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之后,南棠就很明显察觉到,池家夫妻对待池星远和池焰,有着微妙的差别。
他们会在聊天时,提起池星远有多么优秀懂事,哪怕偶尔提起他的缺点,也充满了父母善意的无奈。
可他们很少提到池焰。
他仿佛一个寄居在池家的小孩,没在长辈心中留下多少存在感。
一个淡到极致的影子。
南棠静了静神,问:“肖阿姨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就这次请我去澳洲玩的时候。”
杨春晓满不在乎地回道,“他们家想从你爸手里承包项目,这次费尽心思来招待我,谁知道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见我听出来了,她也不好敷衍。”
杨春晓骨子里那点傲慢又窜出来了。
她先炫耀了一番肖阿姨对她有多么小心翼翼,然后才转回正题,讲起池焰的身世。
说起来不算太复杂。
肖阿姨的妹妹、也就是池焰的亲生母亲,在读大学时跟了某位富商两年。期间她不小心怀孕,鬼迷心窍想借子上位,结果直接被人给甩了。
池焰他妈不知怎么想的,决定瞒着家里把孩子生下来。
没想到生产当天难产,孩子生下来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撒手人寰了。
这事说到底,既丢人又伤心。
肖家本来想把孩子送到福利院,但那时肖阿姨心软了一下,回家跟丈夫和儿子商量后,决定把孩子领养过来,对外就说是他们的小儿子。
杨春晓说到这里,不屑地笑了笑:“听起来很善良吧?可事实是她妹妹从富商那儿得了不少好处,孩子归她养,那些财产不也顺理成章归她了么。他们一家人啊,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响。”
南棠皱了下眉,不愿意把人性想得如此丑恶。
她夹一片羊肉在铜锅里涮着,又问:“池焰他爸也不管吗?”
“谁知道他爸是谁,”杨春晓揉揉太阳穴,“估计要问他死掉的亲妈才行。”
南棠没搭话,实则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池焰那天,他回家时的状态明显不对劲,连她都看见他脖子那儿有几道抓痕,可是他所谓的父母,却连问都没问一声。
第二天杨春晓醒来,早把自己酒后八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但这事从此在南棠心里扎了根。
她开始情不自禁地对池焰好。
有时在小区附近看见池焰孤零零的身影,就会主动上前和他聊会儿天。
后来有天闲聊时,她得知原来池焰长期在包里放医用喷雾,倒也不全是因为打架,而是他在学校加入了田径队,万一训练受伤会需要。
南棠当时坐在他们初遇的小巷平台边,双腿在空中一晃一晃的:“你练哪个项目?”
池焰说:“跳高。”
南棠看他一眼,人高腿长,确实很适合。
“训练成绩怎么样呀?”她又问。
“还行。”池焰停顿半拍,忽然问,“下个月运动会,你来看么?”
“附中不会随便让人进吧。”
“这学期学校操场在翻修,老师说运动会要借用你们的操场。”
“真的?那你告诉我时间,到时候我去给你加油!”
池焰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里,立刻染上了一层笑意。
他笑起来时,容貌的攻击性会减少几分,看起来就是个特别乖的弟弟。
南棠也笑眯眯地看了他一会儿。
然后没忍住,伸手把他的头发薅得乱糟糟的。
谁也没想到,就是在那次运动会结束后。
南棠见到了池焰的亲生父亲,他自称姓姚,想接池焰回姚家。
也正是那时她才知道,原来池家从未隐瞒过池焰的身世。
哪怕是几年后的现在,南棠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仍然清楚记得池焰那天的模样。
单薄的少年站在阴影里,眼眶通红,乍看像是哭了,可细看却没有眼泪。
他握紧拳头,用力到手背青筋突起。
许久之后,他才低声说:“姐姐,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其他人。”
“你会跟他走吗?”南棠心疼地问。
池焰摇头:“这么多年,他明明知道我在哪里,他明明知道……”
少年低哑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打死我也不回去。”
窗外夜已深,几团树影爬上灰墙。
南棠在床上翻了一个身,久久不能入眠。
她没想到池焰竟然会入职仲凡,年纪轻轻便稳坐令人羡慕的高位。能给出如此优待,恐怕只有姚家承认他的少爷身份,才说得通。
难怪他会有闲钱投资学生拍电影。
可为什么会选择回去?
南棠在黑暗中睁开眼,清澈的眼眸中满是困惑。
池焰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
与此同时,宁平县公安局内。
年轻警员推开办公室的门,语速很快:“何队,查到了。张成毕业后在考古队干过两年,后来染上赌瘾欠下一屁股债,今年被考古队开除后就跑回宁平了。”
“知道了。”
何凯随口应了声,眼睛盯紧电脑屏幕里的监控录像。
年轻警员凑上前:“这是石门街吧。”
石门街是位于宁平县城郊的一条街道。
属于旧城改造还没完工的地段,到处都是违章建筑,里面格局复杂治安混乱,是滋生三教九流的最佳场所。
根据监控显示,昨晚十点,张成进了石门街。
年轻警员开口:“这个角度,不像街上的监控拍到的啊。”
“有户居民装在阳台防贼的,”何凯为他解惑,“走访的时候好不容易才发现,幸好拍到了张成。”
年轻警员咽咽口水,也专注地盯着屏幕。
何凯不时把视频倒回去重放,忽然间,他眼前一亮。
画面角落里,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人在街边打电话。
几分钟后,他把手机揣回兜里,四下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拉紧帽檐,低头走进石门街。
监控显示时间是晚上十点二十分。
在张成进去之后。
“这是……”何凯把视频暂停,放大画面,“池焰?”
第12章 池焰是我的线人。
次日下午,南棠出门时,正好遇见何凯来找池焰。
她昨晚睡得不好,脑子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见到何凯后她点点头当作打招呼,然后看着池焰反手关门:“你去录口供?”
池焰:“嗯。”
南棠想起件事:“那天跟张成分开的情形我记不清了,你如果有印象,记得说仔细些。”
池焰想起什么似的,扬了下手机:“我出来前跟彭和安说过要去公安局。”
没等南棠反应过来,何凯先打断:“能走了吗?”
正经办案的时候,何凯是那种不苟言笑的警察,此刻他板着脸站在旁边,衬得语气更显严厉。
池焰皱眉看他一眼,终究没说什么,跟着何凯先下楼了。
南棠在原地怔了会儿,才恍然大悟地笑了笑。
原来他还记得她昨天的嘱咐,记得凶手落网之前,去哪里都要跟人说一声,免得让人担心。
大概是昨晚回忆过往事的原因作祟。
南棠莫名觉得池焰今天挺乖的,像个言听计从的弟弟。
虽然她昨天才不小心看到弟弟□□上身的画面……
南棠抿了下唇,决定把那些画面暂时忘掉。
·
钢笔笔尖摩擦过纸张的声响不断响起。
池焰靠着椅背,看着长桌对面的何凯与年轻警员。
就像南棠昨天所说的那样,今天何凯叫他过来,也是想询问关于张成的情况。
“按照你的说法,上周二傍晚你们和张成分开前,听见他接了一个电话?”
何凯的声音再次响起。
池焰懒洋洋地“嗯”了声:“具体说什么没注意。就听见他接连回了几声好,语气挺激动,然后匆匆忙忙地背着包从巷口走了。”
“走之前没跟你们再交流?”
“没。当时……”池焰缓了缓,“当时南棠在哭,他路过我们的时候朝这边看了眼,估计不想管闲事,就直接走了。”
“之后你还见过张成吗?”
“没有。”
“你确定?”
池焰掀起眼皮,方才的散漫从他脸上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不甚明显的戾气,仿佛对何凯的提问感到了不满。
他微扬起下巴,语气很冷:“什么意思?”
何凯双手抱怀,审视眼前的年轻男人。
他一直没有告诉南棠,这几年来,除她以外,池焰也回宁平找过他,而且找他的原因都和南棠一样,是想知道杨春晓的案子是否有新进展。
何凯到现在都还记得。
第一年池焰出现在公安局大门外时,天色将暗未暗,沿途路灯尚在等待亮起的信号,暮色之中,所有人行色匆匆,唯独他站在那里,眸中带着压抑的情绪。
得知所谓的可疑人物渺无音讯,他什么也没说,径直转身走了。
第二年池焰又来,照例是毫无收获。
也正是那次之后,何凯才再次重视起池焰提供的证词。
毕竟如果当年池焰是为了出风头恶作剧的话,他没必要连续两年都来追问进展。
那次分别前,何凯叫住他:“小孩儿,记住,千万不要自己去查。”
池焰那会儿的额发比现在长,稍遮过眼,显得整个人格外阴郁,他像没听见何凯的叮嘱一般,只低声说了一句话。
“姐姐很难过。”
何凯隐约感觉不太对劲,偏巧同事给他打来电话聊别的案子,等他挂断电话再回头,池焰已经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他原以为第三年池焰还会再来,不料却再也没有见过他。
直到今年冬天。
案发之后,何凯和手下的人熬了一整个通宵,查到的线索不少。
根据法医鉴定,张成的死亡时间是在昨天凌晨三到五点之间,他死前遭受过暴力殴打,胸腔处有一处用刀捅穿的致命伤,伤口深且利落。
仅用一刀就要了人的命,说明凶手心狠手辣并且力气很大。
换言之,凶手很可能是身体强壮的男性。
另外根据走访调查,他们还发现张成前两天曾经购买过手铲、安全头盔和防护面具等工具。结合张成从前的考古经历,一个可能性逐渐在何凯脑海中成形。
——盗墓。
何凯回忆起之前的对话,他问:“你所在的仲凡集团,主营什么业务?”
池焰说:“古董拍卖。”
听到答案的刹那,何凯愣了一瞬。
多年一线刑警的敏感度,让他迅速把古董与盗墓两个词联系在一起,但随之而来的,是他作为人类本能的善意,让他不愿相信池焰和张成的死有关。
一个愿意为了他人的死因而连续两年来到宁平的少年,他心中理应具有强烈的正义感。
何凯不希望看见这样的人走上歧途。
但无论如何,该问的还是得问。
何凯轻叩桌面,沉声道:“前天晚上到昨天凌晨,你人在哪里?”
窗外炸开一声响亮的冬雷。
剧烈且突然,让县公安局的窗框也震了几下。
池焰在雷声中垂下眼,迟迟没有回答。
·
南棠同样听见了那声雷响。
当时她正站在祖屋的院子里,看新请的设计师丈量尺寸。
冬季打雷是极其罕见的自然现象,南棠一怔,随即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设计师打了个哆嗦,扭头对助理说:“我爷爷以前常说,‘冬打雷,坟堆堆’。”
助理吓得脸色苍白:“大哥,前天刚死了人,你别说这种话,多不吉利。”
设计师还想再说什么,忽然感觉脸上有点冰凉的感觉。
他愣愣地往脸上摸了一把,发现又开始飘雪后,转头跟南棠说:“南小姐,今天天气不好,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们这边做完设计图再通知你,可以吗?”
南棠确实不想继续留在这里。
宁平和她住惯的燕市不同,冬季里总是阴沉沉的,今天不知怎么的,天似乎黑得比平时还早。
十几分钟后,南棠刚下车,就收到了刘婷婷的消息。
刘婷婷问:【棠棠姐,池焰有没有和你在一起?】
南棠意外地挑了下眉,她和池焰不过单独行动过一天,在刘婷婷他们看来,他俩应该还是几乎陌生的关系才对,怎么会想到来问她。
她直接点开语音通话,等对方接通后问:“池焰没在,怎么了?”
刘婷婷很着急:“我们有事想找他。可他手机一直关机,昨天县里不是刚死了人吗,我们、我们怕他出事,只能先问一圈。”
南棠打断她:“他不是告诉彭和安了么,要去一趟公安局。”
“是这样没错,可现在天都快黑了。”
南棠下意识咬紧嘴唇。
她昨天做笔录没花太长时间,按理说池焰和张成的接触比她少,理应早就结束了才对。
可看看时间,现在都六点过了,他难道还在录口供?
酒店大门近在眼前。
南棠停下脚步,随后转身离开。
·
池焰侧过脸,看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冬季的白天总是格外短暂,他好像才进来没多久,外面的天色便黑尽了。
手机里的剩余电量已经耗尽。
池焰很认真地开始思考,万一南棠找不到他怎么办,会不会认为他又不听话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