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楼前一片平坦宽阔,淡灰色的大理石拓宽了视觉上的宽度。
江翊正从不远处踏来,一抹藏青由远及近,在这片灰色之中格外打眼。
身后是宁白铭,面前是哥哥,两个男人对望时,周遭的空气都带了几分如冰凌般的锐利。
江兮下意识地攥紧垂在身边的指节,迈出一步挡在了宁白铭前面,迎着江翊走去。
“哥,你来了。我们去吃饭吧。”
江翊低头,看到挡在自己面前的妹妹和她身后的男人,那点柔和骤然散开,脸上绷出了凌厉的线条。
他伸手握住江兮的胳膊,用力一拉,人便踉跄地到了他身边。
“宁白铭,我说过了让你离小兮远一点。”
宁白铭挑眉,“我的公司在和《心动》剧组合作,我们现在是同事关系。”
“同事关系?”
江翊的面色冷了几分,“你们宁家人说瞎话的功夫……还真是一代传一代。”
“我现在离开宁家了,而且明西是我的公司,怎么,就连正当共事都不行?”
两个男人剑拔弩张,江兮眉心抽动,拉着江翊往后退了一步。
“哥,宁白铭什么都没做,我们确实是共事关系。”
江翊垂下眼,凝住拉着自己胳膊的手,一时间拧住了眉心。
他的脸色算不上太好,但是也没有可怖的隐而不发,又声问道:“你这么护着他?”
“哥……”
“好了。”江翊按住她的手背,“你先上车,我跟他聊一下。”
江兮怎么可能让这两个人单独相处!
左右为难的时候,一道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这近乎爆裂的气氛。
三人回头,只见一辆黑色轿车停下,驾驶座的门迅速打开,接着,一个穿着西服的中年人走下车,朝他们迈步过来。
江兮不认识那个人,但是她认识那个车牌。
上次就是这辆车把她带走去了湘水阁见宁连盛和许景淮。
许家已经落败,且绝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派人出门。
那车一定是宁家派来的。
江兮抿住唇,指关节因为过分用力而微微泛白。
从车上下来的男人很快走到他们面前。
他头发半白,腰身笔直,一身纯色西服熨帖整齐,看着有点冷。
他对着宁白铭颔首,又对着身边的两人点头致意。
“江先生,江小姐。”
江兮微微皱眉,还是回点头打了招呼。
接着,他又看向宁白铭。
“少爷,宁老先生请您去一趟医院。”
这人是宁家的老管事林南,一直跟着宁家老爷子宁基,小时候也一直照顾宁白铭到成年,就连宁连盛都要礼让三分。
宁白铭抬眼,“爷爷让你来叫我?”
“是。”
“我父亲的招数是用光了吗?这次不光冒用爷爷的名头,还让你来了?”
林南叹了口气,多年沉聚不动的目光碎出一条缝。
“确实是宁老先生让我来请您。不仅是您,还有……”
他说到一半,又看向旁边的江兮和江翊。
“二位,还有江家的小少爷。”
“也请一起去。”
宁白铭静如深海的眼眸终于掀起一丝波澜。
“我父亲同意道歉了?”
“是。”
林南应了一声,声线深而重。
“宁连盛先生病危了,医生建议保守治疗。”
生命垂危之际的保守治疗,就是稳妥地延缓。
换句话说,宁连盛的时间不多了。
林南重重地叹了口气。
“宁先生自发现病情到住院,状态一直很差。他总是半夜做梦,说是有鬼在找他索魂。”
“手术做了两次,每次都是命悬一线。他说,这是报应。”
江兮听了,睫毛晃动,碎了撒在眼窝出的阴影。
她回看了一眼身边的江翊,后者的神色里也划过一丝惊讶。
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谁都没有准备。
“白铭,去看看你父亲吧。再多仇怨,死生面前……都先放下吧。”
宁白铭看着林南,确定对方细微的表情变化里没有欺骗的意思后,他慢慢攥紧了指节,紧得发烫。
良久,他转头望向江兮,声音里杂着一丝哑意。
“江兮,你想去吗?”
江兮觉察到身边人的目光,顺着声音看过去。
宁白铭狭长的眸里掺杂着深浅不一的浊意,褐色的瞳仁里映着她的身影。
男人修长的指节被扣紧,指骨泛出的白透着寒凉,细微的抖动又再度把它撕扯开。
少有动摇的人崩出了裂缝。
而他在仍在问她,想不想去。
见了,就是有原谅的余地。
而江兮知道,如果她不想见、不原谅,那么宁白铭绝不会逼她。
他只会逼自己。
江兮收回眼,不由攥住了衣角。
嫣红饱满的唇瓣被牙齿咬的发白,又似要滴出血。
江翊的脸色也不好,只是妹妹还在身边,他必须优先考虑亲人。
“小兮,你想去我们就去。不想去,哥哥就带你回家。”
江兮的视线一点点散开,眼眸浮上一层水雾。
柔软细长的头发从侧脸处垂下,遮住了小半边脸。
良久,她抬头,哑着嗓子,唇瓣微启。
“走吧。”
去……做个了断。
*
明市第一医院。
林南带着他们绕到了最里面的一栋楼,到了vip病房外。
这一层的病房都是单间,数量不多,每个房间里的设备都非常齐全。
雪白的墙壁延伸到尽头,淡色纹路的白瓷砖贴得精致漂亮,顶灯偏白,明晃晃地照在地上,淬出一点生冷。
医院里最华丽的地方,往往也是死生的牢笼,最不平等,也最平等。
一片冷白落入江兮眼里,她不由地拢住衣服,缩了缩脖子。
爸爸离世,哥哥失踪,亲情被割离的痛掩藏在这块满是消毒水气味的地方。
也是这三年里她最不愿意来的地方。
江淮也是如此,少年白皙的面庞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眼底泛上几条细而断续的血丝。
江翊偏头,看到弟弟妹妹,递给他们一个安心的眼神。
一家人无声对视,周围的冷意散去几分。
林南敲门,“老先生。他们来了。”
里面,一声苍老的声音传出——
“请他们进来吧。”
第59章 对不起
江兮走到病床边时, 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具干瘦的身体。
宁连盛躺在满是白色褶皱的病床上,浑身都是管子,连接着的各种仪器设备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他原本凌厉有神的双目已然黯淡到没有丁点光彩, 面颊凹陷、头发半白,吊水的手背上布满了各种青紫色的淤痕。
江兮仍记得自己见到宁连盛的那个晚上,他怒目而视, 警告着让她离开宁白铭,离开自己即将承担起宁氏大任的长子。
没想带短短几个月,人却成了这副模样。
大概是他自己说的天道报应吧。
宁基撑着拐杖站起来, 一步一步挪到宁连盛床边,一向坚朗笔直的腰背也驼了几分。
“连盛, 白铭回来了。”
宁连盛听到白铭两个字, 挣扎着掀起眼皮。
“回来了……”
他的嗓子又沙又哑, 仿佛是吞下了铅块的喉咙挤压出的一点声音。
宁白铭从进门起就有些沉的脸色终于在听到这样的声音时松动了。
他抿住唇,略一迟疑, 还是点头应声。
“回来了……好啊。”
宁连盛的视线僵硬地移到旁边,扫过江兮和江淮后, 盯住了江翊。
“你……你真的活着。”
江翊冷笑,悠悠地把手放进口袋,眼色冰冷。
“你没有念头活着, 我有,而且比你强烈得多。”
“我的父亲在等我为他洗净冤屈,还有弟弟妹妹等着我团圆。”
“你呢?众叛亲离, 现在只有一张床傍身。”
“你!”
宁连盛猛地吸进了一口寒气,接着便是剧烈地咳嗽,病态白的脸上涨得通红,额头上的皱纹也因为过度拧眉多了两条。
他一边喘气一边低吼, “江明教出来的子女……一个个的,都是这样。”
“牙尖嘴利!阴魂不散!”
江兮站在哥哥身边,沉下目色。
她明白宁连盛的意思。
无非就是哥哥活着打击宁家,而宁白铭又因为江家的女儿离开宁氏,让好好的集团风雨飘摇。
然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宁连盛自己。
可笑他还毫无悔意,把责任推在别人身上。
江兮敛下眼,扯动嘴角,复而抬头。
她往前迈了一步,与正当怒目的宁连盛对视。
“你可以不道歉,可以继续坚持你认为对的事,这些与我们无关。”
“但是你的私欲毁了两个家族,毁了好几个人。”
“我爸爸离开人世,我哥哥吃尽苦头,我和江淮成了孤儿,而你最看重的儿子也因为你的自私离开。”
她凝住视线,胸口微微起伏,齿贝微颤。
“你舍弃掉的良心一定会带着你看重的东西永远离开你,它会站在你的对面日夜折磨你、拷问你、锁住你。”
“你就……安心地享受孤独的味道吧。”
孤独……
宁连盛猛地抓紧了床单,后背僵硬。
他从没想到过这样的字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有了事业,不就什么都有了吗?
他稍稍一顿,目露凶狠,“我警告你,如果宁氏因为你出了问题,我一定……咳咳咳……”
宁连盛的话被一阵剧烈地咳嗽声冲散。
他扶着床头的桌子,一声咳得比一声狠,喉咙里涌上的甜腥几乎溢满了他的口腔。
宁白铭眼神微闪,走过去扶住了宁连盛的后背,轻拍了几下。
宽厚健实的手掌隔在薄薄的病号服外,传进一抹热度,更甚于病房内的暖空调。
宁连盛的气息慢慢恢复,虽然虚弱,但能说话。
他感受到了稳在自己身上的力道,吃力地回头。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良久,宁连盛咽了咽喉咙,“白铭啊,爸爸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宁家……为了你啊!”
“你是为了自己的野心。”
宁白铭把他扶到床边躺下,直起身子,目光里夹杂着数不清的复杂情绪。
它们交织成一张网,把宁连盛牢牢地锁住,难以动弹。
“儿子,男人没有野心,怎么成事业!咳咳……你要知道,商场肮脏,谁没用过点手段?”
“别被……别被女人扰乱了心!”
宁白铭对他的这套说辞毫不动心。
他阖住眼,思绪飘散,而后喃喃开口——
“母亲离世的时候曾经跟我说过,要理解你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的重担。”
“即便你从未在家庭上花过一点心思,也从没在母亲身上用过一点心,可她从未怪过你。”
“那是我见过最绝望也最温柔的眼神。”
宁连盛舔舔唇,没出声。
“你大概从没感受过‘孤独’吧。可是我感受过。”
宁白铭睁开眼,透过纱帘映照进来的白光被他的发梢揉碎,零星几点跌入他的眼睛中,融汇成了一片暖光。
“从妈妈去世起,我就决定此生不走你的路。”
“你有你的坚持,我有我的选择。”
“我只想要我爱的人。因为我厌恶……自己永远是一个人。”
宁连盛面上的最后一点平和也被这番话砸得粉碎。
他眸子里的光点逐渐散掉,心头不住地抽动,牵扯着他身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开始隐隐泛疼。
病房里安静了很久,唯有仪器的声音挑动着寂静。
宁连盛突然低低地笑出了声,笑得越来越大声,连眼角都泛着泪光。
他这一生没有听到过“错”这个字,朝着目标前进就是他的人生信条。
然而当他看重的一切都流走时,那份无力感如一击重拳砸在他的身上,碎骨诛心。
人濒临死亡的时候,真的能看到曾经的种种。
那道他几乎要忘记的身影由模糊到清晰,不断摇曳在他的面前,朝他伸出手。
女人的五官像是被打了蜡,悠远又朦胧。
唯有声音依旧柔和。
“连盛,累了吧。我来接你了。”
“把欠的东西还了吧,然后,我带你去一个新的世界。”
“妍梳……”
宁连盛喃喃了两个字,唇角微微弯起。
他闭上眼,重重地跌回床上,双目再无神采。
或许……他真的错了吧。
“对不起……”
*
一个月后。
临近年关,《心动》 在年前的拍摄任务也接近尾声,众多聚会一波接一波地涌来。
连着接下两部大剧,江兮的名气也慢慢攀升,公司替她接下了不少通告,年前的时间都被排得满满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