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男孩被再次放在地上。他抬头看了一眼高大的父亲,沉默地将脸上的水渍擦干净。
一遍,又一遍。
永宁道:“这孩子心思细腻,并不是——”
“我知道,我自己的儿子怎么会嫌弃我呢?”陆证明白她的意思,挥挥手,“永宁妹妹,那我就先带他回去了。改日有空再来谢你。”
永宁道:“大将军不必客气。”
*
“你这小子,怎么一路闷闷不乐的?”
男人在马上俯身,随意地揉了揉陆极的包包头。陆极被他抱在怀里,陆证的手正好搭在他的肚子上。
“爹摸摸——怎么又变胖了?”
陆极:“……”
“父亲,”他小声问,“你会娶姨母吗?”
陆证没听见,道:“男子汉大丈夫作何忸怩之态?有什么尽管大声说出来便是!”
两人骑着金鞍白马,所到之处行人俱都退避。
陆极问:“我能生个孩子吗?”
陆证险些从马上掉下去。
“什么生不生的?你这孩子……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陆证的脸都黑了,几乎要将惊慌写在脸上,“谁干的——是不是燕行那小子!”
陆极垂着头,明白了:“太子殿下又骗我了吗……”
第71章 不须啼(下)
太子被大将军打了一顿。
这是今日宫中最令人关注的事。
皇帝为此发了一大通火, 连夜召了大将军进宫问个明白。灯火彻夜。
满宫的宫妃奴婢都翘首盼着,生怕天子之怒波及到自个头上来。
半个时辰之后,大将军意气风发地走了。
“嗐——陛下到底是要靠着他打戎狄的。这大将军如此猖狂, 你我且看来日罢。”
“陛下到底宠信大将军, 只不过太子殿下那里也不知怎么处置了。”
*
数日之后, 燕行和陆极一同上课。太傅是老相国吴同。
“子曰:‘君子不失足于人, 不失色于人, 不失口于人。是故君子貌足畏也, 色足惮也, 言足信也。’”燕行摇头晃脑地背诵着。
他本就机灵, 阴阳怪气的样子也不惹人讨厌。
吴同道:“做君子,像殿下这样便算是成功了一半了。”
燕行眨眨眼,问:“另一半呢?”
吴同捋了捋胡子。
“这个嘛, 自然是反其道而行之。”
*
大将军回西北时,皇帝领着文武百官出来送行。
永宁也过来同陆极道别。
她昨夜没睡,熬红了眼, 看着十分吓人。
芳信晨起时曾劝她多加妆点, 也好不让别的公主笑话。
永宁道:“本宫与崽崽即将两地分隔。每每思及此处,本宫便心痛得不能自已,如何能有心情梳洗?”
芳信闭嘴不说话了。
陆极冷着软糯的脸蛋, 行礼道:“劳烦长公主费心了。”
永宁不答话, 只一味用帕子拭泪。
“还望长公主安康。”
他再拜一次, 便同侍奉的人一道上了马, 不再回头看了。
小男孩穿着做工精良的骑装, 坐在一匹深色的小马上,倒有了几分小将军的样子。
芳信表情有些不好看,克制住不流露出反感的神情来。待到同永宁两个转进软轿, 才道:“少将军此举,也忒伤人心。”
永宁拭着泪,久久不言。
*
“我这一生只为两个人流过泪,一个是我少年时便爱上的鲜衣怒马神采飞扬的少年,另一个是我视若亲子却渐行渐远的孩子。”
*
燕行被流放的时候,公主府新来了个琴师。
新的琴师名叫玄机子,自言是浮萍游子,家里死得只剩一个独苗侄子。听说这琴师也收了不少徒弟传承衣钵,可惜个个都只继承了一半本领。还有那等心术不正的,要暗中害他。
玄机子依旧是长公主素来喜爱的貌若好女类型,只是年纪上却比从前的那些要大上不少。
眼看着,已是将要凋谢的花了。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名贵的花在坠离枝头前都仍是为众人所追求的绝色。
玄机子亦然。
长公主爱极了他低笑时的样子。他抚琴、仗剑都有与旁人不同的意味。
秋声走过水榭时,便看见白衣的男子坐在里面弹琴。她读过书也识得些字,知道他在弹凤求凰琴歌。
秋声却依旧问:“先生在弹什么呢?”
“情歌呀。”玄机子笑眯眯地说道,他的眼是桃花眼,此刻微微合着便令人不由自主地也沉溺进去,“昔年我有个喜欢的姑娘,叫小红,最喜爱这曲子。”
“我因此学了琴,练了许久。可惜学成归来后她已经嫁人了。”
玄机子抬眼看着秋声。
秋声被他看得脸上发红,不由自主地抚了抚胸口。
春日的花、秋日的月,世上万千风景又怎么抵得上这郎君的一次凝视呢?
“秋声姑娘,”玄机子的声音低沉而迷人,似乎要将她引入新的不见底的漩涡,“你瞧,我的心上人就站在那。”
秋声一颤,回眸看去,那墙角仅仅立着一株光秃秃的梅树。
玄机子看着秋声困惑的样子,愉悦地笑出声。
*
“你看这梅花,也不见得比别的花美丽。可北风一吹,只剩她一种花了,谁不夸她美?”
“自从见了你,我的冬天就来了。”那个少年将斗篷上的雪抖落,手里捧着一束梅花,人却要比花更加夺目,“百花皆化尘泥,只剩卿卿一朵。”
*
“你又要走了?去哪里?”
男人转过身,朝她露出微笑来。
“去赴一场约。”
月光将雪地照得明亮。他身后背着琴,琴中有一把剑。
“是女人?”永宁的头发披散在身后,她只穿着一身单衣,脖颈处还有些暧昧痕迹。她赤着脚站在雪地里。
玄机子无奈地说道:“自然是男人。哪个女人能同我比试——”
他想起了自己的小徒弟,心中微微发虚。
永宁发现了他的不自在,却找不到理由让他留下。
“往后还来么?”
“或许来,或许不来。你不必念着。”玄机子受不了她那如影随形的目光,转身便走,跳上墙头后想了想,转身还是对她笑了一下,“小蓝,你那个粉色的肚兜如今已不太衬你。”
“快进去吧,进去换身适合你这个年纪的。”
永宁站在雪地里,清晨婢女来看时已落了一身的雪。
*
给练鹊治蛊虫的苗疆神医就是那之后有一次玄机子带给永宁的。
“这人欠我一命,今后你使唤他不须客气。”
彼时永宁正靠在小几上小憩,不耐烦地抬了抬眼皮,道:“你的人成日在我眼前晃荡,岂不是平白惹我想起你那些荒唐事来?”
玄机子道:“我的事是荒唐事,你做的那些便不是了?”
“你我本就不是夫妻,何必相互约束?”
永宁懒得同他分辩,这话却直直地刺进了她心里。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眼泪猝不及防地就落了下来。
玄机子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
“常人都说夫妻一体。我是江湖人,给不了你白首相许的承诺,心里却是认定你的。”那双桃花眼凝视着某个人时,常给人深情的错觉,“至少让我知道你能照顾好自己。”
*
瓷瓶上的红线,又这样继续系了数年。
某一日,九皇子燕停上门来拜见,说起太子燕佲背后的人。
“那温玄机是先代玄机子徒弟中最擅谋略的一个,城府极深、为人深不可测,是个可怕的对手。”宫女所生的皇子总是要比别个更谨小慎微一些,仰头孺慕的模样也颇能激发母爱,“姑母,此人我们不得不防。”
永宁打量着梅花的目光一顿,不禁用手拨了拨那红线。
玄机子的结打得丑,都是死结。
偏偏阖府上下都是这样的线。
她忽然问:“这个‘玄机子’的名号,是不是只有死了才能传给下一代的?”
燕停道:“是——”
哗啦——
那瓷瓶被女人的衣袖拂倒。碎裂在地,红梅摔在地上,像一簇一簇的血花。
“姑母当心!”燕停急忙道,“来人,快过来收拾一下!”
永宁在一片慌乱中站得笔直。
却没再动半分。
*
皇帝被控制了十年之久,终究是去了。
燕停登位第一件事,便是要除掉把持朝政多年的永宁大长公主。
永宁没让他多费力气。
一把火连人带着那梅花、那红线、那琴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
“本就不是夫妻,不必互相约束。”
当时她在御前跪了两天两夜,最终求来的却是姐姐沅阳和陆证的婚事。她央求姐夫叫她妹妹,心里也偷偷叫他哥哥。
她宠溺陆极,只不过是想着自己同那个人的孩子也该是这样的模样。
那时本不该骗他去学什么琴歌,也不该嫁什么驸马。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就是那个师父嘛
跟侯爷师父关系很铁还狎过妓的那个
他是侯爷叔叔,大家都以为长公主暗恋自己姐夫,但其实她一直喜欢的是姐夫弟弟
第72章 不得语
风鸩瞧着练鹊的样子, 心里不怎么得劲。
她休养了些时日,被温秉打出的伤也成不了什么大碍了,便准备告辞。
彼时练鹊斜靠在陆极身上, 睁着惺忪的睡眼想要送一送她。
风鸩道:“你这样的身子, 何苦跟出来受累?”
练鹊揉揉眼睛, 笑道:“你是我最好的姐妹, 怎么不值得我送?我巴不得日日同阿鸩在一起, 你走了我当然要送你。”
话说得漂亮, 贵在真心实意好不掺假。
练鹊从前武功高绝, 这些人再仰慕她也不敢真的放肆。今时不同往日。风鸩听了话, 心花怒放,就放了一条红色的蛊虫出来。
“往日你都用风忱给的虫子,如今也来试试我的。”
于南疆这些使虫用蛊的好手来说, 蛊虫的地位无异于丈夫儿女。
风忱喜欢养白白胖胖的虫子,风鸩的虫子却都是瘦瘦柴柴的,颜色也更艳丽些。它们长着许多肢节, 也更加有攻击力一些。
“你如今没什么武功, 那臭男人若是欺负你,你就放虫子咬他便是。”风鸩又用刀划破了手指,递到练鹊嘴边, “喝了这些便能号令蛊虫了。”
陆极只当做没听到。
练鹊一路将人送到了船上, 轮椅是陆极推的。
陆极每晚都要推着她出来散心, 对此驾轻就熟。即使如此, 风鸩还是觉得此人不解风情, 比不上自己。
她倚着桅杆,道:“鹊鹊你回去吧?回去还要喝药呢。”
练鹊微微有些不豫,显然是听到“药”就发憷了。
风鸩捂着嘴笑起来。
“我这次打算去望都拜访一位前辈, 他或许能知道怎么治你的毛病。”风鸩道,“你千万等着我,不要想不开。”
练鹊迎着日光笑得灿烂:“怎么会呢?我在你心中便如此不堪一击?”
海风吹动两人的衣袍。
风鸩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不再像从前一样打扮得像个野小子。她穿上了轻薄的纱裙,纤腰束素,钗环琳琅。比那个成日里装柔弱的姜如还要惹人怜爱。
练鹊笑起来时,真正是笑在了她心里。
风鸩是南疆的圣女,性情古怪,修的是媚功却从未爱过人。练鹊是风忱的朋友,于风鸩却是人群中最特别的一个。
南疆女子地位极高,风鸩的地位也要比风忱高一线。
她说着要去帮练鹊找神医,却十分诚实地直接去了青州。
坦白说,练鹊那样的伤势,便是大罗神仙来也救不得。
她先是在玄谷被废了武功,后来勉强调养着也能使出十之一二的功力,此后又频频同人打斗,算是又受了些无伤大雅的伤。被温秉困在齐云塔的那一次,她催动剑意逃跑,也动了些内力,这是伤了根本。
同陆极走后,勉强又养回来些。堪堪要好时,她偏偏又到天枢岛来蹚浑水。她被温秉刺中了要害,这也是徐行盟能救的。
可温秉早在天枢岛埋了火/药,练鹊服了能让人瞬间恢复功力的药。代价却是经脉俱裂。
当时各派精英都齐聚天枢岛,其中也有不少医中圣手,这才护下她一条命来。
风鸩从前觉得练鹊傻。只是她一腔赤子心肠确实动人,这才同她一道。江湖的水很深,练鹊是当中的最强者,却干净得如冰似雪。
玄谷一战,练鹊被废了武功生死不知。风鸩曾派人寻过她,却得知她驾着一匹老马回乡了。
那时风鸩想,这样也很好。
江湖太乱,不适合她。
徐行盟算是江湖中最讲公义的地方,可是这样的徐行盟里,也会有许多看不惯练鹊的人。
然后练鹊背着一把剑回来了。
那一日所有人都在逃窜,只有练鹊站了出来,孤身一人杀了温秉。
后来风鸩跟着别人去看过那海滩。陆极忧心练鹊,抱着人就走了。温秉的头颅被扔在海滩上,同那些暗卫的尸骨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