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车捂着额头,好久后,吐出三个字:“咒忘本。”
“什么?”孙狸跟夷光两只狐,全都瞪圆了狐狸眼。
“他们不是要毁龙脉和龙心,因为龙心难毁,所以,他们选择施咒。”邢车道,“东瀛邪咒,集一百零八只大妖的咒念,咒,龙心护佑的人,都会将它忘记。忘记根本。忘本,忘根,忘源,就可移花接木,认贼作父,他们就能助人轻易的取得这片土地的控制权……”
邢车要求抽烟。
他点了支烟,仰头,喷出长长的烟说道:“这是最恶毒的诅咒,一旦生效,反抗就再无意义了,所有人都会忘记自己的心和根。”
他眯着眼,看向夷光。
“夷光,所有人都忘记了你。”他道,“因为你代龙心承受了这个诅咒。”
“你记得我。”夷光道。
“如果我也忘记你该有多好。”邢车苦笑,“我说过,龙心护佑的人才会忘记。你看,它护佑了这片大地上的世世代代,但却唯独把我排除在外,我已经被这片土地抛弃。所以我才记得你,永远记得那时发生的一切,我穷尽所有,最想忘记的事。”
他灭了烟,举起双手,坦白道:“因为,我就是那个给日本人开门引路的叛徒。”
“这之后,我拼命的补救,我救国救民,立下无数功劳,为了赎罪,也为了忘记你……忘记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污点。”
邢车蹙着眉,一副要哭的表情,问夷光:“如果一个人,因一时糊涂犯了一个大错,但他此后的每一天,都在补救,立下无数不朽之功,那么他还该死吗?他到底是善,还是恶?”
第62章 昆仑八尾 有狐名夷光
夷光安居启明那年, 就与邢车相识了。
那时,邢车是个靠偷寺庙中香油过活的小妖,夷光到启明后, 先去了本地的寺庙, 拜了拜土地神。顺手, 就把这只小妖捉了。
后来, 夷光断尾建庙, 留邢车在身旁照顾庙中事务。
邢车还算良善, 或许是受夷光影响,待人接物也迅速成长了起来。他的工作,就是在庙外洒扫,帮忙引客人入内,他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裳, 人长得朴实中带着点妖媚,比夷光还像狐狸。
那个时候, 启明的本地人都知道狐仙庙前的车小师傅。
“门前洒扫的那位小师傅, 想必也是只狐狸吧。”很多人都会这么说。
但实际上,邢车也不知自己从哪来, 还是夷光前观千年, 告诉他,他是机缘巧合下,从寺庙中诞生的香火小妖。
这种虚无缥缈结生肉身无原形的妖,很是罕见。
“概率很小, 也算独一份了。”夷光道。
相处久了, 邢车的事,夷光全都知晓。邢车却对夷光知之甚少。
夷光从不说自己为何要在启明设庙,为何一设就是千年, 并且还要进庙凭缘,愿成也不必来还。
直到有次,狐仙庙附近来了几只大妖,如同过路人,礼貌来狐仙庙中留宿,还敬了香。
可夷光断尾铸刀,询问后,全杀了。
那晚,夷光坐在香案上,闭目养神,脸上的血未干。邢车鼓足勇气问他:“为什么杀了他们?”
夷光只是抬眼轻轻瞥了他,并不言语。
邢车夜不能寐,闭上眼,脑海里就是他刀起诛妖的画面。邢车心中惧怕,偷偷收拾了东西,想要离开。
那时,是“树”留住了他。
那棵树,是夷光起狐仙庙前,长在启明的一棵树,古树遮天,枝繁叶茂,平时也有百姓放些供品,敬香。
狐仙庙起来后,那树似乎普通了些,缩在狐仙庙的后院,到了秋天,就抖落一地的金黄。
邢车很是喜欢这树的落叶,常常扫好,再将它们铺开,只留一条小路。
他要离开夷光那晚,“树”告诉了他关于夷光的使命。
昆仑八尾,生来成熟通透。夷光出了妖域后,饮了一口黄河水,当即,听到了龙脉的请求。
龙脉想找到一位有缘人,担负起保护龙心的重任,助它化险为夷。作为回报,龙脉会助夷光修行,并在他迷茫时,给他一线机缘。
夷光答应了。
“树”告诉邢车,那几个妖是来寻龙心的,如果夷光不除掉他们,他们就会对龙心下手。
龙心龙脉,最助修行,能使妖鬼万年不死不朽。
误会解开,邢车留下,常年跟随夷光,邢车也逐渐成长为大妖,也能不受地缘限制,独自云游四方。
但无论走得多远,每到深秋,邢车就会回到启明的狐仙庙,扫金黄色的落叶。
夷光与他不是师徒,不是主仆,也不是朋友。
夷光从没定义过邢车和他的关系,邢车离开狐仙庙外出云游,前来作别,夷光也只是点点头。
邢车回来,夷光见了,也只是点点头。
“但我把狐仙庙当家。”邢车又点上一根烟,沧桑道。
孙狸道:“说说狐仙庙的案子。”
“妖,分为两种。”邢车突然说起了妖的分类,“一种是感慕向往人间的七情六欲,开了情窍,由动物血肉化为人形成妖,模仿人,体验感情。另一种,就像我,由死物虚幻的东西而来,先化身体,之后才是生长感情,开通情窍。”
邢车指着夷光:“这只狐,他同血肉之妖不同。他走得是清修之路,既知七情六欲,又从不沾染,懂也似不懂,尤其爱`欲。”
邢车语气有羡慕也有埋怨:“我跟着他,一直是懵懵懂懂的,从未真正开窍。后来云游四方,运气不好,也未体验过情爱之事。后来,我认识了东瀛蜜狐。”
所有人都诡异的沉默了。
“唐朝时,我跟她就有一面之缘。那时她就是个小妖,再遇上时,民国都成立了。她说她随师父来,祝贺新政府成立。我那时很喜欢他们……他们身上的东西都是新鲜的,洋装洋服,我自己还穿着破布烂袍,那年回到狐仙庙,不知为何,再看夷光,就觉他顽固老旧,总觉他可怜……”
狐仙庙血案发生前,邢车回到了狐仙庙,但他给那只东瀛蜜狐留了一张可以通信的信笺。
孙狸问他:“你跟那个东瀛蜜狐谈了吗?确定关系了吗?”
邢车点头:“我傻,当时越是要开战,我就觉得这份爱越是可贵……出事的前几天,夷光就封了狐仙庙,带着前来避难的人隐蔽了起来,气息全无,其实他们是找不到的,就算夷平了整个启明,也找不到具体的位置。”
龙心这种东西,如果没有找到进入地脉的门,即便是掘地三尺,挖到地心去,也得不到龙心。
而那个通向地脉的门,就在夷光藏起来的狐仙庙中。
找不到门,东瀛妖似乎离开了,气息淡了许多,但夷光的意思,是需闭关七日,庙和庙里的百姓才可安然无虞。
邢车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满心想着另外的事情。
他的空白信笺上,出现了字迹,是东瀛蜜狐写下的求助信,问他在哪里,她只身一人到了启明,想与他在一起。
其实,回狐仙庙之前,邢车就表白了心迹,问东瀛蜜狐,是否愿意跟他一起,离战火远远的,逃到妖属地去。
东瀛蜜狐说,她需要考虑,因为离开故土太久,她的寿命就会大大缩短。
事发当晚,收到东瀛蜜狐找来的消息,邢车起了小心思,他知道夷光必定不会同意,于是,他回信让东瀛蜜狐到狐仙庙前,自己则背着人擅自行动,打开了一道门栓。
门栓松动的下一瞬间,夷光的修明刀就劈了过来,但为时已晚。
阵破了,夷光丢下他,提刀出阵。
邢车道:“我以为他能解决掉那些妖。龙心龙脉助妖修行,不死不朽,所以我真的没想到他会死,而且……”
邢车坦白:“我想也拿点好处,我管什么国土之争龙脉易主,既然龙脉能让妖长寿,我就想,万一真的拿到了龙脉,蜜狐就能在这片土地上长久的活下去,我俩就找个没有战火的小乡村,大不了回山上,过自己的日子。毕竟战争,总有一天会停下来的……”
他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直到他发现,东瀛蜜狐,也是征途小队十三妖中的一员,他们的计划,很久之前就开始了。
他们的侵略,早有准备。
速斩龙头,斩断华夏的士气,使他们惧怕,不敢应战。
挪动龙尾,如此能颠倒黑白,让他们对待战争立场不明,模糊掉反抗的正义,就会使侵略变得面目可亲。
之后,毁龙脊,断其脊梁。
然后,使他们忘记龙心根本,这样,占领华夏后,他们的后人,就会忘记自己原来的根系,忘记痛苦,认贼作父,其乐融融,彻底易名。
每一支小队,都有自己的任务,这个战略计划,多年前就已开始准备。
他邢车,只是其中一条上钩的鱼。
邢车扭动阵锁的瞬间,他们的忘本咒,就已落下。
夷光立断一尾,护住龙心之门,精心编织的恶咒却依然生效了。
他们达到了目的,之后,是解决掉夷光。
他们调查过夷光,通过邢车与蜜狐谈情说爱时,提到的只言片语,他们定下了一个缜密的计划。
他们拿人下手,狐仙庙中的人,正是用来算计夷光的好饵。
人进入狐仙庙后,就会受夷光的庇佑。而夷光又有治愈能力,所有砍在人类身上的伤,都将转移到夷光身上,进行自愈。
屠庙三次,夷光扛着伤,灭十二只妖,渣都不剩,修明刀碎。
没有第四次了,因为他第三次转移到自己身上的伤口,不会再愈。
还剩下一只术师,告诉他,他手中的刀,是克妖的破灭刀,只要是妖,被划到,就会丢失妖力,刀伤难愈。
“专门为你打造的。”
“我们赢了!”术师说。
夷光抬起手,最后一点力气,破空捏碎了这只术师。
术师重伤逃走。
“你呢?”孙狸问邢车。
“我跑了。”邢车说,“我看着夷光变成透明的,最后消失,我也能感觉到,他附在狐仙庙的魂魄也消散了,神龛和树也不见了,就只剩下一个快要倒塌的破庙和一地尸首……我就跑了。”
然后,他做了证人。
“我以为这事过去了。”邢车说,“因为愧疚,我就参加了抗战,后来遇到曾经的老相识,起初我怕他们问起夷光,后来才发现,只有我记得夷光。那时我就怀疑,咒忘本是在夷光身上起效了,龙心应该是安稳的……”
“果不其然,后来龙头脉夺回,他们侵略的运气也耗尽了,我才确定,夷光保下了龙心。”邢车说,“但我没想到他还活着,而且还能……再回人间。”
“所以你就销毁所有记载,甚至杀人灭口?”
“我没杀人灭口,就是交待闵秘书去做,也告诉他,自己人就留个命。我杀的那个蛇妖,本来就背有人命案子,又是个对社会没用的废物,所以才杀了。剩下的,我没有下重手。如果我真的要灭口,直接趁夷光没恢复记忆,把他杀了不就可以了?”
夷光抿着嘴,神色阴郁,冷冷看着邢车。
邢车:“我下不去手。因为我知道错的是我,我也关注着他醒来后的生活情况,这样不也挺好的,我压下狐仙庙的案子,让他们不再查下去,夷光就平平静静在那家医院过他的日子……”
邢车说:“你看,你日子过得也不错,还有小女朋友照顾,恩恩爱爱的,我只不过是想保持原状,咱们彼此都平静的生活下去。”
孙狸被恶心的龇牙咧嘴。
海吹纱拍在玻璃上,恨声道:“混蛋!他清清白白,凭什么要背着罪名活?!你这也叫赎罪,也叫功臣?!别辱了那些真正的英烈!”
夷光本应该满身荣耀的,被大家记得,开开心心,没有伤痛的活在阳光下。
“混蛋,你个混蛋……”海吹纱一边流泪,一边骂人。
第63章 狐说八道 海吹纱:闭嘴。
“现在, 说一说青鬼波若的事吧。”孙狸道。
“你们不是掌握了充足的证据吗?”邢车道,“也不必多说了。”
“说说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合作。”
“十年前吧。”邢车说, “我是去年才知道他是那个术师的弟子, 就是从夷光刀下逃生的那个术师。”
术师是个大能, 重伤回大本营, 在徒弟的怀抱中, 沉浸在他赢了的喜悦中,碎成了尘灰。
以为计划成功的敌军兴高采烈,直到战败也没醒过神。他们不能相信,竟然失败了。
多年以后,术师的弟子, 青鬼波若不甘心,即便人类政府更迭, 他也仍然没有放弃说服他们继续进行计划。
显然, 他并不被重视。
不服的青鬼,嫌弃新世代的男儿们懦弱无能, 一气之下, 他拉了几个臭味相投的妖鬼,偷渡至大陆,继续他的老师还未完成的任务。
——咒忘本。
咒没有那么强烈,他也没有老师的天赋和本事。他能做的, 就是把小的忘本咒植入器物中, 以文化软侵略为途径,蚕食掉下一代。
“也就是说,你知道他的意图, 也还是帮他了。”孙狸问,“为什么?”
邢车感慨:“……说到底,我还是没变啊!”
为什么?因为怕人终有一日会想起夷光,所以,他想利用青鬼,让他最不光彩的事,永远埋在地底,无人知晓。
因为,他怨愤龙脉将他抛弃,明明他那么拼命的补偿赎罪,可龙脉仍然鄙弃他,所以,他想小小的报复这片不接受他赎罪的土地。
因为……青鬼他,也是蜜狐的师弟。
尽管被利用,尽管因为情爱酿成大祸,但时至今日,河清海晏大地安宁的,那些小咒也起不了大作用,他想好好的怀念那段真心动过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