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高层,坐电梯上九楼,敲了敲门。
过了很久,久到孙律以为自己是不是找错地方了的时候,门终于开了。
任雪仅穿着一套真丝睡衣,人瘦了很多,衣服看过去空空荡荡,头发更长了,垂在腰侧,烫成大卷。
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带嘴唇都泛着白,额头布满冷汗,只有那双眼因为哭过而又红又肿。
见到孙律的刹那,双眼亮了一下,紧接着又漫上水雾。
孙律进去,还没开口询问,任雪站不住一样的扑到了他身上。
孙律下意识伸手托了一把,才发现她身子在轻微颤抖,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怎么了。
把门带上后,两人朝客厅走了几步,任雪突然走不动了。
“你是哪里难受?”孙律低头看着她问。
“肚子疼。”任雪声音发虚,脆弱的好似不堪一击,“我肚子太疼了。”
“我送你去医院。”
她摇头:“我躺一下就好了,以前也痛过,熬过前两天就没事了。”
孙律略一思索便回过味来,也不多说,将人扶进卧室,又给她倒了杯水。
这间公寓是精装,面积不大,但收拾的很温馨。
任雪非常需要钱,在经济极度拮据的情况下,搬到了一个比以往住所好了不止多少倍的地方,中间原由发人深思。
不过任何选择都是她的自由,成年人了,也理当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任雪拍拍床沿,示意他坐。
孙律拖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边上。
他不知道这个情况下自己能做些什么,想了想,问她:“这个有药吃吗?家里有没有?没有的话我去买。”
“没什么特效药,就只能熬着。”
这次前所未有的痛,简直有种要把命给抽走的感觉,实在太痛苦,而痛苦的时候会下意识的记起想依靠的人。
年前到现在,那次不欢而散后就没再见过孙律,好多个深夜调出通讯录,最后犹豫片刻依旧作罢。
她想他,而这种想念在今天身体备受折磨的时候突然溃不成军,再想佯装已无可能。
借着身体抱恙的由头给孙律去了电话,没别的,只是想见他罢了。
“吃饭了吗?”孙律又问。
“没有,吃不下。”
“多少吃点吧,这里有什么食物吗?”
任雪想了想,迟疑着说:“我很少在这边开火,所以……”
“那点外卖吧,”孙律拿出手机找了家粥馆,“皮蛋瘦肉粥怎么样?”
“好。”
孙律点完后,把手机收了起来。
任雪看着他,说:“你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你事情解决了吗?”
“差不多了。”
孙律“嗯”了一声,便不知道说什么了。
任雪正好又一波疼痛袭来,眉心紧皱,表情看过去万分痛苦。
这一天他们并没有等到外卖,因为在外卖到来前任雪身下的床单先脏了,大片鲜红的血液,止都止不住。
两人都愣住了,孙律最先反应过来,捞过外套披到她身上,拖着就要往医院去。
任雪的脸色比方才更差,表情还显露出明显的慌张,比起疼痛,她似乎更怕其他什么东西。
“我不能去医院,我不要去医院。”她慌乱的开始挣扎,完全失了方寸。
孙律呵斥道:“这个时候还不去医院,你不要命了!”
“我不要去医院,死就死,我不要去医院!”任雪开始尖叫。
半小时后,到了最近的三院,诊断为宫外孕破裂,出血量非常大,情况非常危急,立马实施了手术。
推去手术间的路上,任雪一只胳膊挂着点滴,一只胳膊压在眼睛上,看过去还算平静。
一个半小时后手术结束,被推入普通病房,双人间用布帘做分割。
孙律衣服上也带了血,还没换掉。
护士台,病房,医生办公室,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
再回来时手上捞了两个管子,装排泄物明天拿走化验的。
他把东西放到旁边柜子上,然后看一脸惨白躺在床上的人。
孩子是谁的?需不需要帮忙通知?
孙律看了她一会,最终没问出口。
“需要通知阿姨吗?”
“不用。”
孙律坐到凳子上,疲惫的揉了揉额头。
任雪看着他,说:“你回去吧?”
“扔你一个人在这?”孙律放下手,“还是说有另外的……什么人过来?”
“没有,没别人,”她撇过头,冷淡的说,“只是一个小手术,我自己可以的。”
“你知不知道这个手术意味着什么?”
“还能意味着什么?宫外孕大出血,最严重的结果无非是无法生育,反正我对孩子也没有什么期待,能不能生都一样。”
她一脸的云淡风轻,说的轻描淡写。
原生家庭影响,想让她对家有所留恋是很难的一件事。
“我回去换身衣服就过来,有什么想吃的吗?”
任雪撇开头,没做声。
孙律帮她掖了一下被角,起身离开医院。
当天孙律留下来陪夜,陪夜床特别窄小,整个人蜷缩着很不舒服,所以一直没睡着。
病床上的任雪也无心睡眠,她侧躺着,朝着孙律的方向,借着外面的微光看他的背影。
“阿律!”她轻轻的叫了声,“你睡了吗?”
“没有,怎么了?”他并没有转过身来,只是稍稍朝她的方向侧头。
不知道为什么,任雪突然有点鼻子发酸。
为了还债,她最终还是出卖了自己,谁能想到有一天她会沦落到 这个地步。
例假从来没有准过,以为这次也一样,最终大意了。
她恨自己的父母,无数次自问为什么别人就能有美满幸福的家庭,自己不过想过的平静点却都是奢侈。她又不比别人差,怎么到了她这里却怎么悲惨怎么来?
只是没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总要有几个落在低谷,才能衬托别人的幸福。
不幸她就是后者。
而到了真正紧要关头,她也不可能真的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受罪,除了任飞鹏毕竟还有廖秀云牵涉其中。
她可以不管自己的父亲,但不能不管已经吃了大半辈子苦的母亲。
已经是深夜,隔壁床的病友微微起了鼾声。
任雪就像一个人在无边的海面漂浮,极度渴望能遇上一块浮板,可以托着她能有片刻喘息的时间。
但是孙律已经不会是她最合适的人选,已经落下地狱,又何必硬把他拉下来。
“你这样陪着我,会让我有依赖心理,会舍不下你,忍不住想要依靠你。”
她低低的,近乎呢喃般的说道,但是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听来依旧很清晰。
孙律沉默了几秒才说:“不会有下次了,以后你照顾好自己。”
任雪眼里含着的泪终于滑落,隐匿于鬓间,她依旧看着那个方向,微微勾了下嘴角,声音微颤的“嗯”了一声。
五天后出院,因为术前大出血身体消耗极大,任雪的恢复很缓慢。
回家后早中餐直接外卖,晚餐由孙律下课后带过来,一般都是私房菜馆的定制,尽量最后一餐吃的有营养一些。
直到任雪可以独自照顾自己,最后的一个晚上,是任雪开的口,说:“阿律,明天不用来了。”
孙律抬眼看她,任雪头发松松的绑成一束,歪斜着垂在肩头,穿浅色家居服,脸上带着点笑,这个当下看过去很温和,隐隐的又有了点以前的影子。
“我能自己照顾自己了,不用再麻烦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
“你确定?”
“嗯。”
孙律点头,表示知道了。
任雪这时放了筷子,手肘搭在桌沿上,笑说:“跟我说说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孙律愣了下,他倒是还没跟人仔细的聊过赵饮清。
算什么样的人呢?
他回想了一下,说:“她脾气不好,但心眼不坏,长的很可爱,学习成绩一般。”
顿了顿,又说:“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有种生的希望。”
“生的希望?”任雪挑眉,没怎么理解。
“就觉得自己活着也是有意义的。”
孙律低头,接着吃饭。
或许是过去活的太辛苦,过的太坎坷,所以看见赵饮清会让他觉得很美好,那样顺风顺水长大,没有一点心眼 ,任何情绪都摆在脸上的人,简单又纯粹。
想到这里,孙律的眼中多出了一丝温柔,被任雪敏锐的捕捉到。
她说:“很喜欢她?”
“嗯。”
第50章 51 而赵饮清至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午饭后, 孙律往外走,一边给赵饮清宿舍去电话。
他知道赵饮清不会在宿舍,但是准备走迂回路线, 从她原先室友的地方探听一下消息。
这天接电话的是丁芷琪, 说了没两句,她就惊讶的表示:“你不知道吗?饮清出国了。”
初春午后的阳光应该是温暖的, 这个当下孙律却有种落入腊月寒冬的错觉。
里面丁芷琪还在说什么,他已经顾不上听了,突然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一边手忙脚乱的给刘思琪去电话。
一接通,他便说:“赵饮清出国了?”
“啊,是啊, 你知道了?”
孙律蓦然吼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刘思琪似乎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 顿了一下才开口:“我也是昨天才听说的, 还是听她爸爸提起, 饮清不愿告诉别人, 你找她是有什么急事吗?”
“哪天走的?”
“今天。”刘思琪像才想起来,“今天下午三点的飞机,还硬是不让我们送, 就单单让老唐送去的几场……”
孙律连忙叫车前往动车站, 之后再转车前往几场。
时间分秒过去,他从来没觉得原来时间过得是这么快。
途中给赵饮清去电话,意料之中的没打通, 这段日子这个号码已经拨过无数次,没有一次是成功打进去的。
他又给赵饮清去消息,照样石沉大海。
有这么恨吗?
有这么讨厌他吗?
连这么大的事都不愿透露半点风声,还要他从别人口中探知一二, 不论如何他们都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哪怕没有爱情,连点亲情都没有吗?
孙律感到特别的不可思议,无法理解的同时,还有无边的委屈和痛苦蔓延。
有什么事情,是比爱着的人只想远离你还可悲的?
“师傅,方便借一下手机吗?我打个电话。”
司机师傅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可能想不明白明明自个手里捞着一只呢,怎么还想着拿别人的。
随后将手机递了过来。
孙律道了声谢,将电话播出去,这次通了,并且很快传来了赵饮清的声音。
背景喧闹,她的声音清爽轻快,一点都没有分离的不舍。
孙律撇开头,望着车窗外快速飞逝的街景,说:“赵饮清,我们见……”
话未完,通话又断了。
他握着手机的手紧了又紧,用了很大的忍耐才没有将手机给砸出去。
到动车站买了最近的一班车次赶过去,之后又转车去机场,中间还不凑巧的堵车了半小时。
到达机场已经是下午2点20分。
这么 大的机场,一天好几万的客流量,孙律无头苍蝇一样的闯进去,大海捞针一般的四处搜寻。
找到赵饮清的概率是多少?
他想都不敢想,心里不断祈祷着下一秒可以见到她的身影。
结果真的见到了!
赵饮清背着一只小挎包,头上是顶黑色贝雷帽,身边挨着一大一小两只行李箱,正朝安检口走。
“赵饮清!”孙律激动的喊了声。
这声呼喊一下被吞没在人群的喧嚣中,但是赵饮清还是听到了,她转身望了过来,手上捞着证件,表情有瞬间的错愕,但很快收敛。
她二话不说,转身加快脚步走进去。
妈的!
孙律真是要被她气吐血了,前一秒还在感恩这或许是花光了自己这辈子所有运气得到的回眸,下一秒就恨不得把自己拍土里算了。
他怎么会犯贱到这个地步?
但就算如此唾弃自己,逼迫的步伐却一点都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终于追上了。
孙律一把拽住了赵饮清的胳膊。
两人在人来人往的机场面对面站着,赵饮清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挺平静的看着他。
孙律喘了好一会,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不走行不行?”
语气近乎是卑微的。
赵饮清意外了下,紧接着低下头,盯着手上的机票,摇头。
“这几年你把精力全花费在了英语上,是不是从很早就做好了出国的准备。”
“对。”这一点她倒是不否认,雅思也是提前考出来的,这就是她给自己留的后路,这边过的不开心,那么随时可以转移阵地,并且得是不容易被打扰到的地方。
孙律眼底一下就透出血色,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难过的。
原来从很早开始,她就做好了抛弃所有的准备,自己从始至终都没在她心底留下过丝毫痕迹,赵饮清的生活里,从来不准备有他。
为什么?
孙律想不通的问:“赵饮清,这么多年你就真的看不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