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仔细辨认一下是否真自戕,可刚才那些同僚因为不满他靠叔父关系上位,都纷纷将看管的任务抛给他,扬言都说有急事让他顶一会,实际上是偷懒结伙去外头喝酒去了。
若月夫人见那小狱卒犹豫的样子,红着眼抓狂地将地上的大石朝他一掷,哭嚎道:“人都要死了!!还不来救!!你知道我夫君是谁吗?!死了你能跟齐王交待吗?!”
经那妇人那么一喝,小狱卒顿时冷汗津津,害怕了起来。
人是他值守的时候弄死的,大王若是怪罪下来,他和叔父都担当不起的啊!
于是,小狱卒抖着手,颤颤巍巍地给打开了牢狱的锁。
可等他刚刚步进牢中,还没来得及反锁上去察看,后方就猛地遭人一袭!应声落地了。
那个本来还被若月夫人抱在怀中,满额鲜血昏迷不醒的楚王姒荆突然就站起来将小狱卒打昏了。
“夫人,这会连累你了...”姒荆回头握住了若月夫人的手,嗫嚅着唇。
“夫君,快别说了!趁着外头无人,赶紧出去吧!”若月夫人催促道。
姒荆眼冒水光,点了点头,赶忙跑出去了。
等楚王走后,若月夫人这才拾起地上一块用以大解后擦拭用的石头,咬咬牙闭了闭眼,一把砸到了自己额上,也同那狱卒一块昏倒在地。
楚王脚上带着镣铐,在漆黑森严的空旷处走起来“咣咣”地响。
姒荆记得当年携妻儿来齐之前,楚国的大庶长司马磊曾在暗中培养的死士中挑选了几人偷偷混入齐宫,以备楚王到时遇着困难要联系他的时候联系不上。
那会儿约莫送了好些人过来,八年了,应该...至少有三两个剩下来的吧?
姒荆他不敢确定,他不过是赌一把罢了,已经害得自己孩儿和夫人跟随自己吃了那么多的苦,眼看着自己割肉效忠的计谋终于得逞,谁知道临末快将出齐地了都会突生变卦。
如今阙儿还要因为他和夫人遭受齐王掣肘,总不能真的眼睁睁看着孩儿潜伏在暴戾危险的齐太子身边,还得遭受齐王算计。
他得豁出去想办法先将女儿救出,至于别的,就只能见步行步了。
姒荆只敢在地牢外头附近的望楼之间转,在望楼的夯土台墙身做下暗记,因为地牢外不远的地方就有大群甲士守着,他独自一人根本不可能闯得出去。
他只能祈求那些分散在齐宫的楚国死士们能够在这些地方看到他做的暗记。
时间不够了,他知道很快,那些狱卒就会回来,所以他只能尽可能在距离地牢重地稍远一点的地方做暗记,以求能有更大的机会被死士们看见。
刚刚有一方甲士从前方的几座望楼巡逻而过,姒荆差一点儿就暴露了,此时他躲在和那队甲士对角的矮墙下,尽量屈低身子,从脚边湿.漉的泥地重挖出一坨坨黏土塑在脚上的镣链上,以防止再度发出声响被察觉。
可刚才那队甲士的头领显然察觉出声响了,现下带着人往这周围查探起来。
姒荆闭上眼,连大气都不敢喘,背靠在矮墙上,只能默默祈求不要被人发现。
可他又突然想到自己孩儿此时可能还在受辱的事,随即睁开一双坚韧的目光,转身用那皲裂得厉害,发红发黑的手,尝试着在矮墙边偷偷刻下最后一个暗记。
他知道每多刻一个,被死士看到的可能越大,他的孩儿获救的机会就越大。
可他已经没有多余气力了,一双手就着暗灰的墙吃力而反复地刻画,那双手因为常年日以继夜地挑泥搬土,干最苦最累的活,现下活动起来就没有那么灵便,一使力就锥心地疼。
加之这矮墙又是用特别坚固的夯土锤制,他尝试了好几次用尖石在上头刻,都只刻出非常非常浅显的痕迹,一场大雨甚至一层风沙就能轻易掩盖掉。
他不息心,继续冒着被发现的危险,躲在矮墙下颤抖着手使尽气力刻。
矮墙边突然一双甲士穿的军靴现了出来,姒荆来不及收手,刻画暗记的动作显然已经落到来人眼中了。
这下可糟!
姒荆心猛地一跳,不敢抬头望来者,一下用五指将暗记抓挠模糊,墙身僵硬直把指头弄得血肉糊墙。
楚王被拖回地牢中的时候,牢狱里的所有狱卒已经回来了,狱卒长正在亲自棒打着刚才值守的那个小卒,若月夫人也已经被救醒过来了。
“夫君!”
若月夫人甫一看见夫君被拖着从牢笼经过,着急地抓住了前面牢笼的青铜柱。
姒荆被拖着双脚头曳地经过牢笼边,看见夫人额上被自己砸出的血洞,曳在地上的两手一下子就紧攥成拳。
夫人...连累你了,为夫没用!
姒荆被拖到了旁出行刑,旁边狭道拐角处的刑具室传出一下响过一下的鞭笞声,若月夫人哭晕在牢笼前。
等姒荆受完了刑,被关回原来的牢笼时,若月夫人一下子就扑了过来抱住浑身血伤的姒荆哭。
等所有狱卒退散,牢中只剩下夫妇二人时,若月夫人终于止住哭哑了的嗓子,抽泣着把地上一碗已经放凉透的粥水一勺一勺喂给姒荆。
“夫君...你如此快被人抓回,是不是...计划失败了?”
姒荆脸庞覆盖的被血液和汗水沾湿的鬓发,已经被若月夫人哭着一点一点拨弄开了,此时露出一张疲惫但充满希望和信心的脸容,眼睛不再黯淡,而是盈满光亮,姒荆朝夫人无声地张了一下嘴。
若月夫人吸了吸鼻子,心疼地俯身,将耳朵附上去。
然后,便听见姒荆扬起唇,微弱的气音道:“刚才负责给我行刑的...是我们自己人。”
原来刚才在矮墙边发现楚王的甲士,便是早在八年前被司马磊安插进来的死士,此时已经混进了禁卫队伍里。
刚才那甲士巡逻之时无意中发现望楼的底部一个个熟悉的暗记,便一路巡着,一路悄悄将暗记毁掉,直到在矮墙边发现了主公。
齐王给了禁卫长相当高的权力,尽然关押在此的犯人是楚国君主,毕竟这楚国于现今的齐国而言,大势已去,楚王也沦为普通的奴隶,是以可任由禁卫长作出决策。
刚才刑罚那会儿,发现姒荆的甲士领下这任务,却在行刑的时候,趁着四下无人,偷偷俯身到楚王耳边道:
“主公,一会得罪了,属下如若不打,恐防暴露身份,不过一会会尽量不至主公内伤,主公且忍着点!”
姒荆大喜,眼前瞬间都明亮了,被打也不觉得多痛。柳暗花明,竟恰好碰上的就是自己的死士!
这天,楚宫舞阳殿后殿,大庶长司马磊正在旁辅导公子朗的学业,一身穿缁衣的玄门阁死士匆匆走进,司马磊避开公子朗,到旁边的小室盍上门说话。
“什么?主公让放出庞仲?”
“司马大人,主公现下处境堪忧,割肉的计谋失败了,昭华公主被齐王利用着,主公希望庞仲谋士赶紧想到对策把公主救回国,若然成功,日后得以重用的机会指日可待。”
死士把楚王原本的意思说出道。
“这庞仲智谋无双,智者张贯山先生曾说,庞仲赵程,二者得一可安天下,可这庞仲到底曾在晋国担过使者啊...”
司马磊叹息着,犹豫了一下,便挥退了死士,打算把自个帐幕下的谋士呼来商量。
姒思朗见死士退出,慌忙蹑手蹑脚想离开。
“门外何人?!”
尽管姒思朗声音放得很轻,无奈还是被死士发觉,推开门一把将这小崽子提拎起来。
“阿巫!不得无礼,这是公子思朗!”司马磊忙喝止。
死士放下姒思朗,后退一步请罪道:“阿巫不知是公子,请公子恕罪!”
姒思朗长得一张朗月清风一般的脸,除了清亮的眼睛是清纯杏眼外,其他部分看起来跟姒思阙有七八分的相似,而又因为年纪尚少,下颚线有些圆,看着更是可爱些。
他整了整刚才被死士弄皱的衣襟,学着司马磊平日的样子轻咳一声,庄持道:“免罪!退下吧!”
死士应言退下,旁边的司马磊负手皱着眉,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朝他摇了摇头。
“仲父,”思朗揖手朝司马磊一礼,继而道:“朗儿已经知道仲父要放出庞仲去救阿姐了,但这回,朗儿想一同参与,救出阿姐!”
第14章 “都怪太子!”
司马磊很不赞同地朝他摇了摇头,“公子,此事大不可!”
“为何不可?仲父觉得朗儿还是小孩子是吗?觉得朗儿还是无法委以重任,所以政事从不许我插手,现在就连救人也不让我参与!!”
姒思朗慢慢变得尖锐了起来。
“那自然不是!”司马磊拧眉严肃道:“仲父不让你插手此事,是因为公子你如今是主公唯一的储君人选,你一旦遭遇什么不测,楚国就没有希望了,公子当以大局为重啊!”
“在政事上,仲父也并没有不放手交予你的道理,是你上回的政策实在过于冒进,我才让你先静下心来学习,那事情得从长计议啊!”
姒思朗说完了气话,也自知那语气过分了,慌忙掬下身子给司马磊请罪道:“仲父,对不起,是朗儿忧心阿姐的事,上回就只有阿姐给朗儿的匣子回来,朗儿捧着那匣子是日夜不得安眠,说话才多有冒犯了!”
司马磊却隐隐忧虑道:“公子,仲父劝你还是少些与庞仲接触,公子以前明明忠厚稳持,很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候,仲父担心...”
“不,朗儿知道仲父又想旧话重提了。”姒思阙立马打断道:“仲父,您放心,朗儿不会受别人的话影响,况且庞仲也不过是教授朗儿对弈之法,除此以外就压根没多说别的,刚才只是朗儿想到阿姐的处境,一时激愤而已。”
“而且,父亲临走时既然安排庞仲教授朗儿对弈,想必是深思熟虑过的不是吗?难道仲父您不相信我王父?”
司马磊叹息了一声,拍了拍眼前这个憨厚少年的肩,只得止言于此。话说太多太白就不好了,得本人自己想通才行。
华容宫外,姒思阙穿了一袭樱草色长衣大袖的绕膝长裾,提了一竹娄子的吃食款款地来到恢宏高大的宫门前。
两名甲士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名步下几级石阶行礼道:
“公主,太子殿下说过不见您,您还是先行回去,别再为难小人了。”
思阙撂下了手中的食篓子,怡然地伸手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轻轻笑了起来:
“那就劳烦差大哥帮我送去给太子殿下,就说我上回冒犯殿下,给他赔罪的。”
美人笑时弯起的桃花醉眼如两汪月夜清泉,淬满点点星光,十分勾魂。
那甲士看得差点忘记了反应,手里执的戬都差点握不稳,心慌气促,愣了好久才结巴道:“您...您该知道殿殿下他不会收的...请您别...别为难小人了...”
话说到后面就越发气弱了起来。
思阙立马止住了笑,双手叉腰,眼皮微敛,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微微有些嗔怪的意思。
哼!不让进是吧,本公子...哦不,本公主就不会想办法吗?
她垂眸的时候隐隐已经看见台阶下在矮灌中跳跃找食的的灰鸽了。她叹息一声,屈膝打开地上的食篓,从里头端出一碟蝴蝶型的点食。
“唉,那可还真浪费了这些点心了,是我那处巧手的女官做的,味道还相当不错呢,我自个也吃不了这么多。要不,两位大哥来帮忙吃一点?”
思阙笑盈盈地又重新来到两位甲士面前。
看着美人用盈盈素手端着彩陶碟子里的精致点心,还有美人看着他们时笑得如同给夏日炎暑注上一抹沁凉的样子,也都不忍心拂了美人意。
为首的那个已经从碟子里拿起了其中一块吃起来了,后头的那个谨慎一点,还在犹豫着不敢往前。
“放心,我给你俩看着点,赶紧吃完不会有人看见怪罪的。”思阙很贴心地补了一句。
可那名高壮的甲士还是犹豫不前,眼见那灌木下的鸽子都快飞光了。
“怎么了?还怕我毒你不是?”思阙嗔怪地白了他一眼。
美人自个兴许不大知道,自个俏皮古怪的嗔瞥怪怒看起来相当让人无力招架。
“不!不是!”那甲士被长戟绊了一下脚,踉跄了几下随即边否认边忙上前道。
眼见两名高大的甲士此刻乖乖共端着陶碟低头专心吃着碟里的,姒思阙满意地后退几步,继续从竹篓里拿出另外一碟蝴蝶酥。
她将手里的蝴蝶酥掰碎了一点点放在手心,开始把灌木中的鸽子引了过来。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
那些灰扑扑翅膀的鸽子开始争先抢后地就着她的手抢夺吃食。
等思阙觉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便突然将手中剩余的碎屑往台阶上的两甲士抛洒而去。
她急忙手脚并用,用手心击拍,脚底敲击地面,发出铿锵激越的节律,试图激怒那些鸽子。
以前用埙吹奏埙乐轻易便能扰动那些动物的心绪,刺激它们的行为,这会她还是头一次弃了埙,随机应变用身体试图作出相符的节律。
不承想竟然成功了,那几只欲求不满的灰鸽竟朝那两名偷偷吃蝴蝶酥的甲士展开了猛烈的攻击,不仅如此,不远处的花树旁更有源源不断的灰色鸽子相继涌来,围绕着二人开始和一群鸽子展开了夺食大战。
“啊啊啊啊啊啊!!!这是什么??”
原本还在专心吃着点心的两名甲士,被大群鸽子密密麻麻地围拢着,数不清的利爪和鸟啄在啄击他们,霎时间两人都懵然了,只得散落了兵器不停用手挥击,却毫无招架之力。
姒思阙趁着时机赶紧抄起地上的食篓,一把推开两甲士身后的宫门,跑了进去。
思阙照着上回被肩辇抬的路线,一路往凤仪阁方向去,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太子寝殿的位置,身后那两个反应过来的甲士已经追了进来,还唤上了一队宫人帮忙抓拿她。
而这通往凤仪阁的宫道恰好是最荒芜无人守备的,所以思阙只能在危急凭着直觉往这个方向跑。
“赶紧抓住她!可别让她冲撞到太子殿下了!!”
后方的那群人还在紧追不舍,思阙挑起食篓跑着跑着,早上阿紫亲自来给她梳好元月髻已经松散,此时披头散发下来,被迎面西南拐角处一阵劲风拂来,满头青丝覆面,差点叫她看不清前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