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的身体!找……我的……孩子……”
海吹纱内心尖叫声破耳,可肉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光圈,出现了裂痕。
浓黑色的烟气像黏连的手,咕叽咕叽从裂痕中挤进来,伸向海吹纱。
被黑色的魔煞气触碰到时,海吹纱忽然不受控的陷入了又一层朦胧的空间。
入目是个简陋的家。
一个枯瘦毫无精气神的女人躺在窄小的弹簧床上,皱巴巴的床单,散落一地的止痛药,还有贴满墙的儿童照片。
女人濒死前,悲伤和不甘的心情流淌进海吹纱的魂魄中,海吹纱知道,她的孩子走丢了。
而她一个人寻找到此地,病重,无法再找下去。
她找了三年零六个月。
依然不见她的孩子。
“孩子,我的孩子。”
咽气前,她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装填满。
她再也找不到她的孩子了,此生不会再与她的骨头相见。
她死去的灵魂,缚在了此地。
而与她相同的母亲,还有许多。
只是照顾铺子片刻,孩子就不见了,母亲追出去,死在了路上。
只是松手了片刻,孩子就不见了踪影,母亲寻找着,死在了歹人的手中。
只是与陌生人指了路,回头就不见了孩子,母亲寻找着,死在了异地他乡的医院……
这些母亲,这些濒死前还未找到孩子的母亲,她们的愤怒、不甘、和最牵挂的思念,最终化成了魔,幻化出了眼前最强大也最悲伤的魔鬼。
她们的心愿,是找下去,不能死,找下去……
我不要死在这里,我要找到我的孩子!
她们痛苦的愿望流淌在海吹纱的魂魄中。
“把……你的……身体……给我。”魔音响起。
光圈崩裂。
海吹纱慢慢闭上了眼睛,她被女魔滔天的悲伤淹没,这种悲伤勾出的同情,令女魔欣喜若狂。
是啊,她要找到孩子,找到孩子……
女魔抓住这点泛起的同情,拉扯着海吹纱的魂魄。
“那就把……身体……给我……”
巨大的碰撞声响起。
海吹纱魂魄惊回,转身,无边的血色和黑暗中,她看到了遥远的门,有人在撞那扇门,他想要进来。
是……谁?
“海吹纱!!”夷光的声音遥远又模糊。
“不要放弃挣扎!”
他一边撞着门,一边嘶喊。
空间四壁回荡着撞击声,越来越响,天地都在震动。
女魔慌张了起来。
“把你的身体给我!我的孩子,我要活下去,找到我的孩子!”女魔纤长的利爪,同锋刃似,刺入了她的身体,抓着海吹纱的魂魄,向外抽扯。
海吹纱痛得无声尖叫。
好疼……好疼。
不给,不给!
女魔身体内,无数悲伤的母亲为她输送了更多的画面。
骨肉分离,生离死别,历经世间丑恶,一场空,仍是寻找不到亲生骨肉,最终不甘的死。
这些画面,就像女魔灌入的糖衣炮弹,企图让海吹纱再生怜悯同情,抓到灵魂的震颤,将她的躯体占为己有。
给过火了,又有无数的孩子嘶叫着。
这是女魔侵吞的小魔头们,他们都不是她要找的孩子。
海吹纱的双眼冒出了血,两行血溢出来,她擦掉,冷声道:“其实……你根本找不到你的孩子。”
女魔只是寻找不到孩子的母亲,不甘的化身。她们要找的,已经不是某个具体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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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魔现身后,正在看书的狐狸就察觉到了。很快,整个西院的非人病患们,都嗅到了强烈的魔气。
来的非一般的魔,而是难消的大魔。
夷光飞身从楼上踩着栏杆,一层层跃下。
还是晚了一步。
大魔会铸造空间,将目标困死在空间中。
太平间内,地上的玩偶熊已经断裂,棉絮散落在海吹纱的脚下。
梅封匆匆跑来,他伸出手拽海吹纱,却发现根本无法碰到她。
“怎么回事!!”梅封大叫。
夷光念了句短咒,双手拍向身前的空气,霎时间,梅封看到了横亘在他们和海吹纱之间的“魔墙”。
“另一种形式的鬼打墙。”夷光说道。
“怎么办?!”梅封问。
夷光道:“打碎它。”
他撞起了墙。
可数下之后,夷光就爆了耳朵。他紧紧咬着牙,眼见着大魔触碰到了海吹纱的魂魄。
“海吹纱!”
“不要妥协!”
挣扎就好,一定要拼命地挣扎!
这时,背后龙气遮天蔽日,龙之子梅承,苏醒了。
“破墙!”夷光对着这姗姗来迟的龙之子大喊。
“做不到。”梅承神色淡淡,摊开双手,“我没有气力。”
和上次苏醒相比,他的头发更白了,也稀疏了许多。
他身上的确充盈着衰弱的气息,就像迟暮的老人。
“你的刀呢,那把修明。”梅承问。
夷光愣了愣,咬破手腕,血蜿蜒到指尖。
他拍在地上,叫道:“修明!!”
金鸣声过后,是破碎声。
夷光的脑海中闪过画面——
他的刀,碎了。
他的修明,在他的手中,碎成了粉。
梅承淡淡道:“可惜,小丫头,阳寿到头了。”
梅封惊吓:“啊?!祖爷爷?”
夷光突然嘶声道:“不会!!”
他合掌拍印,血掌画天地之咒,念:“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他咬着一条狐尾,牙齿尖尖,眦目道:“刀铸来!”
一条尾断,化刀。
刀魂问:“名字。”
夷光手握住刀柄,感受到了千军万马肃杀之意,又有登高临下之畅快,心怀山河的远大。
刀美且飒。
而功成后,美人无名。
夷光了然一笑,抽刀道:“昭公主!”
有美人,临危招兵,亲率三军。
有美人,志高怀远,血铸山河。
可功成,史书不载其名。
——命此刀名昭公主。
大唐三公主,史册不载其名,然歌其功,死后军礼葬之,赐予谥号,昭。
刀名成。
一把八尺长刀,无鞘而出,刀身凝清光,飒飒有神。
夷光横刀劈墙。
“破!”
刀风携铁马冰河,涤荡魔煞。
昭公主比修明性烈,刀刃扬起的劲风肆意,沙场点兵。
海吹纱最后看到的,是和平时不同的夷光。
海吹纱想,果然,他是只狐。
两条狐尾,两只狐耳,尖牙咬唇,眸光血红,凶神恶煞。
他手中的刀好长,捅穿了她眼前罩着的黑帐。
海吹纱笑,好可怕。
但……好漂亮。
意识湮灭前,她无可救药的想:“我果然喜欢他。”
她从小就是个怪胎。
她对身边的人类男孩都不感兴趣。
坦白的说,她的确更好奇那些非人的家伙。
可说实在话,也只是好奇。
并没有哪个小妖小鬼,让她心生好感,发自肺腑的,想要跟他们爱一场。
太麻烦了,不是吗?
人跟非人,没什么好下场,她又不是没见过。
这种情况下,她怎会去轻易的喜欢这些非人类?
没想到……
没想到啊!
狐狸是狐狸。
夷光是夷光。
对狐狸精,她谈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
见多了,不稀奇。
但夷光……不一样。
夷光他先是夷光,而后才是狐狸。
或者说,夷光只要是夷光,他就是块木头,她也会喜欢。
就是这么神奇。
嗯,她喜欢夷光。
就这么承认了。
不再别扭。
然后……她以后,也要继续喜欢他。
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也只是喜欢,但,仅仅是喜欢就够了。
被同事们围住抢救的海吹纱,最后一句话说的是——
“我现在,很喜欢上班……最喜欢上班了。明天……也要,上班。”她说。
这是她短短28年人生里,作为收尾的最后一句话。
第51章 狐尾共生 狐狸给她加了buff
海吹纱不知自己已死的事。
依照常理来讲, 她这不属于死亡范畴。身体很好,五脏六腑也没有病症,无伤无出血, 各器官都运转良好, 但魂魄, 尤其是头部最核心的那部分, 被扯伤了。
女魔给她开了个瓢, 灵魂意义上的。
这一行为直接导致, 海吹纱灵魂重伤,豁了个洞,又因她并非死亡,故而灵魂还在身体里好端端的黏连着,魂魄的伤, 就反映在了身体上。
海吹纱的心脏停跳了,无论外部采取何种急救措施, 她的身体不给任何反应。
整个医院都关注着此事, 能下床走动的病患,都等在急救室外。
“不行!”梅封急了, “小纱你醒醒啊!”
快要半个小时了。
半个小时后, 仍然没有心跳,他们就会做出放弃抢救的决定。
梅承观察了许久,打着哈欠说道:“是伤在魂魄,洞穿了眉心魄, 没救了。”
“不会!”马医生道, “我的眼睛没看到海医生化鬼,她的魂魄也没有消散,还有救!”
他是个阴阳眼, 正常的死亡,他能看到魂魄离体,如沙般飞散的画面。
现在,海吹纱的魂魄仍在体内,半点没有要离散的现象。
“夷光呢,夷光呢!还没醒吗?”梅封焦急道。
梅承瞄了眼垂首坐在急救室墙角的夷光。
这只狐狸,太虚。
砍了个地缚大魔,收了刀就昏了,直到现在也还没醒。
梅承一瘸一拐走过去,甩了狐狸一记沉重的大龙尾巴,狐狸倾倒在地,头脸朝下,摊平了——狐扑。
梅承薅住他的一条尾巴,用力扯起来:“喂,醒醒,想想办法!这可是我们四大家族最后一根独苗了!”
而且,还是唯一的女孩子。
她要是没了,昆西也没有开下去的意义了。
梅承叹了口气,松开狐狸尾巴,丧道:“罢了,散就散了吧,气数如此,若是上天的安排,你也就不活。”
最后的夕阳,就这么谢幕了吗?
海吹纱总说,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自己对特殊医疗的贡献不大。
说起来,的确很尴尬。
自打千年来的特殊医学古籍烧毁,有经验的家族人才在战火中消亡,特殊医疗就走入了末路。
建国后,虽然在中央的帮助支持下,再次把千年老字号的招牌悬上,但也只是空有壳,没了往日的辉煌。人才凋敝,无路可走,到了八十年代,海飞和梅典苦苦支撑着的昆西,也不过是末路的挣扎。
每个来昆西工作的年轻医生们,都有过这样的迷茫:“这和普通医院有什么区别呢?甚至还不如普通医院。”
他们曾被民间的野术医们嘲笑,说他们是无法在三甲医院立足的三流医生,是被人类医院淘汰的废物,躲在昆西医院扯个四大家族血缘治愈的大旗,坑蒙拐骗。
实际上,一部分也确实如此。
海吹纱考上的医科大学,不过是个普通医科院校,本科毕业,如果按照正常人类的轨迹,三甲连进去的门槛都摸不到。
研究生,她在妖属地读,那是教育部唯一承认的特殊大学,名叫非人类大学。但鸡肋的是,这个妖鬼遍地的大学,并没有开设像样的医学专业,她的两年硕士,只是在校长和老师们的照顾下,观察熟悉了各种各样妖的习性和身体构造。
这也就是说,昆西医院的医生们,医术并不算精湛,拿出去,也都是普普通通,可以独立接手术的水平。
一群医术普通的人类医生,没有经验指导,没有病例可参考,没有同行交流,更没有专业的论文指导。
咒术,是他们攻克不了的专业盲区。
严重些,偏门一点的妖病,他们又只能靠自己摸索着治疗。
他们唯一能做好的,就是普通外伤救治。
海吹纱也头硬,烧伤、接骨、肿瘤切除……即便不是她擅长的,她也接了。
但,他们从事的医疗,究竟特殊在哪里了?
特殊在同事们有阴阳眼,有妖,所以特殊?
还是特殊在病人都是人形妖?
海吹纱职业倦怠了。
她如思考清楚的行尸走肉,带着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厚着脸皮,决定如他们所愿,在昆西待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秒。
至于这份工作开不开心……没有成就感的工作,绝不可能开心。
她简直快要窒息了。
她会的,不过就是一个稚嫩的祭新娘,一个自己掌握不了的大招十方六尘,除此之外,她只能给小妖们做做外科手术,还要提心吊胆,担心他们在手术过程中爆出原型,导致手术失败。
梅封要哭疯了,他是个柔软感性的谢顶中年人,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海吹纱虽然身体还热着,可仍无心跳,他哭得下巴都在颤抖,两排牙齿之间,拉着长长的口水丝,分不清流到嘴里的是鼻涕还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