹加入了陆极的阵营。她虽然脑子不好使,却颇有几分蛮力,不是个好对付的货色。”
温秉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甜瓜,原本扬起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只见他缓缓地取出一颗白字,放到了棋盘上:“您输了。”
然后才不疾不徐地同燕佲解释:“您在说什么呢?我师妹心悦于我,此次不过是发了些小脾气罢了。待我写信同她说明,她便会乖乖地回来了。”
儒雅的男人明明神情十分平静,语调也正常无比,却透出一种难言的压迫感,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不像是解释,反而像是强迫别人去相信他的说辞。
燕佲只好道:“我听闻您的师妹以前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仙子,得此美人倾心,先生真是好福气啊。”
他想,或许是自己说那练鹊脑子不好,惹得这温家主护短了吧。
温秉面不改色地应了他的恭维,缓缓道:“我与师妹成婚之日,还请殿下务必赏光。”
“自然!自然!”
作者有话要说: 燕佲:听说您师妹脑子不好使
师兄:说什么废话,给我输!
师兄(超自信):我师妹马上就要嫁给我了
然而鹊鹊跟侯爷感情越来越好了
嘻嘻其实两边的行动大约都属于过完年走亲访友的范畴(?)
第35章 客栈
这一路由南到北, 说是寻友而来,却踏着新年伊始大半的春色。
练鹊并不急着赶路,甚至还刻意放慢了前进的脚步。陆极送她的马是西域上好的良种。可纵使这马血统高贵如许, 也被主人慢悠悠地速度同化成了驴。
路上常有同行的人, 练鹊还会偶尔相助一二。
人家问起来, 她便说:“行善积德。”
实则是她功力未复, 若是真正对上风忱, 没有一半的功力是不足以应付的。
容色摄人的女子, 又出来行走江湖。
这样的消息不胫而走。
夜幕黑沉, 星子闪烁, 练鹊慢悠悠地牵着马,终于踱到了路边的一家客栈门前。
客栈门前只挂了一个孤零零的灯笼,昏黄的火光照亮了方寸之地, 其余地方都黑黢黢的。
那破旧的木门大开着。听见练鹊拴马的声音,坐在大堂内的人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布满死寂的脸来。那张脸左右各一道狰狞的伤疤, 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
这人本应是左眼的地方空空如也, 好肉、烂肉连同血痂纠连在一起,右眼则布满血丝。那小二用一双空洞的眼注视着练鹊良久。
他缓缓地开了口,声音嘶哑, 语不成调。
“本店厢房已满, 客官还是……另择他处吧。”
他说完这句话, 便低下了头, 看起来像是死了一般。
练鹊并不怕他, 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客栈的门,她眼中还映着灯笼的丝丝暖光,手却暗暗向后倾斜, 准备随时掏出袖中的短剑。
“小二,你这客栈空无一人,莫非住得是鬼不成。有道是来者是客。既有远行人来此,你又何必推诿?”
那小二甚至没有抬头,只是重复道:“厢房……已满。”
轻装上路的女侠头戴斗笠,脚步放得极轻,但一举一动都带起了巨大的灰尘。
这屋中结满蛛丝、尘埃遍落,实在不像是有人活动。
就连那小二说话时都的气流都带起不少尘灰。
再多的,饶是练鹊耳聪目明,也无法在黑暗中一一辨明了。
“速速……离开!”那小二猛地抬起头来,用狰狞可怖的脸对着练鹊,扯开一个扭曲的弧度。
练鹊迅速抽剑出鞘,手上银光乍现,将四方的暗器迅速打落,铮铮之声不绝于耳。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移开目光,只盯着那小二。
之间他的头轱辘一转,竟直直地掉了下去。从练鹊的角度,只能听到他的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好似撞上了什么硬物,便停了下来。
那空荡荡的脖子上残留着一层干涸的黑血。
练鹊看得不大分明,走近了,从袖中取出一道火折子,噗呲一声照亮了这小小的一方空间。
所见之物令练鹊低叹一声——那小二显然死了许久了。
可令人疑惑的是这样的腐尸竟然没有散发出任何异味,皮肉中尚且翻爬出无数的蛆虫,连带着那些肉也被卷出来,落在衣裳上、地上,泥一样地蠕动。
这才有了些味道。
练鹊冷冷地看了一会儿,倏忽露出个笑来。
她绕到柜台后方,抓起小二的黑发将那滚落的头颅提起来翻了个面。只见那头里面有一半泛着蛆虫,更里面的芯子里则是一汪溶溶的尸水,还在哒哒地往下掉。
除开一个尚且完好的眼珠子、一双嘴唇、一张面皮,还有那骨骼的大致框架,里头却再没有别的物什。
再一瞧四周冷冷戚戚陈设,便是大罗金仙来此也会觉得遍体生寒。
练鹊随手将小二的头颅放在柜台上,燃尽的火折子化成飞烟,散落在地上。
却听外面又传来男人的脚步声。夹杂着那脚步声的还有粗重的呼吸声,应当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子。
练鹊正预备着回身,那人便已莽莽撞撞地扶上了门框,一边喘气一边同练鹊打招呼。
夜色里练鹊只看见他一个模糊的轮廓。这年轻男子,或者说,这少年,他的一双眸子亮晶晶的,还在大口地呼吸。他作书生打扮,初步判断应当是没有武功。
“姑娘,你也是路经此地?”他的声音里竟有些殷切。
“没错。”练鹊也朝他笑起来,缓缓答道。
“太好了,”少年的声音更加雀跃了,只差没有冲过来,“我走了一整天了,累死了。”
“这客栈怎么连个灯都不点?小二呢?掌柜——”少年走进来,在黑夜里他与瞎子无异,只能一点点地小心挪动。
练鹊看着少年犹带稚气的举动,不由地起了捉弄的心思,朝他道:“小二就在这里。”
少年进来片刻,也就适应了这黑暗。她让开身子,正好让少年看清小二的头颅。
月光穿过破旧不堪的大门,照亮了练鹊美丽的容颜,也照亮了她身后那个可怖的头颅。
美人与亡者,世间绝色与黄泉厉鬼,这两者同时暴露在少年的眼前,形成的冲击也极大。
少年呆了呆,看起来软弱无害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片刻之后——
“啊!——”他来不及掉头出门,跌倒在灰尘里就这样吐了出来。
练鹊在一旁还能饶有兴致地分析他突出来的东西,多为肉类,说明此人家境不菲。
等到这少年再度平静下来,已是许久之后了。
走南闯北多年,不说以前,就是她来青州的这段路上都遇见过不少这样的事,练鹊早已见怪不怪了。
少年呆滞的时间越长,练鹊原本的那些子恶趣味便渐渐地转成了不耐。
她笑问:“小公子可平息下来了?”
谁知不问则已,一问这书生少年像是被人触动了什么神经似的,更加不顾形象地大叫起来。
一面叫还一面求饶,连声道:“女鬼不要吃我!女鬼娘娘放了小生!呜呜呜呜!”
显然,破旧客栈、死尸、美貌女人,这些合在一起,令他产生了非常不妙的联想。
练鹊看着他的眼神里,就没差写着“嫌弃”二字了。
她一把将少年提溜起来,扔到了客栈外。
少年一双无害的眼睛雾蒙蒙地,看起来十分惹人怜惜。
练鹊却没有兴致去欣赏,她刻意冷下脸,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同样都是过路人,怎地我便是女鬼了?”
崩溃大哭的少年捂着脸,生怕被女鬼看到自己秀色可餐的脸。一双眼却忍不住偷偷地从指缝中去看练鹊。
月光下的女子冷肃着一张脸,可这无损于她的美貌,反而增添了一种干练洒脱的气质。她本是长得柔美温婉的,可自身却有着天定的江湖气,使她看起来与寻常女子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