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窗内洒落的橙色阳光,迷糊糊地分不清时候,拖着酸痛的腰膝半坐起来,朝在一旁守到打瞌睡的紫绡问时间。
紫绡惊棱了一下,赶忙过来扶住她紧张地问,“大人醒了?身子怎么样啊?膝盖还疼吗?”
说着一贯平和的小脸也盛起愤恨,“皇贵妃也太狠毒了,将大人折腾成这样,就是皇上再狠,都没见您这般痛楚过!”
阮木蘅懒得理他,只皱起眉头坐得更高一些,屈起膝盖看跪伤的伤口,见她瘪着嘴一脸忿然。
正要劝慰,门外头玉珠搂着几个药瓶蹬蹬蹬进来,将瓶瓶罐罐悉数往床上一扔,气哼哼地道,“皇上哪里不狠,我刚都听说了,这伤明明是在翊宸宫后皇上又叫去宣和宫狠狠罚的,先头都受伤了还不放过您,偏要将您再折磨一番,什么人呐!”
阮木蘅看着两人一个脸扭往一边,不由苦笑,“你俩一嘴一个跪呀罚呀的,尽挑我痛处,是故意磕碜我不中用被人欺么!”
“反正我心里憋屈得很!”
玉珠嘭地一下坐到床沿,发狠地囫囵了一把那药瓶,“先头我还以为皇上又念起你的好了!怎么又神经病似的改态度了!且都跪成这样了,以前过后还有声问候呢,现在都一天了什么信儿都没有!什么人呐这是!”
阮木蘅噗嗤一笑,景鸾辞这鞭子和糖衣的作风连玉珠紫绡都习惯了,竟然觉得稀松平常,过后没有还不习惯上了。
兀自打开一个药瓶抹了抹膝盖,不以为然地说,“没有更好,一巴掌后的蜜枣算什么好东西,倒是你们,这么气不如给我再缝两个棉垫子,昨天那垫子坏了没绑在膝盖上,才受了这么一遭罪!”
说着赶着她们出去,玉珠才要去小厨房里端温好的粥,门外头却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周昙暖融融地笑着,照样是领了几个承东西的小太监,不一样的是那东西略多,也没有一样是治伤的。
周昙吩咐小太监们将一袋粳米、艾草、面燕、春酒等悉数搬到小仓储后,插着袖到屋里来问安说,“阮大人好些了吗?”
阮木蘅已穿戴好衣服,温煦地迎他进来,笑道,“没什么大碍了,劳烦周公公挂记。”望了望外头还堆得山高的物什,“这送的是行清节赏赐的一应用品吗?”
“正是,过三日后便是三月行清节祭祖,后宫中要吃冷食,皇上命内务省今日就将做冷食的所有食材都送来了。”周昙笑回,“当然到时御膳房也会赏赐一些送来,不过终究还是自个儿动手的有气氛,也新鲜好吃些。”
阮木蘅听到行清节三字,便望了一眼外头,稍稍放低了声音问,“礼部这一向应该早有到城南太庙祭祀的准备了,公公知道何时出发去几天吗?”
周昙自那夜两人开诚布公以来,也一直未给她办什么事,但小辫子被揪着总觉得惴惴,现在得了机会,愈加诚恳地悉数告知说,“礼部敲定的行程是后日一早皇上便跟朝臣一同去城南,后宫中仅仅有皇贵妃一人半驾,待第二日行祭祀天地的大典,第三日告慰先祖,第四日亲自躬耕植树,为子孙祈求福荫,第五日便能折返。”
他面有意味地顿了顿,声音更低,“阮大人想着的那事,不是第五日晚,便是第六日晚,让春熙宫那位早做准备罢!”
阮木蘅眼神闪了闪,笑道,“我知道了,劳烦公公了。”折身从妆奁里拿出一个方方的木匣子,塞到周昙手中,“这是一点儿心意,周公公万莫推辞,还有到那夜也请公公向皇上进言两句,能去到春熙宫里头最好,不能也不强求。”
周昙心上一动,再也没有推辞地接过,悄然藏入怀中按了按,阮木蘅这里的东西都是皇帝赏的,一向都是宫内罕有的,手摸着笑容也就更和煦,“小事,小事,做皇上的耳朵为皇上引路本就是老奴应尽的职责。”
和蔼地说着不便逗留太久便后退往外走,连连弯腰,“大人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老奴一定竭尽全力为您分担。”
一直挂着笑到外头,将小太监们支开了,才迫不及待地打开匣子,里头满满十多颗圆润饱满的东珠,看质地一颗已是难得,更何况十多颗,喜不自胜地合起来揣回去。
回首又望了望门庭凋敝的女官院,思忖着这么大的恩泽,就是皇贵妃也少有,这破破烂烂的女官院偏偏藏着这么多,皇帝对她果然不一般啊!
又回想到昨夜皇帝大怒将阮木蘅罚跪在外头,却半夜起来观望了的情景,心下一紧,说不定,不是不一般,是特殊得不得了,哪一天压过皇贵妃也未可知呢!
以后得更加谨慎地对待才好!思量着便继续去了其他宫送赏。
周昙走后,阮木蘅到小仓储里点了点送来的行清节用品,抬眼见墙上挂着那只破败的鹰风筝,便拿到外头问玉珠说,“你上次修怎么没修好?不是行清节要拿去和各宫的比赛么?”
玉珠正在打整院子里的花草,嘴巴一撅说,“这坏了的地方要缝针才能补,但我女红不好,请紫绡帮忙她又不肯,反说我成天疯玩,也不给我缝上。”
阮木蘅举起来对着昏暗的日光看,大个小个的洞,好玩地笑了笑,“你拿针线篓子进来,我帮你缝。”
玉珠嘴巴一歪,“大人你这针线活计还不如我呢!”嫌弃着却也去找了来。
阮木蘅将风筝摊开到桌子上,在灯下拉齐洞口,拉不齐地便用以前紫绡剩下的碎布头补上,蹩手蹩脚地作业了蛮久,到紫绡备好饭时,一只五彩的笨雄鹰诞生了。
紫绡拿着左看右看了一会儿,笑得头歪,但阮木蘅和玉珠却洋洋得意得不行,兴奋地就只等着行清节那日去放风筝。
终于盼了两日,浩浩荡荡的圣驾领着随扈和朝臣往城南而去,后宫内顿时走了皇帝和皇贵妃两尊大佛,只留着好脾气的舒妃暂管着一切事物,于是那空气都松快清爽起来。
阮木蘅原本想当日就带着紫绡玉珠去放风筝,奈何才准备出门行清节的纷纷细雨就来了,一下就尿急似的断断续续下了三天。
直到第四天时,才有放晴的迹象。
阮木蘅和紫绡玉珠三人便早早做了一些青团冷食吃了,在廊庑下等着,见万里无云,晴朗风清,果真不会再下雨,是适合放风筝的好天气,便兴冲冲地拿着那只斑斓却磕碜的风筝去御花园。
才到花园外头的道上,高空中已经争先恐后地窜着几只风筝,玉珠顿时摩拳擦掌,也不等她们撒丫子就奔了进去。
待她们进入深处,到紫薇花树下一大片草地时,玉珠已经找了同样出来踏青的愉福宫的宫女绿笙帮忙送风筝。
正好在她们面前,那风筝呼呼地扇动着侧翼乘了一阵清风扶摇而上,玉珠高兴得一边拉卷轴一边蹦跶,惊声叫道,“大人,快看,快看!风筝飞起来了!”
阮木蘅咧开嘴笑着仰头去望,那风筝甚是好运气,才一出征就碰上回旋的劲风,一下子将它高高捧起送入青云,蹦了两下就高过了其他宫的几只。
玉珠不由更加兴奋,满场几乎都只剩她咋咋呼呼的喊叫。
阮木蘅看了一阵,觉得眼酸,便准备和紫绡找个阴凉处坐着歇息,一回头刚才帮放风筝的绿笙就笑盈盈地站在身后请道,“阮大人,我家贵人请你去那边坐呢。”
阮木蘅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那红火的紫薇树从下,宁芄兰支了个案桌椅,正闲适地笑着朝她点头。
她是最不愿和宁芄兰有什么瓜葛的,景鸾辞虽然对女官院还算放松,但时不时总盯着那么一阵,若与宫妃有太多交往,便像前两日和裴雪袂一样又要惹得他不高兴。
犹豫着,又见宁芄兰朝她招了招手,只好铁着头跟着绿笙过去。
宁芄兰请绿笙倒了茶,硬请着她落座,便虚笑着上下打量着面前神采奕奕的人,道,“难得见到宫正大人这么有神采,这满园子春色都要被你比了下去。”
阮木蘅行了礼问了安,只想赶快把茶喝完离开,回笑敷衍道,“贵人谬赞了,有您在这儿,奴婢连稗草都算不上呢。”
抬眼望了她一眼,觉得这次见她好似又有了不同,上两次都是充满了盛气,这次好似宁和了很多,但宁和中又隐隐有点别样的不安分,看来是小产那件事仍没过去!
那便更惹不起了!
但刚才枯站了太久,现在喝着香茶,反而懒得起来了,便问道,“今日御花园太过吵闹,贵人一贯喜静,怎么也出来?”
宁芄兰喝了口茶,恬淡地笑说,“本是不想出来的,但想着来这里的话兴许能见着云涧,他刚跑了一趟西边的漳州治贪,月余没见了,想着随便问候两句也好。”
阮木蘅突地呛了一口水,景鸾辞去太庙,若不带上右班殿直的宁云涧,的确会让他在宫内设防巡逻各宫,而行清节这日御花园素来是最热闹的,肯定要增添侍卫在各角守卫着。
忙扭头四处去看,确实防卫多了一层,但没见到宁云涧的身影,默默地吁了一口气。
第20章 青梅竹马 木蘅,好久不见。
阮木蘅扭头四顾,却没见到宁云涧的身影,胸中默默地吁了一口气。
宁芄兰瞅着她急切四顾的模样,掩嘴好笑说,“看来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不用急,估摸着云涧也会来这边与我照面报个平安,到时就能见着了,我们且等上一等。”
阮木蘅噗又呛了一口水,脸上蹭蹭冒红光,真是完美的被误解了!
慌张得水也不敢喝,放下杯子站起身,弯腰告辞说,“奴婢想起来司中还有一要紧事,便不作陪了,贵人您歇好。”
宁芄兰半坐起“哎”一声,“六尚一司都在休沐,你去……”
“是,是临时有一些事务……”
阮木蘅忙摆手,边说着边就往后退,即刻就要走,冲闯地一扭头,却莽撞地跟一人撞了个满怀。
捂着酸疼的鼻子眼泪汪汪地仰脸,便见刚挡了去路的人,一身白色黑纹滚边戎服、半臂银白盔甲,遮了天光挺拔地站在她跟前。
阮木蘅怔住。
宁云涧耀着光,侠柔的下颌线微微一扯,笑道,“怎么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
阮木蘅反应过来,半身惊讶地往后一抽。
宁云涧笑得更是满眼惊喜温柔,润玉似的眼睛弯起,双臂虚钳着她边将僵硬的她搬到一边,边看着她说,“木蘅,好久不见。”
然后错身朝宁芄兰过来。
宁芄兰见他,也柔然一笑,好似满身的攻防瞬息不见了,嗔怨道,“见到木蘅,连眼睛都不舍得挪开看看我这个亲姐姐了!”
宁云涧也不羞恼,磊落地笑了笑,抱拳作礼,“宁贵人安好。”又关切地上下看了看自家家姐,皱眉说,“在漳州时,听说贵人小产了,是什么原因?身体怎么样了?”
“刚刚那边叫着木蘅,到我这里就成宁贵人了,好生客套!”
宁芄兰故意递眼给尴尬立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阮木蘅,好似没听到他后首的话,回眼见他盯着问答案便笑道,“不值得一提的事,你说它干嘛,姐姐就是身体不太好,还不适合生育而已。”
宁云涧深深打量了宁芄兰几眼,这事他常年不在都城内不大清楚,但怎么也听母亲提过两句。
可姐姐不说,那定是自有她的骄傲和苦衷,他也不便多探,便说,“那姐姐可要休养好身体,过两日我让母亲捎点安养的进来。”
反而折向阮木蘅,温声笑道,“木蘅,能去那边走走吗?”
阮木蘅哗地看向宁芄兰,宫中最忌讳私通宫禁,若被人看到……
“去吧,大庭广众下那么多人,光明磊落的,怕什么!”宁芄兰笑着催道。
阮木蘅犹豫,但见宁云涧眼里有其他意思,便跟着他往边上林道里走。
到一处既不避人耳目,又不太吵闹的地方,宁云涧才停住,侧身望着素面无华一身清减的月白的人,无端地觉得移不开眼,怎么看都怎么与众不同。
微微呆了一下,颇严肃地说,“刚刚姐姐不愿与我多谈,那这宫里头能真正知道辛密又能问得着的,就你一人了。”
他微俯首低望着她,虽严肃却仍旧是温和的语气,“木蘅,我听说是皇贵妃强害了姐姐,是这样吗?”
阮木蘅怔住,这件事说来就曲折没头了,但总结来说的确是这么回事。
可她,能说吗?
微微一摇头,道,“是或不是,又有什么要紧的?”
她抬起澄澈的眼睛,眼中除了映照着满树的花外,还有淡淡的疏离,“宁将军能做什么呢?即便你真想做什么,你能带着你的破阵军——皇上的禁卫军,闯入后宫手刃凶手吗?”
宁云涧认真的表情突然一呆,“我闯入禁宫?”
霍地退后一步,惊怪地上上下下打量她一圈,噗嗤一声,哈哈笑道,“木蘅,你都是这么大的大大黄花闺女了,到宫外头至少都能奶两三个娃了,还以为我是以前冲动的愣头小子吗?”
阮木蘅见他笑得作弄,适才的紧绷一下子崩了,不由切齿地恼怒,这人便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花瓶!
以前只偶然打个照面说两句话时,一日日见着觉得越来越风光霁月,越来越成熟稳重,靠近多说两句话就没个正经样!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宁云涧见刚才一口一个宁将军的人终于露出以前相熟的表情,不由笑意更深,他的小青梅就应当是那个样子,张扬可爱,而不是死气沉沉的宫官。
又俯低了头弯下腰,“放心吧,我知道了也不会冲闯的做什么,只是记在心里,鞭策着自己一日日要更上进,要立功,为姐姐拼出一个强大的靠山。”
他说着眼中拂去轻浮,钝重狠厉之色微微一闪,“待我之地位与卫家齐平,一定新仇旧恨一起结算!”
阮木蘅心下讶然,慢慢地也嘴角一弯,道,“那宁将军可要记得今日之豪言,以后不论何种情形,可都不要草率行事。”
宁云涧重新绽放笑容,“放心吧……”
正说着,突然草地那边有几个人推搡着奔过来,还乱糟糟地叫嚷着指天,“……诶诶风筝,风筝,风筝要落地上了!”
俩人不禁抬头去看,果然见一只斑斓又破旧的鹰形风筝正朝他们头顶平平地飞来,还反应过来,冲在最前头的玉珠又大嚷,“快快,快接住了阮大人!不能让风筝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