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女儿?”海吹纱不解。
“是,我女儿也伤了,我女儿今年都九十三了,我实在不忍心让她晚年还要受这份罪,求求海医生,就收了他们吧。”
那晚十点半,土豪抬着一老一小,进门就给跪下了。
“你们要多少钱都行,求求你们,再转一次吧,最后一次了!我奶奶……小时候我奶奶就最疼我了!你们就算不给孩子转,给我奶奶转一转吧!”土豪磕头道,“我给你们磕头!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活该!你们要什么都行,我都给!我全都给!”
海吹纱掀开被子,看了眼虚弱叫疼的老人家。
老人家双手都有割伤,不流血,但也不愈合,一阵一阵的疼。
再看躺在担架床上的卷毛熊小子,熊小子仿佛癔症了,手捂着脖子,喃喃说着什么,细听又是在小声哭,喊疼的力气都没了,眼神也涣散了许多。
海吹纱拉开他的手,看到他脖子上粗长的一道伤口,令人心惊。
看来这次,熊小子是真的作了个大死。
“什么时候伤的?”海吹纱问。
“十天前。”土豪握住海吹纱的手不放,“你们那个医生呢?求求了,救救我一家老小吧。”
海吹纱冷静道:“果然伤再重也不致命,只是疼。”
土豪说:“是,特别特别疼。”
他自己扯高衣袖,给海吹纱看了胳膊上的伤:“能把人疼死。”
原来,他身上也有割伤。
海吹纱眉头打了个结:“这次怎么全家上下都伤了?”
“我奶奶来我家小住,我儿子就想给他老人家表演个魔术……”
海吹纱听懂了:“你管这种危险行为叫魔术?”
土豪啪啪扇起自己的脸:“我的错,是我的错。”
夷光叼着一袋酸奶走了过来,他这次并没有收尾巴,从土豪面前经过时,土豪人都看傻了。
夷光弯下腰,握住老太太戴满翡翠黄金戒指的手。
闭眼沉默了会儿,夷光又拉起熊小子的手。
“这几天,跑遍全国,请遍了高人,他们是怎么回复你的?”
土豪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跪下给他磕了几个头,称了几句:“仙家,仙家您帮帮我们吧!”
他的儿子给老奶奶表演魔术,提刀自刎划脖子,老人家本以为是个魔术,见孩子拿刀划脖子,吓得上手就去抓那把刀。
上到奶奶下到儿子,被割伤后,虽然没怎么流血,但疼痛难忍,疼痛比之前来势更猛,日夜难眠,有时还会疼休克。土豪心疼不已,一气之下,也给自己花了两道伤,要和家人同甘共苦。
只有伤划在身上,土豪才知有多疼。
可是他不敢再来昆西,只好托自家的那个在特殊综合办工作的“先人”鬼爷爷四处打听。
普通的大夫治不了,而有点道行的,见了这诡异的伤,也都是摆手拒绝,说自己水平不够,治不了。
“这病还得去昆西,昆西有四大桥梁家的,昆西治不了的,那我们也没办法。”那些高人们说。
土豪求医无门,只好硬着头皮把奶奶和儿子抬到昆仑西院,使出最后的办法,跪求。
夷光问:“疼吗?”
土豪使劲点了点头,一个大男人,眼都疼出水来:“太疼了,这是疼在骨头上啊!吃饭都没味道,睡也睡不着,折磨,只能说是折磨……”
短短十天,他已掉了五公斤肉。
夷光道:“刀呢?”
“就是八百万买的,我也给!”土豪慌忙起身,把背在身后的黑袋子打开。
那是一把长刀,黑色刀身外裹幽绿暗光,利刃隐隐泛血光。
梅封好奇道:“唐刀?”
海吹纱眉一沉,道:“一看就是日本打刀,不知道别乱讲!”
夷光肯定了海吹纱的说法,蹲下来,单手拿起刀,随意做了个起手式。
他碰到刀的刹那,刀声鸣鸣,亡魂万声悲哭,凄厉入耳。
夷光脸色惨白,松手后退,喉咙一震,咬着唇,一缕血从唇角溢出。
海吹纱看愣了。
“你还好吗?”
刀下亡魂的悲哭,除了夷光,他们都没有听到。
夷光面色如纸,稳了稳心神,他招手让土豪来。
土豪不明所以。
夷光抓住他的手,与他一起握住了这把刀。
“听。”他闭上眼睛,“听到了吗?”
土豪先是茫然,而后大叫一声,丢掉了刀,浑身颤抖,打着冷颤道:“好……好想哭,好想哭啊,我好想哭……”
夷光道:“你刚刚听到的悲鸣,都是这刀下的亡魂。”
土豪捂着心脏,大口喘着气:“我透不过气来,好难受啊!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夷光高高俯视着他,慢慢说道:“这悲鸣还能令你痛苦,还能让你感到疼痛……就还有救。”
“因为这把刀下的亡魂……都是我们的同胞。”
第27章 被遗忘的疼痛 有些疼痛会被轻易遗忘,……
土豪八十万拍下的刀, 是把日本刀。
当夷光问他刀的来历时,土豪想糊弄过去,他啰里啰嗦绕了一个大圈子。
夷光:“说实话, 不要说废话。”
他坐在土豪对面, 半盘坐的姿势, 随意搭着手, 眼神阴郁。
海吹纱还未见过这种神态下的夷光, 有些可怕, 他不苟言笑的样子和平时温温柔柔的样子截然相反,看他一眼,脑袋顶就似有什么东西按着,让人大气不敢出。
转念一想,菩萨低眉, 金刚怒目,恩威并施才可伏魔, 他有可怕的一面也就能理解了。
土豪一脑门汗, 他低垂着头,嗫嚅道:“我家孩子喜欢这个……”
原来, 他是个东洋文化爱好者, 投资了商业街后,接触过几个东洋来的商人,几次来往后,看上了东洋的那一套框架。
“我看人家那套礼节, 特有仪式感。”土豪说。
有个东洋商人在启明旁边的城市买了套房, 有了个固定住所,装潢风格也是和式风。有次土豪去他家做客,见那商人穿着东洋古装, 榻榻米上请他吃日料,背后挂着几个忠勇大字,下头搁着刀夹兵甲,土豪艳羡不已。
海吹纱听出来了,直接戳穿了他:“日本□□?你羡慕那个?”
土豪没办法再掩饰,只好羞愤地点了几下头。
“我开矿发家的,这些年国家不让私人挖矿了,但老本行一时半会儿我也不舍得丢,手底下必须要有几个小弟……但跟人家正规的比起来,老觉得差点意思。后来我就想,学一学人家的帮派文化,也搞个尊卑有序进门给个下马威什么的……这不就屋里缺把刀……”
海吹纱打定了主意,要让他从医院出去,就进警局。
土豪喜欢那种东洋调调后,大肆改装自己家,还托人去各大市场搜寻有历史渊源的东洋古董。
大多收的都是刀,但他对这个一知半解,统称他们为武-士-刀。
海吹纱:“你……什么文化水平?”
“初中辍学。”土豪如此回答。
海吹纱不解:“初中历史但凡看了,也不至于捧着一把臭日本刀当宝!”
总之,喜欢武-士-刀的土豪,这几年收藏了不少刀,至于来历,他说,他从不会细想。
这把八十万的刀,是去年年底在地下市场拍下的,刀名叫次郎妖刀,说是一个叫宫村次郎的武士用过的刀,又道这刀下魂破百,因此刀刃极其锋利,杀气十足,起拍价非常高。
“你知道它杀过人,你还买?”
“就是知道杀过人才买。”土豪抱头道,“他们说收购刀有个讲究,见过血的才能镇宅,能压住你手下的人。见血越多越霸道,能助威风……”
这就纯属脑子有病了。
夷光道:“你没交待清楚,有些事,我不是要你说给我听。你的所有想法,我都知道,我只是要你如实将它们讲出来。”
“真没了!”土豪道,“我真的就买了一把小日本的刀而已……”
夷光说:“你要讲出来,我才能给你解这个咒。”
土豪:“大仙儿,我真没有什么要讲的了!”
夷光目光冰冷:“那么,我来问,你来回答。”
夷光开口,就把海吹纱惊住了。
“拍卖会的名字,叫什么?”
土豪双手扒拉着脸,最终,低声回答道:“战犯……宝刀拾遗拍卖会。”
“这把刀,拍卖会上,有跟你介绍来历吗?”
土豪焦虑地沉默着,好久之后,他自暴自弃道:“你不是都知道了吗!你不是都算出来了吗?!你不全部都看见了吗!这不就结了,为什么还要我来说!”
夷光:“说出来,无论气愤还是丢脸,抑或是愧疚,我都要你现在说出来,清清楚楚的说出来,给自己听。”
土豪濒临崩溃,仰天大叫,发泄着复杂的情绪,最后,他认命地跌坐回椅子上,颓然道:“知道。这刀是那小日本家传的宝刀,最后一位主人叫宫村次郎,是个战犯,后来死在战场上,这把刀就被咱们的人给捡了,再后来那人当了汉奸,没钱了,又把刀卖回了日本……”
夷光淡淡道:“他们也告诉了你,这把刀为什么会在这里拍卖,是吧?”
土豪几乎把头低到了桌面下,小声道:“说是杀人太多,日本那边镇不住,只能拿到中国大陆,地大物博的,找个雄主就压住……”
听他竟然信这种说法,海吹纱忍不住骂了一句,骂得很干脆且难听,夷光摸了摸耳朵,也没说什么。
“所以你就来做这个‘雄主’了?”
土豪道:“是。”
夷光又道:“话这次是讲完了,但还有不准确的地方。拍卖会上,那个日本商人是不是一早就告诉你,这刀杀的人,是什么人?”
“……”土豪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中国人。”
“你当时怎么回复那个商人的?”
“我说……”土豪道,“那都是几百年前的旧事,兄弟没有隔夜仇,谁还没个打架的时候,都过去了……友谊第一。”
几百年前?
隔夜仇?
都过去了?
海吹纱滔天怒火,一时间梗在胸中,不知从哪发泄。
气他无知?还是气他以如此轻浮的态度对待中华民族最沉痛的那段历史?
“咣当”一声,海吹纱踹歪了桌子,摔门离开。
夷光指着门道:“她的反应,才是正常人的反应。”
又指着土豪道:“而你,就是因为脑袋空空且活得太轻松,才能轻描淡写的说出这种缺德话。”
土豪脸色黑红,眼神躲躲闪闪:“我就想……咱们都中日友好这么多年了,而且说是侵华,可人家又没杀我家的人,我奶奶战争年代活得挺好,所以我跟他们没啥仇的……”
夷光的目光极其可怕,土豪感觉自己的喉咙都要被他冰封住,再也说不下去了。
“其实你心底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你不在乎。”夷光说,“你不在乎,是因为这种疼痛,没痛在你身上,所以你漠视它,甚至去践踏这份苦痛。”
“有的人,通过只言片语,就能体会到历史的悲痛。而也有一些人,自己不真正的痛上一痛,就不会感同身受,甚至觉得他人铭记疼痛提醒自己,也都是虚假且无趣的。”
夷光道:“无知并非无畏,而是极其危险。你的儿子,你的子孙后辈,都要为你现在的无知付出代价,他们会继续麻木下去,不尊生命,不敬历史,一味崇强,崇尚暴力……可悲,真的可悲。”
狐狸叹息。
土豪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夷光早就知道,他这番话并不能打动土豪,甚至无法令他真正的明白和理解。
“庆幸的是,孩子还来得及拯救,希望不晚。”
夷光把刀放在土豪面前。
“刀下的亡魂,一直都在提醒你和你的家人,后人如此,疼的不是你们,而是被遗忘被抹去的他们。”夷光道,“今晚,你和这把刀同眠吧。”
“我一个旁观者,三两句话也无法让你醒悟,还是让他们亲自来同你讲道理吧。”
夷光叩指,敲了敲刀面。
百余亡魂从刀面中钻出。
那是数十年前,丧生刀下的苦难同胞,有和土豪年岁差不多大的,也有与他奶奶年龄差不多的,还有比他的儿子年龄还要小的。
他们睁着眼睛,沉默地看向土豪,眼中没有对后人的恨,只有无尽的悲凉。
“想说什么就说吧。”夷光微微欠身,对亡魂们说道,“用什么方式都好,我把他留给你们了。”
“而你。”夷光拍了拍土豪的肩膀,“一晚时间,听一听他们的痛吧。”
土豪抓住他的尾巴,求他把这些人收走。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大仙,大仙你不能……”
夷光推开他,锁上了门。
门内,土豪不间断的嘶吼和惨叫着。
他抱着头,蜷缩在墙角,可那些亡灵会一个接一个的附在他身上,他们临死前的亲身经历,也都印刻在了土豪的魂魄中。
感同身受,
感同身受。
那一夜,昆仑西院的小房间内,哀嚎声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