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顺和帝思量了一番后,缓缓开口:“既然她是被买来的,便是身不由己。还是个未长大的孩子,朕又怎么会责罚她呢?只是不知老太君是想要如何处置这丫头,要知道盛香桥原先可是跟金廉元这孩子缔结婚约。她既然不是盛家的血脉,又如何跟世子完婚?”
老太太一早就想好了,低声说道:“盛家还有未出嫁的姑娘,香桥那逆女私奔的丑闻传扬出去,孩子们也没法做人了。若是陛下开恩,请准许老身斗胆继续拿着这姑娘当做自己的孙女儿香桥,将她养在盛家里,也算周全了我那儿子身后名声的体面。至于与世子的婚约……老身知道了隐情,自然也不敢妄想。更何况这丫头也算跟我儿子父女情分一场,肯定要守孝三年。世子的年岁渐大,实在不能耽搁了。还请陛下以香桥丧父悲痛,害了体弱之症,暂时不宜嫁人的引子,解除她与世子爷婚约。这样世子爷也可以再聘贵女良缘,早早绵延子嗣。”
陛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跪在下面的小丫头,看着她与故人肖似的面庞,心中一阵怅惘——难道他与锦溪竟然如此没有缘分,便是一份小辈圆梦的姻缘,也难以成全?
想到这,他开口问道:“你原先叫什么名字?”
柳知晚先前得了老太君的叮嘱,不可透露原名,所以赶紧说道:“回禀陛下,我原先不过是乡野里的童养媳,大多数女孩子都没有名字,家里头都叫我丫头的。”
陛下点了点头:“你虽是个乡下丫头,可是入了盛家,被你祖母教得甚是知书达理,也算难得。你与老太太能有如此缘分,也是上苍垂怜老太君的慈悲心肠。从此以后你就是盛家的嫡女香桥。朕会颁给你家一道密旨,免了盛家的欺君之罪。你要尽心陪在你祖母的身边,侍奉她颐养天年。至于那婚约……也不必急于这一时一刻,免得外人过多臆想猜测……待过两年,你们往王府送去解除婚约的帖子,朕自会让王爷跟你们解了。”
盛宣禾尸骨未寒,就贸然跟王府解除婚约,岂不是昭告天下,盛大人的死跟王府有关?所以陛下所说的“不急”也无非是走一个过场罢了。
听完了陛下亲口的承诺,秦老太君缓缓的吐了一口气,拉着孙女一同谢过陛下的隆恩之后,再次开口道:“经此一遭,老身待在盛家的府宅子里,看着一草一木都能勾起故人回忆,想起我的亡夫……还有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老身思量着,带领着剩下的孤儿寡母,回到老家叶城过活。那里有盛家的良田庄园,还有我家老爷亲自开辟的果园子。老身想在剩下的这几年里,过一过陶潜归隐菊园悠然南山的日子。今日入宫,也是就此别过陛下,也不知我这一把风烛残年的老骨头,还有没有机会再入宫叩谢隆恩。”
顺和帝听了,点了点头道:“朕去过盛家在叶城的老宅。当年朕还年轻,随着先帝到你们叶家的老家别院暂住过几日,正赶上连天阴雨,屋顶床尾都是湿潮一片。先帝带着朕,就这么与你家老爷子,一人头顶着一个铁盆,夜雨畅谈,畅谈收复失地,何等的尽兴……你们盛家是节俭惯了的,可是老人家的身子骨都是不禁折腾的。朕会命精造局拨银子派工匠,将盛家的老宅子好好修葺一番。老太君带着孩子们也可以在那里颐养天年,不必遭受漏雨之苦了。”
秦老太君自然是感激陛下的隆恩,就此领了陛下的朱砂密旨之后,便带着过了明路的孙女儿,坐车离宫而去。
老太太这一路上都是凭着一口气儿顶着,在出宫上了马车之后,泄了这口气,身子堪堪往后一仰,眼看着就要晕过去了。
柳知晚吓了一跳,连忙掏出丹丸给老太太含服,同时又按揉她的人中手穴。
看着老太太这个样子,她怎能不知道这老太君是憋闷的。明明是一口郁气在胸难以化解,才会如此的。所以她低低帝说道:“祖母……您为了我真是受尽了委屈……”
老太君拍了拍他的手,缓缓低声道:“这不全是为了你。这是盛宣禾造下的冤孽。我这个做母亲的怎能不替他承担?我此番若不入宫来主动坦诚了这李代桃僵的事情,那么紧接着,那个慈宁王府一定拿这个来要挟我们这些孤儿寡母,让我们在朝堂之上篡改口供,隐瞒了他杀人换账的勾当。无论我们依从不依从,他事后都要做杀人灭口的勾当。”
柳知晚点了点头,低声道:“所以祖母主动将账本和案子都推给了刑司,又到陛下面前陈情,至此以后,这案子如何走向,都跟盛家毫无干系。而且过了陛下的明路,慈宁王若是再想对盛家的孤儿寡母不利,朝中之人乃至陛下都会看得一清二楚,他苦心经营的那一份贤名荡然无存,也会明晃晃地得罪与秦家交好的那帮子老臣……”
秦老太君拉着香桥的手:“好孩子,我这一步也是险棋,天威难测,若是陛下知道了此事后震怒,降罪于你,就算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管顾不了你……你肯随着我入宫面圣,我们盛家又欠了你一份天大的人情。”
第48章
知晚微微一笑:“是祖母你不忍心我再一人颠沛流离,更是怕慈宁王阴毒,继续派人谋害于我。如今我过了明路,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叫您一声祖母,也算有了安稳的家宅……只是父亲冤死……”
秦老太君摆了摆手,疲惫地靠在车厢里道:“孩子,我知你心里想的什么。你恨害了你亲人的那些虎狼。可是你还太小,有些事……急不得。你的外祖母跟我交好,当年我父亲受伤,一条腐腿几乎保不住,是你母亲妙手回春,为他剔骨剜肉,保全了性命。这份恩情,就算我秦简心结草衔环,也报答不完。若是你外祖母和母亲还在,必定也希望你能先保护好自己,平平安安地度过后半生……”
知晚没有说话,她低下头,
秦老夫人摸了摸她的头,又说道:“盛家如今也没有顶门立户的男丁,我与你一样,纵有千万般的委屈不愿,也要努力蜷缩着。只可惜,我早年见过太多秦家的儿郎战死沙场,对自己唯一的儿子便图个安稳守成,一味让他学得忍让逢源,却没有教给他一份男儿的担当血气。现在看来,这份忍让懦弱在狼环伺的朝堂全都无用。可是盛家还没有绝后,还有书云和你嫡母肚子里的那点骨血,老太婆我就是熬得油尽灯枯,也不能让盛家的血脉断在我的手中……”
柳知晚知道,秦老太君是看出了她的意思,劝她暂时放下仇恨,蛰伏力量,现在无论是她,还是陷入悲痛的盛家,都无力与王府一搏。
从皇宫出来以后,盛家甚至都没有再派人去刑司打听案情的进展。
只等刑司仵作验明了盛宣禾的尸首,便将他用漆棺迎回盛家,开始发布讣告,阖府上下披麻戴孝,恸哭不断迎接宾朋吊唁。
盛宣禾虽然为官平庸,但是官场人缘向来很好,他正逢壮年,便惨遭横祸,撒手人寰,让同僚唏嘘感慨,所以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只是盛家老太太从宫里回来后,便一病不起,王家嫡母王芙怀有身孕,家人更不好让她守在棺木前悲伤过度。所以这家里家外的待客杂事,只能是桂娘带着儿子一力操持。
可惜桂娘也沉浸在哥哥突然离世的悲痛里,待仆役婆子接踵而至问询事情的时候,她只觉得晕头胀脑,对诸事有些抓捏不起来。
幸而香桥还算顶事,默默分担了分配仆役,和分发手牌等诸多事项,让姑母桂娘不必分心,可以跪在哥哥的棺椁边,尽情地痛哭一场。
关于这香桥是冒名顶替的事情,虽然在万岁面前过了明路,可是盛家如今,除了死去的盛宣禾外,也只有祖母秦太君和成天复两人知道而已。
毕竟香桥私奔有辱家门,陛下体恤,愿意给盛家周全脸面,也不会将这事宣扬出去。
盛香兰披麻戴孝领着弟弟在灵前哭了几场后,倒是红着眼儿抽空看了看正在廊下的姐姐盛香桥。
她正吩咐下人给宾客送白茶果子,还要给念超度经文的和尚们准备斋饭。
香兰看着她自始自终一派镇定的样子就心里有气,于是拉着表姐得晴过去,气哼哼地挑拣姐姐不周的礼数——“父亲过世,怎么没见你哭过?爹爹真是白疼你了!”
盛香桥这时才慢慢抬头看她,吓了香兰一大跳,因为她虽然不曾哭,却熬了几宿夜,一双灵动的大眼满是细细血丝。
“我若也哭,府里上下的事情谁来料理?”香桥其实有些疲累了,看香兰这个节骨眼又来找茬,其实也很无奈。
若不是可怜香兰刚刚失去了父亲,她方才说话可能就没这么心平气和了。
香兰却不依从:“我们宿营地被流匪袭击时,表哥带人来救我们,只有你的营帐是空的……你是不是又不规矩,偷偷逃跑,累得父亲去追你,才害得他……”
没等她说完,盛香桥已经打断了她的话,冷冷说:“香兰,从父亲亡故的那一刻起,你就不能将自己当成小孩子了。祖母现在病倒了,母亲的身子又不方便,满府的宾客,还有之后的下葬都是头等要紧的事情,我可没有闲心跟你扯谁更孝重一些。现在只能对你说,我做了什么都是对盛家对父亲无愧于心,你若心里不痛快,想跟人吵一场,待回了老家,我一定奉陪到底!可是你现在要闹,别怪我扯了你的耳朵,将你拽到内院打一顿!”
说这话的时候,盛香桥往前走了几步,红着一双大眼睛,看上去随时都能抽人巴掌。
香兰被她威慑到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有心撂下狠话,却又不敢说。
得晴也觉得香兰有些不分场合,于是拉着她的手道:“表姐说得对,你现在吵嚷是丢盛家的脸……”
就在这时,成天复走了过来,香兰看到表哥走来,立刻红了眼圈,抽泣道:“表哥……”
成天复没有搭理她,只转身对知晚说道:“明日下葬用的器物,我已经命人放到了小仓库里,你明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盛家的七叔公,大舅舅没有嫡长子,书云太小,不堪为丧主,所以请了族里的七叔公代劳。但是有些要钱银的事情,还得你这个长女出面定夺。”
知晚依依点头记下。可表哥只跟长姐商议事情的样子,又将香兰给气到了。
就在这时,又有宾客前来,是慈宁王府的高王妃与金世子前来吊唁。
陛下虽然允诺了退婚,但是却不想在这个节骨眼让人横生猜想,所以一直没有宣旨,只想缓上两年再说。
慈宁王府作为盛家未来的亲家,自然得备下白包钱前来吊唁。
不过慈宁王并没有前来,倒不是因为他做贼心虚,生怕被盛大人的冤魂缠绕。
而是因为昨日傍晚,他被陛下叫入了宫中。等王爷出来的时候,是被人抬出来的。有些消息灵通的影传慈宁王不知说了什么惹怒了陛下,让陛下命人打了板子。
而且还不是走过场的花板子,是实打实的板板见血,所以慈宁王被抬出来的时候,真是奄奄一息了。
不过他是因何惹得陛下震怒,完全不顾皇子的体面,赐给他一顿毒打的,问谁都不得而知。
这一场不讲体面的板子,也算是彻底凉透了慈宁王党的心思。
若是陛下有心立慈宁王为王储,又怎么会如此不顾及王爷的名声呢?
所以今日高王妃领着世子前来时,昔日众人环绕的热络场面全无,各个府宅似乎都有意无意地绕着王府走。
高王妃许是得了王爷的授意,入了盛家之后就悲痛得眼圈发红,焚香施礼做足了场面。盛家的那些小辈们都不知道,盛宣禾被刺杀的内情,所以看王妃和世子前来,只立在灵堂两侧规矩的还礼答谢。
至于盛香桥和成天复,他们俩年纪虽小,却明白祖母之前的一番苦心。
虽然慈宁王乃是真凶,可王妃和世子爷前来,他们的脸上就不能流露出半点对慈宁王府的怨恨。所以两人也是垂着眼眸跟着弟妹们一起还礼。
高王妃吊唁完毕,提出去看望一下秦老太君和王氏,于是便由人引着入了内室。
柳知晚并不担心祖母会在王妃面前失态。她老人家虽然病倒了,可是心里还横着一口气。就算病倒了,也能妥帖的与慈宁王妃应答。
现在天色已晚,该来的宾客都来了,还礼完毕之后,有些族人要与一起守夜的亲友们去后花园支起的白棚里用晚饭。
她累得有些没胃口,便转身准备回后院歇息一会儿。
这几天来她一直都没有好好睡一觉,趁着宾客们被表哥招待吃豆腐白饭的功夫,能够躺一躺也是好的,反正屋子里也有些糕饼,饿了就随便吃一口。
可是没走几步,就听见金世子在后面叫她。
她回头看去时,才发现金世子今天穿的一身黑色长衫,也没有带玉佩金环,只是在腰间挂了一个荷包。
金世子走到近前的时候,看到了她红红的眼睛,微微顿了一下,然后吩咐身后的小厮拿来了一个锦盒,说道:“这里面是我前些日子从宫里拿回来的贡品雪参润肺膏。盛家遭逢变故,你心里一定有火,得空让丫鬟给你冲上一杯,滋补一下元气,免得你再病倒了。”
金世子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当盛香桥先前真的病了。
也不知是不是怜悯未婚妻早早失去了父亲,所以金世子便拿出了先前对待那些娇媚红颜的万丈柔情,体恤了一下盛香桥这个没了父母的孤女。
盛香桥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让身后的丫鬟接了过来,淡淡道:“世子爷,还有其他的事吗?若是没了我便要回去休息一下了。”
金世子没想到她会如此冷淡,不由得伸手撩拨了一下自己挂着的荷包,没话找话道:“我的佩饰荷包都被你赢了去。这个配衣服颜色有些寡淡,以后你得空了,再给我绣一个吧。”
柳知晚很累,却被世子没有眼色的一直阻拦,所以甚没耐心地瞟了一眼那荷包,扔下一句:“若是世子爷想要回彩头,我回头让丫鬟给你送去,这荷包哪里买的,也太丑了,世子爷以后别戴了……”
这话的尾音未散,她已经拐入院子走人了。
盛家的老爷是慈宁王所杀,虽然碍于局势不能说破,可她真不愿跟害得祖母伤心欲绝的凶手儿子多言。
金廉元气得英挺的面庞有些微微发青。为了让这失去父亲的孤女开心些,他今天可是特意戴了盛香桥在女儿节时送给他的荷包。
可没想到这般体贴居然再次贴在了冷屁股上。她居然都没认出这是她亲手绣的荷包,就这么硬邦邦地回绝了他。
金廉元气得不行,原先听说盛老太太执意要回老家的时候,他心里还略担心盛香桥不适应乡下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