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却愁眉不展,悒郁地说道:“可见这孩子这些年都受了些什么苦,似乎神智出了些问题。”
皇帝听了,笑容隐没,顿时失却了谈笑的兴致。
他一面不住地往外望,一面又谨慎地躲在帷幔之后,不肯叫臣下窥见分毫。
太子燕佲便是在此时来的。
众人无不俯首而拜,做足了声势。
燕佲哈哈一笑,命众人起身。他行至左上首,见对面的桌案上放着未用完的一应瓜果,还有些残茶,便道:“我料想,这定然是西陵侯爷来了。”
众人但凡是提了这煞星便觉得头痛,可太子殿下的话亦不能不回。他们只得唯唯称是,又将燕佲的一应问题答了。
燕佲又向众人介绍身边的女孩:“这是我新得的小友燕脂燕姑娘。”
众人纳罕,嘴上仍道:“这姑娘也姓燕,倒是与殿下颇为有缘。”
燕脂是被她师父温秉派来保护燕佲的。
小姑娘生得俏丽,武功不差,且又是江氏幼子的未婚妻子,想来跟在太子殿下身后是最有面子的。
燕佲笑眯眯地享受着众人的恭维,临到末了,才打发燕脂与姑娘家们一同坐着去。
本朝男女大防并不怎么严。尤其这种循花而设的花宴上,大多座次是将熟识的人安排在一起。因为本身的目的就不怎么单纯,也就没注意隔开男女。
只不过女眷们听闻陆极来了,大多都轰散开来,直奔专为贵女门隔开的位子。
隔着一层纱帘,这才觉得安全许多。
直到方才练鹊现身,她们觉得被比下来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燕脂走过来,扫了一圈却没见到她家师叔的影子。
她随手拍了拍某贵女的肩膀,问:“妹妹,你有没有见过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
那贵女被这猛地一拍吓得一颤,待看清了燕脂的面容时又警醒地后退几步,强笑道:“不知这位小姐可否能说些更详细的特征?”
燕脂奇道:“你这人倒是不坏,反应也挺快。”
她于是将练鹊的样子说了。
贵女道:“这可赶巧,方才那位小姐似乎是西陵侯的侍妾,一直陪伴在侯爷身侧。”
燕脂就有些生气:“什么侍妾?且不论别的,光凭她的品貌举止,哪里像个侍妾?”
这贵女本就不太敢看陆极那边,被燕脂这样一说,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
“是我僭越了。”她微笑着说完,便要离开,“小姐要寻的人大概过会儿就会来,小女就先不奉陪了。”
燕脂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许久,最终没能找出端倪来。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是说,我想请教请教小姐芳名。”
燕脂最近练的功法有些问题,整个人都狂躁了不少。
那贵女朝她盈盈一笑:“小女姓云,单名一个梦字。”
燕脂一愣。
这不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望都第一才女么?
她师父给她提过这个名字。说是日后娶妻,以师叔为正室,然还是要娶这位云梦云小姐做个贵妾料理大小事务,方才不堕了温氏的门第。
她师父不仅将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就连自己的婚姻大事也是算得十分清楚。
燕脂越想越不对味,她站在脂粉堆里早没了先前那种如鱼得水,浑身干劲的感觉。
于是这姑娘干脆一拔腿,同燕佲说了两句便溜了。
燕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墙。她对长公主的府邸不是很熟,但所谓站得高望得远,这话在哪里都是适用的。
燕脂的手刚搭上墙头,就听见墙那头传来男女断续的说话声。
她放轻了声音,偷眼去瞧。
那个站在池边丢石子的女人不正是她师叔么?不过她身边的人却不是燕脂见过的陆极,而是那江氏的江琤。
燕脂离开西陵时,练鹊与陆极之间还隔着层窗户纸。她只是觉得自家师叔对这侯爷颇为不同,有些不寻常罢了。当时她还心疼过这位用情至深的江公子。
没想到他倒是长了本事,竟硬生生地将师叔骗得与他独处。
燕脂趴在墙头上,便打算偷听师叔与江琤的谈话。
然而却有个人在后面用树枝戳她的腰。
那人倒没有狎昵的意思,一下一下十分认真,似乎不将燕脂戳下来誓不罢休。
她一回头,就发现她以为的老实人陆侯爷陆极正面无表情地举着树枝看着她。
燕脂:我没看错吧?
这侯爷还是同先前一样没变,冷凝着眉目。他的样子太正经,和当时在侯府抓住她的时候一样冷静平淡。
燕脂自知理亏,悄声爬下了墙头,老老实实地跟着陆极走出了几十来步。先前用树枝戳她的男人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喂。”燕脂喊了一声。
“陆极、陆极!”她喊了两声,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来,“我师叔可是很久以前就与那江琤认识了,甚至一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这人不但没表示,居然还阻止她听壁脚,简直缺德。
陆极看了燕脂一眼,道:“以讹传讹罢了。”
传讹的燕脂有些心虚地咳了两声,又问:“你难道就不好奇我师叔说了些什么?”
可是她的挑拨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她眼前的男人走得更快了,三两步就将她甩下。
小矮个燕脂感觉自己受到了歧视。
她还要继续嘲讽呢,却听陆极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我信她。”
燕脂被这句话弄得不知所措。若论这世上喜欢师叔最久、了解她最多的人一定就是她师父了。可是就连万事在心、运筹帷幄的师父也不从来不会信任师叔到如此地步。
师父的话,一定会将师叔圈在自己的地盘里,一步一步织网布局,然后将那些不知死活的男人全部弄死吧。
燕脂心里并不清楚哪种更好。只是她看着眼前沉默寡言且有些凶狠的男人,却慢慢地有了偏向。
师叔她这样选一定是有道理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祝我网课快乐
第61章 叮嘱
练鹊回到席上之时正好遇见太子燕佲在同陆极两个寒暄。而她的师侄燕脂站在燕佲的旁边, 看起来像是在护卫的样子。
练鹊想了想。
在师侄面前她多少还是要些面子的。因此先前想好的造作戏码也得停用。她抚了抚头发,便朝着那边过去了。
与望都贵女不同的是,练鹊走起路来步子虽然不大, 但脚下生风, 倒是有龙行虎步的意味。她就好像误穿红装的小少侠, 兴冲冲地来了。
陆极看了她一眼, 原本凝着冰的目光也有了些温度。
燕佲道:“这位是……”
他那双眼睛自然也亮了起来。他身为一朝太子, 本就是耳目通天的人物, 自然也知道那不可一世气焰嚣张的温玄机从小养大的“童养媳”被陆极骗走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够精准避开温秉那样的老狐狸, 随即选了陆极这么个冰疙瘩?
练鹊像是才注意到他似地, “呀”了一声。
她的眼睛是男子们都会喜欢的那种软软圆圆的杏眼,瞳仁深黑,显得纯粹真挚。燕佲撞进这涤荡着水波的目光, 不由得愣了愣。
就听那绝代佳人一字一顿,用如玉声琅琅般的嗓音说道:“好漂亮的衣裳。”
燕佲:你再说一遍?
明明是在夸他,怎么每个字眼组合在一起就令人那么烦躁呢?
陆极道:“这位是太子殿下。”
还没等燕佲爽一爽, 享受地位带来的云泥之差, 他便听陆极道:“姑娘你是江湖中人,或许不认识。”
练鹊顺坡就下:“是啊,真的没看出来。”
然后便是极为敷衍的一礼, 几乎看不出半点恭敬之意。倒是那红唇一张一合的瞧着极为动人。
……至少比她的礼节要令人赏心悦目许多。
燕佲深深地困惑了。
难道像陆极与温秉这种不世出的英才都喜欢这种女人?看来他还是做个庸碌世俗的人最好。
他倒不至于与练鹊纠结礼节的问题, 只是目光便不再凝在练鹊的脸上。他哈哈笑着, 继续与陆极说着朝中大事。
陆极远离权利中心许久, 似乎还有些生疏。燕佲并不藏私, 将各项事务说了,倒是一副贤君之相。
永宁长公主身着繁复长裙,一路蜿蜒迤逦而来时, 练鹊竟松了一口气。
她随手取了案上的酒盏,正要一通牛饮时却被陆极按住了手。
陆极不是怎么很喜欢对她动手动脚,似乎在他眼里练鹊的雪肤花貌都是冢中枯骨,再没有那些脸上长满褶子的老大臣好看。
他的手覆在练鹊的手上,冰冷且微微有些粗糙的触感令她一惊。
陆极道:“吃柰果吧。”
“我不爱吃那个。”其实练鹊并不是不爱吃。只是她吃柰果的时候总爱舔舔汁水,在大庭广众下总觉得有些不雅。
“那只能喝一点。”
练鹊还要争取呢,永宁长公主已到了两人面前。
“我苦命的儿啊。”
开头一句便是这个。
陆极练鹊被她唤得齐齐一愣。
练鹊抬头望去,便见一身披绮绣的女子正蹙眉望着她。她的眉浅而淡,眼眸也是像一溪清泉一般浅淡的琥珀色。惟有脸上的皱纹与发上的零星白色显示出岁月的痕迹。
她的眉间有一点红色,斜斜地缀在眉下半分。
有些眼熟。
练鹊便也望着她。
永宁长公主率先移开目光,拭了拭泪,对陆极道:“我的儿呀,多年未见,你可还安好?”
陆极道:“劳长公主挂念,侄儿一切安好。”
“这便是了,这便是了。”永宁长公主连连道了几声后,又近了一步,“你随我来。”
陆极看了她一眼,却转身对练鹊道:“姑娘也来。”
永宁长公主看了练鹊一眼,点头道:“也好,来吧。”
永宁长公主又对太子说了些话,看得出两人十分亲近。
练鹊却有些不明白。这位长公主如此亲近陆极,怎么还能与太子这般和睦?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长袖善舞?
三人一路穿行过水榭,到了临水的小阁楼。
长公主的眼尾仍有些许残红,想来是心神过度摇动所致。
她拉着两人坐下,似乎并不觉得陆极气势骇人,倒是对着练鹊时有些不自然。
她一开口便是:“这些年我在望都也常常记挂你。当年你爹去前,曾写信给我,叫我好好照看你。”
这永宁长公主既不摆长辈的架子,也不摆长公主的架子,只是拉着两人缓缓道来。
“可惜西北远隔千里,我纵使有心,却也无力。”她叹了一口气,“你爹每每入梦而来,总是问我,崽崽成婚了没有,可有个知冷知热的在身边照料他?”
崽崽。
练鹊差点没笑出声来。
她突然觉得家里人叫她小鸟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
陆极那张冷脸配上这两个字,其中的滋味真是绝妙。
永宁长公主叹了一口气:“我每回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事急不来。可转眼之间,你已经二十有六了。与你同龄的那几个,他们的孩子都上私塾了。因此这次我才与陛下商议,办上这么个花宴,为你择一佳偶。”
她眉间盈着哀愁,令人为之动容。
可惜铁石心肠的陆极并不准备给长公主发挥的空间,他道:“是我叫长公主忧心了。如今我与白姑娘两情相悦,此事已然了结。”
当时这花宴逐项事宜已准备停当,陆极来纯粹是看在长公主面子上,但真要择什么佳偶却是大可不必。
长公主便笑:“我晓得。”
她又问练鹊:“我还不知道姑娘的芳名,姑娘是西陵人吗?”
练鹊笑着点点头:“我叫练鹊,是西陵人没错。”
她大抵知道她江湖人的身份只会在长公主这里减分,于是略过不提。
“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呢?”
练鹊道:“父亲与兄长都是读书人。”
长公主眼睛一亮,道:“读书人好,明事理。”
陆极看了练鹊一眼,不准备拆她的台。练鹊朝他咧嘴一笑。
长公主又问:“姑娘芳龄几许?”
练鹊想了想,道:“二九。”
其实新年过了练鹊便是十九岁了,可她自认还没有过生辰,因此满打满算还是二九。只有她的爹娘才会虚张声势说她二十有余、
长公主停了停。
她没发表什么意见,反而道:“年纪大些也好,成了亲便能生养了。”
这本是极和蔼极亲切的话,可见长公主对侯夫人要求之低。
然而练鹊只听得“生养”两字。
她只是喜欢陆极才同他在一起,生什么养什么却是从来都未曾想过的。
要她说,去山里头抓只猛禽譬如苍鹰黑狼之流养在身边才算威风。她与陆极武功都不差,这样方才算不堕身份。
到时她与陆极两个骑着狼,后面跟着一排银甲小将军不也十分气派?
好在陆极截住了她的话。他只是道:“长公主放心便是。”
长公主停了话头。良久之后,她道:“陛下此时就在府中。”
练鹊猛地看向长公主,可她身边的陆极却波澜不惊,显然早有猜测。
“陛下的意思是,你往后便呆在望都,同那些侯爷们一样。”长公主说着,自己也苦笑起来,“他的毛病你是知道的。先前我与阿姊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也从来猜不透他的心思。如今朝中局势尚不明朗,诸方大臣都想要争夺你这一脉的势力。”
“就连陛下,也在等着你的反应。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