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头微跳，正要再问几句，妻子丽娘的声音从隔间传来。
“相公，可否过来一下。”
“诶，来了。”桑秋原立刻向屋内走去，把两个孩子丢在原地。
转入屋内，只见丽娘端坐在窗边的矮榻上，低着头，手里捏着针线和布料细细缝制着。她在缝一双软底布鞋，小小的鞋子不过巴掌大，鞋面上还绣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红鱼。
“相公，苏苏是狗儿从山脚下的深潭边牵回来的，到家后，我看到她脚上竟没有穿鞋，赤着一双脚走过山林，却没有一点伤痕与脏污。”丽娘慢条斯理的轻声说着话，眉目间一片平静淡然。
桑秋原没有她那么好的心性，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他往外瞄一眼，压低了声说：“这小娃娃，怕不是什么山野精怪？这可不成，咱们还是将她送走吧？”
丽娘抬头笑望他一眼，温声宽慰道：“相公不必惊慌，我看她天真浪漫，并无害人之意。前些时日狗儿遇难，恐怕就是苏苏救下他，有恩便要报答，既然她想来家中玩耍，我们就好好招待她一番吧。”
桑秋原是大字不识的粗人，他的妻子丽娘却读过书，本来是镇上秀才家的女儿，若不是生来身带疾患，也不会下嫁给他这个乡下汉子。
丽娘性情、模样无一不好，桑秋原爱重她，这些年来辛勤劳作，自己和儿子节衣缩食，只为治好妻子的病。桑秋原知晓妻子比自己明事理的多，家里有什么事，一般也都是听丽娘的安排。
听丽娘这么说，桑秋原立刻拂去心头疑虑，点头附和道：“不错，咱们没做什么亏心事，有什么好怕的？”
丽娘莞尔一笑，垂首咬断手中的棉线，起身拿着做好的小鞋子来到厅堂。
苏苏其实听到了他们在房里说话，她的耳朵很灵敏，很远的声音都能听见。她大概知道了，这两个人已经发现她不是人类，可是他们怎么不像龟爷爷说的那样，把她抓起来抽筋剥皮煮了吃呢？
丽娘走到小奶龙身前，蹲下身道：“苏苏，姨姨给你做了鞋子，我帮你穿上好不好？”
苏苏疑惑地盯着她温和的脸，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很开心。
“好！”她笑眯了双眼，脆生生应道。
小鞋子套上苏苏白嫩嫩的脚丫子，丽娘又将她披在脑后的头发扎了起来，用彩色的花绳绑了两个软乎乎的小辫子。
打扮好的小奶龙越发可爱的不似凡人，小狗子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等一切收拾停当，迫不及待的拉着苏苏出门玩，实际上是去向小伙伴炫耀自己的妹妹。
苏苏被小狗子牵着去村子里串门，一朝得了个漂亮的不得了的妹妹，小狗子可嘚瑟了。苏苏跟在他身边喊人，这个伯伯那个叔叔这个婶婶那个姨姨，还有爷爷舅爷奶奶哥哥姐姐，整个村子的人几乎全叫遍了。
小奶龙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到后面什么都记不清了，晕头转向只会仰着小脸傻笑卖萌。
等终于结束回到家中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那座掩映在蔷薇花中的小院子亮起朦胧的灯火，在黑夜中散发着温暖的光辉。
远处有溪流叮咚流淌，携来阵阵清凉的夜风。
苏苏被凉风一吹，晕乎乎的脑袋稍稍清醒，她抬头望一望亮起繁星的夜空，总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忘记了什么呢？被一大堆人类称呼塞满脑子的小奶龙，怎么也想不起来。
屋内，丽娘呼唤道：“苏苏，吃饭咯。”
苏苏的思绪被打断，干脆将其抛在脑后。她哒哒哒跑进屋子里，被小狗子抱起坐上椅子，几个人围坐在桌边，吃着充满烟火气的饭菜。苏苏还不会使筷子，这一晚只能被其他人投喂。
虽然她一点也不饿，可是闻着饭菜的气味，总觉得很好吃。苏苏也终于尝到了，红红的辣椒是什么滋味。
原来红色果子也不一定就很甜啊。
晚上小奶龙与小狗子睡在一个房间，两个小家伙在床上玩闹好一会才消停。
苏苏躺在铺着竹席的床上，望着窗外一轮幽幽的明月，听着耳边小狗子发出小小的呼噜声，还有外边青蛙的呱呱声和小虫子的唧唧叫声。
乡下的夜晚并不宁静，可在如此嘈杂的背景音里，越发显得黑夜格外的清寂。
小奶龙辗转反侧，突然记起自己遗忘什么了！
她忘了家里的龟爷爷啦！！！
苏苏猛的翻身而起，她急吼吼的从床沿滑到地上，套上丽娘做的小鞋子，小心翼翼的从房间里走出来。屋子的大门没有关，银色的月光倾斜着泄进来，小奶龙踩着一地皎洁月色走到院子里。
院子口一扇竹篱笆门半掩着，苏苏推开这扇门，正要走出去，却看见院门前不远处的地上伏着一个圆圆的黑影子。
苏苏的眼睛在黑暗中也能视物，她一眼就认出来，这不正是龟爷爷吗？
老乌龟缓慢的往前爬动，夜里不见苏苏回来，他以为她发生了意外，于是从深潭中爬出来，循着小奶龙的气味找到了这里。
发觉气味停留在人类的院子里，老乌龟心神巨震，他心里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哪怕他老的快要死了，他也要为小奶龙报仇！
三年朝夕相伴，无儿无女的老乌龟早就将小奶龙当做了自己的亲生孙女。
如果苏苏真的遭遇不测，他一定......
一道阴影投在眼前，老乌龟刚一抬头，就看到了嘻嘻笑的小奶龙。
“龟爷爷，你怎么也到这里来啦！”小奶龙摸了摸老乌龟的龟壳，奶声奶气的说：“你是不是来接苏苏回家的呀？”
老乌龟：“......”他觉得自己也许不是老死，而是迟早有一天被小奶龙给气死。
偏偏小奶龙毫无所觉，她蹬着小短腿爬上老乌龟的背，一把抱住老乌龟长长的脖子，软糯糯的说道：“今天苏苏走了好长时间的路，脚酸酸的，龟爷爷背我回家好不好？”
他们以前经常玩这样的小游戏，后来苏苏长大一点，老乌龟就不怎么陪她玩了。老乌龟听见小奶龙语气中的疲惫，默默转了个方向，往溪边爬去。
老乌龟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生气，教孩子不能打骂，要讲道理。
他平静的问：“苏苏，你今天做什么了？”
小奶龙坐在龟爷爷背上，一点一点给他分享这一天的经历。她的语气兴奋极了，这一天过的实在丰富多彩，算得上苏苏短暂的人生中最充实的一天。
最终，她这么评价道：“龟爷爷，狗子哥哥、还有狗子哥哥的爹娘都是好人呢！”
老乌龟正好走到了溪边，他冷哼一声道：“这世上还有更多你没见过的坏人。”
小奶龙接话道：“那肯定还有更多更多更多的好人！”
老乌龟语气冷硬：“等他们知道你不是人，就算是好人也会变坏，会来伤害你。”
苏苏气急地说：“才不是！狗子哥哥的爹娘都知道，他们也没有把苏苏抓去炖汤！”
爷孙俩一阵斗嘴，老乌龟一改以往淳淳善诱的态度，嘴巴变得又毒又狠，把小奶龙怼的小脸都快皱成苦瓜。
就在这时，大地忽然微微的震动起来，好像远处有什么东西在快速奔驰。
小奶龙最先发现动静，她小手圈紧龟爷爷的脖子，小声道：“龟爷爷，有好大的东西在跑，往我们这里来了。”
第7章
苏苏话音刚落，老乌龟立马不假思索地往水里跳，冰凉的溪水瞬间将老乌龟和小奶龙淹没。
远处隆隆的声响越来越近，大地的震动也越发明显，就连小溪中的水流也跟着微微震荡起来。苏苏抱着龟爷爷的脖子，紧张地问道：“龟爷爷，那边是什么东西呀？”
老乌龟使劲划着水，他在水里的速度比陆地上快许多，头也不回的往上游跑去。
听到小奶龙问话，他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咱们别管，只要躲好就行了。”
听这动静，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苏不住的回头望，身后那在黑夜里沉寂的小村子似乎也被惊醒，醒来的村民们起身点上烛火，一盏盏昏黄朦胧的光线透过门窗，渐次照亮漆黑的夜晚。
“龟爷爷，停下，停下，我们再看看好不好？”小奶龙抱着老乌龟的脖子往后拉。
她莫名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危险正在逼近。
老乌龟被她在后面拖后腿，游的气喘吁吁，如果是平时，或许他还会依着小奶龙，但这种关键时刻，他可不管她在后边说什么，只闷头往前游。
“小苏苏，现在可不是玩的时候，咱们下回再来啊。”
小奶龙叫不停老乌龟，干脆放开手，从老乌龟的背上滑下来，自顾自往回游，来到靠近村子的地方，躲在一座小石桥下探头望着桑木村的方向。
轰隆隆的声音更近了，仿若大车压境，还隐约伴随着沉闷的兽吼，远远听着便叫人止不住的心惊。
要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可是苏苏想到了狗子哥哥一家，始终有些放不下心。
“苏苏，你又跑去哪里了！”老乌龟游了一会才发现小奶龙不见了，不得不再次返回来，他来到小石桥下，和苏苏一起藏在长满青苔的大石边。
苏苏目不转睛盯着村子，小小的嘘了一声：“龟爷爷，我们悄悄的，别让他们发现。”
村里已经有人走出屋外，站在空地上观望声响的来处，他们轻声交谈着什么，言语间带着忧虑和不安。
这些人虽然没有妖兽的敏锐感官，但也直觉到不对劲。
苏苏还看见狗子哥哥，狗子爹爹和小狗子一起走出门，正在和隔壁领居家的三叔说话。
奔跑的东西来的极快，隔得还很远，苏苏就看清楚了它的样子。原来那竟是一只巨大的吊睛白虎，这老虎一点也不像她从前在洛西山看见的，它体型大的像木屋，狂奔时造成的响动仿佛山洪爆发，四肢强健有力又迅猛无比，张开的大口血红血红，往外流着滴滴答答的涎水。
老乌龟也看到了那只大老虎，吓得头直接往壳里钻，钻进去才意识到外面还有一只小奶龙。
他又刷的伸出头来，用嘴巴咬住苏苏的裙角，使劲将她拉下水：“苏苏，快躲起来！那是一只虎妖，被看到它会吃了你的！”
小奶龙也被震慑到，一时不妨就被拖到了水底，一龙一龟缩在小石桥下，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龟爷爷，那只老虎好大！”想起大老虎庞大的身躯，苏苏还心有余悸。
那么大，一口就能吃掉她了吧？
老乌龟道：“我观它气息，似乎是有些道行的妖，不过它气息杂乱，应该是受伤失去了灵智，不然也不会往灵气匮乏的凡俗界跑。”
苏苏回忆了一下，好像那只老虎的身体上确实有不少伤痕和血迹。
突然，她猛的想到什么，一下子不安起来：“龟爷爷，大老虎是不是会吃人？我看到它的嘴巴边上，全是血！”
老乌龟：“妖当然会吃人，在没有灵气的凡俗界，妖就经常靠吞吃人类的魂魄修行。”他的语气极为淡然，似乎在说一件不足为奇的小事一般，想到自家小奶龙的懵懂纯善，他还特意补充了一句，“小苏苏，你可千万别乱来啊，在这只虎妖眼中，小龙可是比人类更美味的食物。”
可他这句话还没说完，苏苏便化身为龙，哗啦一下从水底升了上去，又爬上了岸边的大石。
“！！！”
老乌龟只纠结了一瞬，便跟着爬了上去。
带孩子可真难！带小奶龙尤其难！老乌龟总觉得吾命休矣，也许今晚就得葬身虎腹。
就在这档口，吊睛白虎妖已抵达桑木村，它张开血盆大口怒吼一声，凶猛的虎啸将远处山林里的飞鸟都震的呼啦啦飞起，也吓破了村里人的胆子。
村中也有上山打猎的汉子，可谁也不曾见过这么大的老虎，好奇跑出门来看的小孩只一眼就被吓的大哭不止。
惊呼声、哟呵声、哭喊声夹杂在一起，将这座与世隔绝的小村庄的宁静彻底打破。
有人点燃了桐油火把，挥舞着意图驱赶；有人吓得慌不择路逃窜，躲进家门紧闭门窗；有人从柴房里摸出柴刀，指着老虎色厉内荏的喝斥。
可这并不能阻止虎妖的步伐，临到近前，它反而变得好整以暇起来，一步一步慢慢逼近人群。在夜色中闪烁着荧光的兽瞳冰冷又戏谑，看着眼前这些弱小的猎物挣扎的模样，它似乎被取悦了，眼神中流露出残忍的快意。
它伸出猩红的长舌舔了舔嘴边残留的血，血液的余味刺激到了它，它伸长了脖颈厉啸，一口将离得最近的一个人咬进嘴中。
“啊！！！”被咬的那人发出惊痛的喊声，下一刻声音便戛然而止，他消失在了老虎的嘴中。
一汩汩鲜血迸射出来，人们也从这恐怖的一幕中回神，刺耳的尖叫贯彻夜空。
小溪一如既往的潺潺流淌，老乌龟咬住小奶龙的尾巴，用尽全力不让她冲上前去。
“别去！不许过去！苏苏，你去了也没有任何办法阻止这一切，你太弱了，你没办法保护他们，你就连自己也保护不好，过去就会被吃掉！”
他狠声吓唬她，实际上也不是在说假话。他们两个一老一幼，根本不可能对付那只虎妖，上去完全就是送菜。
小奶龙的身体紧绷成一条直线，她在往前冲，老乌龟在后面拉。
她黝黑的大眼睛倒映着那些火光、那些鲜血、那些人影，在小奶龙幼小稚嫩的心灵上蒙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苏苏听见了龟爷爷说的话，她懂他的意思。
清澈的眼眸浮上水雾，凝聚成大颗大颗的晶莹泪珠，她咬着牙无声地掉着眼泪，就连哭也不敢大声哭，怕把那只妖虎给引过来。
村民们被妖虎一口一个，咬的血肉横飞，吱嘎作响。为了保护身后的村子，保护屋子里躲藏的女人和孩子，青壮年的汉子们前仆后继的冲上前去，进行着徒劳的挣扎。
那些人里，有邻居家的三叔，他曾把她抱起来转圈圈，夸苏苏是天上的小仙女下凡，有隔壁的大牛哥哥，他做了一只精致的小风车送给了她，还叫她苏苏妹妹，还有给了她一颗饴糖的二舅。
苏苏泪眼朦胧的看着这一切，这是她第一次遇见如此可怕的灾难，下午还与她言笑晏晏、亲昵谈笑的村民们，此时此刻发出的痛呼声让她的心一阵阵的酸涩，犹如被一只大手用力攥紧。
正是因为无能为力，所以她才感到莫大的悲伤。
她哽咽着祈求：“龟爷爷，救救他们，我们救救他们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