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鸩没忍住,对着那头狠狠地踢了一下。
那剩下的半艘船要沉不沉的,被人拉了上来,其余的都散落在海里,小半不知去向。
风鸩却不必再去保护练鹊了。
不仅是因为陆极护在她身边,而是她已是令众人心悦诚服的盟主了。
力挽狂澜,孤剑救世。
所谓的侠也不过如此了。
风鸩要去寻一个人。
背叛了这友情、背叛了整个江湖的人。
*
风忱是南疆的圣子,却快有十年没有回到故乡了。
寨子里聚集了四面八方来的十来位长老。
“风忱,你可有什么要辩解的?”
他闭上眼睛,说道:“风忱无话可说。”
他被押上了寨子里唯一一座高塔。
塔是一座石塔,和整个寨子的风格都很不搭。那塔是在山顶上,从十几代以前开始就是南疆养蛊王的地方。
他和风鸩从前就是在这塔里长大的。
*
风鸩在最后一夜赶回了高塔。
风忱被关在石室里。
月光照不进来,却能听到猎猎作响的风声。在黑黢黢的夜里,那风声仿佛是能吃人的猛兽一般,肆意地舒展着爪牙。
风鸩推开门,在黑夜里看他的样子觉得有些陌生。
他穿着中原人的衣裳,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随性地坐着了。
像个严肃的小老头。
风鸩觉得很不习惯,咳了咳,说道:“我来看看你。”
风忱抬起头。风鸩能勉强分辨出他瘦削得过分的下颌线。
塔中的蛊虫晚上也是要睡的,白天的时候便会张牙舞爪地在墙上、地上爬,却从不来顶层半步。
“我看那个女人在青州也为你造了这样一座塔。”她道,“你在青州也想过南疆么?”
风忱笑了一声。
“想过,无时无刻不在想。”
“只是她喜欢北方,也不愿同我回乡。”
他的声音里没有什么自怨自艾的味道,细细品味时竟还能察觉出些许甘之如饴的味道。
风鸩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
她觉得四面八方的冷气都在飕飕地往自己身上灌。风鸩是不懂情爱的。过去不想懂,从今往后也不想懂了。
她道:“鹊鹊家的小陆就愿意为她跑东跑西的,我怎么冷嘲热讽也不肯走。怎么到你这就成了这样?”
风鸩本来并不想夹枪带棒地说话。
可是故地故人俱在,她不禁就想起了过去的风忱。
风忱多骄傲的人呐——
蛊术、毒术……就连跳舞的本事都要比她强。可现在他却如此狼狈地回了南疆,明日就要被处刑了。
干涉中原、为祸百姓是他的一重罪。
抛弃子民、背弃祖宗却是根本。他是南疆的圣子,受人供奉,本就不该离乡许久,不尽责任。
风忱很平静:“我想这些事,已经想了很多年。”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
“舍不得。”他轻轻地说道。
风鸩轻叱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觉得你们是神仙眷侣,其实在别人眼里就是男盗女娼。”
风忱仍旧坐在黑暗里,无所回应。
晨光熹微之时,他被投下了万蛊池。
*
寨子里来了个中原人,长得漂亮,可惜像是得了什么怪病,没几年就老得不成人样了。
圣女风鸩叮嘱大家对她友好些,人们也就照顾着些。
那女人也和大家一样做些寻常的营生,上山采药、在家种地,偶尔养养鸡鸭做做女红。
只是一闲下来,她就爱往山顶跑。
山顶是禁地,只有圣子圣女和长老那些人能进去。
那女人就痴痴地看着山顶的塔。
村里人都说她是风忱的妻子,等他赎完了罪被放出来还要再续前缘。
圣子虽然对子民凉薄得很,却是个痴情种。
他被关了禁闭,可有时还是会站在塔顶的窗边,看看自己的妻子。
*
“我回来前去了趟青州。那女人同我一道来了南疆。你……想不想再见最后一面?”
“我死后,在塔上扎个稻草人,披上我的衣裳,时不时在窗边放一放叫她看见。”
“这不难。可你为何要如此?”
“我曾同她许下诺言,要与她同生共死。”
作者有话要说: 到底是深情好点还是薄情好点,我也不知道。
深情如风忱be了
薄情如玄机子也是be
果然人还是该强一点,这样才能靠自己的实力he
第73章 从我愿
冬日里, 北方的几座小山丘如同屏风一般,挡住了南下的寒气,南面则是一眼望不尽的水田。秋尽冬来的时候, 田中的庄稼被割了一茬又一茬, 寒风乍起, 干涸的土地瞧着有些荒凉。
练鹊靠在陆极身上, 怀里还抱着儿子。走过界碑时, 天方刚刚泛起鱼肚白。有一点隐约的寒星闪烁着。远处的村落已经升起了缕缕炊烟, 那烟是沉沉的霭色。
她耷拉着眼皮, 轻轻地“唔”了一声。小小的陆奚从她怀里探出头来, 好奇地看着四周。
练鹊将儿子的头又按了回去。
目之所及的是男人宽厚的肩膀。他的头发只简单地束起,可以看到零星的白色。
这马驮着一家三口,又默默地行了许久。
马哼哧哼哧地往外吐热气, 陆奚也跟着哈气。
“……”练鹊垂着眸,葱根似的指戳在他白净的小脸上。
陆奚不敢同自个的亲娘计较,眼泪巴巴地受着。
陆极是不会帮他的。
“妹妹!”白修明站在村口, 身边还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少年。
练鹊从陆极身后探出头来, 露出一张仍如二八少女般的水灵脸蛋。那眼明而亮,仿佛倒映着西陵春日的秀丽山水,令人见之心旌摇荡。
白修明一愣, 摸了摸鼻子, 唤练鹊的声音小了些:“……小鸟儿。”
练鹊等不及陆极勒马, 抱着儿子从马上跳下来, 直朝着白修明奔过去。
“哥哥!”
白修明一左一右两个孩子, 一个是哥哥家的儿子大宝,一个是练鹊同陆极两个的大儿子陆其。
孩子的名字是练鹊起的。她平日里见不到大儿子,就将家里三个男丁的名字连着念上一遍, 也就算是想过了、见到了。
陆极、陆其、陆奚。
小小的陆其抬着头,有些懵懂地看着这个艳光四射的女子。她怀里抱着个小男孩,软糯可爱。
是要比陆其好看不少的。
陆其正想着,便听白修明说道:“这孩子生得像你,玉雪可爱。若是爹娘在世必然爱得不得了。”
那美人听了,便横了一眼,嗔道:“幼时爹娘偏心我,没想到哥哥记到了今日。”
白修明苦笑道:“你这妮子。”
他脸上却是高兴的,眉梢眼角的褶子都堆起来,显出一种与平时不同的平和来。自从外祖过世,陆其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舅舅露出这样的神情了。
陆极将马牵了过来。
他是个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鬓发微霜。
正是陆其想象中的父亲模样。
可即使是这样严厉的男人,见到妻儿时却也是含着笑的。
“是、是……爹是月前去的。老人家走的时候很安详,也没受什么苦。”白修明同妹夫寒暄过,又提起前事,“按照他老人家的遗嘱,是葬在了咱们老宅的山上。”
“从前娘去的时候,便给他占好了碑。爹这些年有孙子外孙在身边,倒也不觉得孤单,只是时时提起娘来。这下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陆极点点头,又问起白家现在的生意来。
本朝虽然未曾限制商户科举,但终归还是有所限制。
嫂子给白修明生了四个孩子,除了大宝其余的都是女孩,各个生得如花似玉。这让大嫂也颇为自得。
大宝性子像大嫂,最是精明不过,于科举一道上也算用心。此番练鹊与陆极回乡,也是大嫂早先就通知过的。陆极好歹是个大官,又有爵位。由他从中牵线,解决大宝的读书不是问题。
男人们聊的都是些无趣的东西,大宝已是个半大少年,读了不少书,也能勉强搭上几句。比他小五六岁的陆其却闷不做声地跟在他们后面,眼睛却亮着。
练鹊抱着小儿子,便伸手去摸大儿子的头顶。
陆其猝不及防,被她揉乱了发髻。
“……”他抬起头,默默地看着练鹊。
练鹊被他盯得有些心虚,嘴上却依旧强硬:“我是你娘,十月怀胎生的你,摸一摸怎么了?”
陆其涨红了脸,看样子是要理论一番。
可惜直到一行人回了老宅,他也没能说出什么像样的辩驳来。
*
练鹊带着丈夫儿子,在父母坟前磕了头,又烧了些纸钱。
这事便算得是了了。
一行人回了西陵城,在白府用了晚膳。
嫂子王有寒就问:“妹妹晚上是住我们家呢?还是回府上?”
练鹊嫁给陆极也有些年头,父母双亲又都过世。于情于理,白府都不算她的家了。
说到底,当时回家时,白家已搬进了西陵城,到哪里会有她的家呢?
她于是说道:“夫君宅子里早早有人收拾好了,便不在嫂嫂这里叨扰。”
王有寒点点头,也不戳破她的心思。
陆其也跟着回了陆府。
当年练鹊初次来侯府见到的花树,如今已长得深了。可惜冬日里也见不到什么花,一味地秃着。
练鹊突发奇想,问:“这树跟你的头比,哪个更秃一些?”
陆极的目光仍是冷淡的。他瞥了她一眼,并不回答。
娇娇俏俏的女侠自己笑出声来,欲盖弥彰地捂着嘴。
“急了急了,他急了。”她乐不可支地跟孩子们说,“别看你们爹爹这副冷淡样子,心里气得不行呢!”
陆奚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了眼爹,又看了眼娘,最终决定闭上眼不管事。
倒是陆其像个老头子似地一本正经地说道:“娘,敬人者,人恒敬之;爱人者,人恒爱之。你是爹的妻子,怎么能取笑于他?”
他说完,星子一般的眼亮着。他的小脸上虽然带着一层浅薄的怒气,却更像是在索取着夸奖了。
练鹊被他逗乐了:“你说的这些人人人的,你我他,都是我们和别人。我同你爹夫妻一体,哪里要顾及这么多?”
陆其僵着小脸,又不说话了。
练鹊瞧着小小少年,久违地腾升起母爱:“小家伙,我当初求爷爷告奶奶的,才把你塞给老师,让你跟着他学圣贤书。怎么如今看来,你半点老师的精明、飘逸没学到,反而学成了个书呆子?”
陆其的脸涨得通红的。
他一扭头,跑了。
练鹊回头看陆极,男人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我知道啦……待会儿就去哄哄他。”
陆极瞧着练鹊,又像是瞧着那月色。
“我不怕他生气,只是这孩子与老师亲厚,我怕老师难为你。”
想到吴同那张脸,练鹊快活的神情立刻塌了下来。
第74章 万金歌
清晨日光初透, 洒在窗棂上。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不停地敲击着窗户。
练鹊揉着眼,从榻上起了身。她草草地将陆极的外袍披在身上,赤着脚去开窗。
“小东西……”她一面抚着那鸽子的毛, 一面咬着牙哼哼, “再有下次, 炖了你。”
陆极晨练回来时, 就看见自己的妻子端端正正地盘腿坐在榻上, 紧闭着眸, 口中念念有词。
陆极一愣, 问:“怎么突然想起来练功?”
两人成婚二十载有余, 他从未见过练鹊这般勤奋……至少,云雨之后是不会如此勤奋的。
按练鹊的说法,采阳补阴也算是练了功, 不必多费心思。
她是武学奇才,自然与旁人不同。
只是有时候陆极一个人晨练的时候,心里也会有些落寞罢了。
他总得一个人练两个人的功力, 回头再给这女人采补。练鹊功法特殊, 如今还是二八少女模样。早些年有人也误以为陆极是练鹊长辈,陆极曾为此生过闷气。
后来练鹊笑嘻嘻地说什么“一树梨花压海棠”云云,这才将事情揭过。
“你也不问问我怎么了?”那厢练鹊已经睁开眼眸, 气呼呼地看着陆极, “陆极!”
被喊到名字的男人默默地叹气, 问:“怎么了?”
他心里却想着, 看来不是练功出了岔子, 是有人让她不痛快了。
这世上有本事让她不痛快地也只有那几个。
陆极心里有了个大概。
练鹊将手里团成团的纸丢到了他脸上。陆极展开一看,数息之后又将那信纸叠起收好。
练鹊道:“你倒也淡定。”
陆极坐在她身边,问:“为何动怒?”
他不问则已, 一问出来就像点燃了炮仗似的,让练鹊这根炮仗噼里啪啦全炸开了。
“儿子要去戎狄!你不着急?”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美艳的面容微微扭曲。
“那小子生下来就笨……武功学不会,又没有老二长得漂亮,去了戎狄连男/宠都当不得。你说!那小皇帝也是心大,我儿子都能送去当使臣……”练鹊抚着心口,来回踱了几步。
踱着踱着,她的目光就放到了自己的佩剑上。
黑色的玄铁剑静静地躺在鞘中,吹毛短发更甚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