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鸾辞随意地踱着,眼里却无暇观赏夜景,脑中沉甸甸地全压着之前她的话。
的确,他虽不想深思,但他这么些年确实对她不怎么样,在六年前甚至差点要了她的命。
他后悔过,更准确的是后怕,后怕万一这个人真死了……
但马上就会被那些背叛和恨意反噬住。
而他的恨……
景鸾辞顿住,负手仰望着苍穹,真像她说的那样“因为无法恨皇额娘,不能恨别人……”才转嫁到她身上的吗?
他不想去想,但深究起来却无法罔顾,也无法说服自己没有……因为或许他真的负气地把所有的都放到她一个人身上……
他迷乱地摇了摇头,努力排除掉这个当口上的烦思,信马由缰地往前走,不知不觉一看,却到了内廷署宫道,不由就奇怪地驻步。
后头的周昙早就注意到了他的方向,但皇帝一直深深思虑着,就不敢打扰,此刻见他表情,才点着道,“皇上,前头就是宫正大人的女官院了。”
小心觑一眼他神色,“皇上今夜要……要驾幸留宿吗?若要……奴才让她们去准备着。”
这满后宫都皇帝一人的,女人自然也是,他若想临幸,不管是谁,在哪儿,都是没有忌讳的。
景鸾辞却是一怔,气闷地道,“朕缺她一个女人吗?何况又臭又硬的一块石头!”
没有说要,也没有说不要,半晌却慢慢往那边走,正犹豫地走着,却忽而听到前头树木半遮处,有窸窸窣窣的人在说话!还夹有男声!
顿了顿,探目望过去,突地就见女官院单扇的门扉前一男子侧立着,说说笑笑的,而门前站着的人,分明就是阮木蘅!
离远了听不到在说什么,但两人却拉扯了起来。
景鸾辞顿时气血往头上涌,脸色在暗处都可见青筋暴起,一阵红白。
周昙亦是见了,惊骇得大气不敢出,惊棱了一会儿见阮木蘅嘭地关门进去了,才轻声道,“皇上,看着像是宁将军呢!”
景鸾辞猛地大步往前,两步又停住,涨着周身的气焰一甩袖就往回走,周昙等人忙脚步放轻地跟上。
走开了一截,到暗处拐角,景鸾辞再次驻足,压低裹挟着极度怒意的声音道,“今日之事,仔细你们的舌头,若让朕听到有半个字的闲言碎语,朕要了你们的脑袋。”
说罢,大步流星地回了宣和宫。
第26章 轻贱 【入v一更】
翌日, 因着周昙前头说了让阮木蘅今日再去述职,她便长了心眼,一直在宫正司磨到下午近暮时, 估摸着应当没有朝臣留在宣和宫了, 才拾掇拾掇再次前往。
但因耽搁着了,正好撞上酝酿了一天的云雨, 才到半途,便忽然一阵电闪雷鸣,豆大的雨滴顷刻间落了下来。
阮木蘅忙抱着头贴着墙根跑,总算是只沾了些湿气奔到宣和宫。
到御书房外头,掸了掸裙衫上的水渍,睨眼往里一望, 果然今日议事的人都走光了, 便跟通传太监禀了一声, 随着入内。
书房内景鸾辞正撑着桌子看面前的地图, 听得她到跟前来, 也未抬头,沉静地探究了好一会儿,提笔在地图上某一处划了一个圈, 后修长的手一点那处。
抬眼望向她, 莫名其妙地道,“此处为剑门。”
“乃於地通向关中的要塞,也是中原可辖制於地的一个重要通道。”
说着手指又划了划旁边的山脉, “但因为此处占据了天形地险,百年来都是易守难攻之地。”
阮木蘅微微探身去看,搞不清楚她不是来述职的吗?为何突然跟她说起了军.事,只茫然地点了点头。
“那也就是说, 一旦谁控制了剑门,那便进可进攻中原,直达郢都,退可占据有利地形,守成偏安一隅,让攻打的人拿不下来。”
阮木蘅仍旧点点头,她虽然不爱读正经书,但稗官野史倒知道一些,秦汉时,一直难以攻取於地,就是因为地形,挡着的便是巫峡和剑门二塞。
听着又看了看,不由自主地问,“皇上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景鸾辞一笔叉在那个圈上,将笔一扔,道,“昨日急报,剑门失守了。”
阮木蘅眼睛一瞪,那不是像他说的乱军岂不是可以北上中原了!
景鸾辞信步坐回榻上,手指码了码榻几上横列着的几个小木块,唇边浮起一丝冷意,道,“一旦失守,再要攻取就是死战。”
狭长的眼尾往上一挑,冷冷地望向她,“那么,你说,朕派谁去攻打镇压比较好?”
这她哪里知道?
阮木蘅莫名觉得他有一种别扭的试探,又不知道试探什么,便道,“后宫不得议政,奴婢不知,也不敢妄言。”
“朕要你说,你便说。”景鸾辞忽地冷哼一声,招呼她上前来。
手指从案几上捏出一个小木牌,看了一眼上面的小字,“这是虎贲军,统领乃太尉骠骑大将军炎执,炎执知道吗?开国武将炎国公之后。”
阮木蘅不明所以,但怕他当真叫她说出个所以然来,忙用力去听。
景鸾辞又拿出两块,简单说了两句统领和战绩,便停住了,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手指翻过最后一块木块。
“最后的人选。”
“三品云麾将军,统领了破阵军的宁将军,宁云涧。”
阮木蘅愣了愣,景鸾辞手指玩弄着那木块,呷着若有似无的怒气,戏谑道,“朕问你,这死战,他们几人中谁去了好?”
阮木蘅懵住,眼睛望着那木块上刻着“破阵军”三个字,忽地就想起昨夜宁云涧来找她的事,以及他没有说完的话,阻塞住喉咙便一言不发。
景鸾辞见她分神,胸中顿时又闷又厌,道,“你在想什么?就这么难选?还是里头有你记挂的人?”
“奴婢觉得——”
阮木蘅在他的注视下,故作平淡,忽略掉他后面那一句搪塞道,“奴婢不懂这些,无法拿出个看法,这等关乎朝廷百姓的要事,便不随意置喙了。”
说完又害怕他当真派了宁云涧去,便道,“但是,炎将军既然久经沙场,应当更合适一些。”
“哦?炎执是上选?那宁云涧呢?”
景鸾辞脸色越加发沉,冷声道,“依朕看,宁将军也不错,年纪轻轻就做到了三品将军,朕谴他去如何?”
阮木蘅面色发白,知道此时该避嫌。
但宁云涧这将军军衔是承荫了宁父的功勋和品级,破阵军也是宁父打出来的,而这几年大郢安逸,他多做的是如治贪治水类的政务,并未当真两军对垒过,去了倘若战死,宁家唯一的……
两眼一闭,仍是道,“宁将军年纪尚轻,还未经历炼……”
“朕当初平长广王之乱,领军对峙鹿原时,也不过十五岁。”
景鸾辞冷冷地打断她,“但凡武将,都是从战争中历练出来的,他宁云涧就要更金贵些,跟别人不一样么?”
阮木蘅觉得他说话一股子阴阳怪气,好似就是故意找茬,却不想被逮住不放,解释道,“奴婢只是说战况紧张,若派宁将军去吃了败仗……”
“你就这么想替他周全?”
景鸾辞手中握那木牌指骨发白,“为的什么?”说着神光一闪,犀利得好似看得透她。
阮木蘅不由心慌,懦声道,“奴婢只是依事实说话,并不为什么。”
“为的是二十五岁离宫后,能嫁入宁府吗?”景鸾辞咬牙切齿地接着道,“所以现在才迫不及待地与他勾连上了,半夜里偷偷摸摸的连脸皮都不要!”
阮木蘅脸上哗的失色,没想到昨夜之事竟然被他知道了,一时舌头发僵,努力动了动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景鸾辞望着她显而易见被说中了的样子,更是气闷。
难怪对他那么抗拒。
难怪说什么永远不会取悦他的话,原来是私下早就暗度陈仓了!
一瞬间竟恨不能做些什么,愤声道,“你便这么轻贱?着急成这样,随便来个男人登门都可以。”
阮木蘅难以置信地望向他,忽然发现他从头到尾都逮着因为她与他人有染而发火,不可思议地脱口道,“我又不是宫妃,你装出一副吃醋的样子做什么?”
景鸾辞一时被哽塞住,更是气恼,
阮木蘅又凉凉地道,“况且我与宁将军清清白白,什么关系都没有,皇上这么随意揣测,未免有失天子之风度了!”
景鸾辞哑然失笑,明明半夜与人私会的是她,竟然好意思反口指摘他。
气极了猛地将那木牌往地上一摔,恶声道,“不管有关系也好,没关系也罢!你放心,宁云涧这於地去定了!人选还非他不可!朕便让你看看他除了拈花惹草的本事,有没有能耐活着回来!”
说罢,高声唤周昙进来,道,“即刻去宣宁云涧进宫听旨!”
然后残忍地向她一笑,“若是不小心战死在那边,朕会叫人替他收尸的!”
阮木蘅顿时震动,见他说着这么狠的话,不分青红皂白地迁怒他人,气极了高声刺道,“若他战败在於地,皇上便等乱军北上踏平郢都罢!”
景鸾辞勃然大怒,“滚去外头跪着去。”
第27章 庇护 【入v二更】
宣和门处, 宁云涧领了门牌,便跟着小太监一路从甬道到前庭,至外廊下, 远远地便见在晦暗不明的天光中, 一抹雪青色侧影跪在西配殿前。
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快步跟着小太监绕至四方回廊, 离近一些了便见台阶前跪着的当真是又被欺负的阮木蘅,不由拧着眉一顿,延了延步子朝她望去,却见她低着螓首一脸冷漠的望着地上,好似早就惯了一样。
心中更是不适,犹豫地又一顿, 在小太监的催促下, 进入殿内。
书房里因为外头下雨天气晦暗, 还没入夜, 就点了明晃晃的灯, 灯下景鸾辞面色平淡地翻看着奏章,满室的温香竟将里外隔绝成截然相反的两个世界。
宁云涧在门前见这场景,想到刚才阮木蘅面色发白跪在水洼里的情景, 心里便不由一恨。饮下情绪上前弯腰稽首, 毕恭毕敬道,“微臣参见皇上。”
景鸾辞见他来,便只嗯了一声, 仍旧专心地看着奏折,好半天后将手中折子看完,拿出另一本时,好似才注意到面前一直弯着腰的人, 这才叫他平身。
意态漫不经心到,全然没有来他府里宣召时万分紧急的样子。
又是好半天,再看完了一本奏章,景鸾辞才神色如旧地抬眸望向他,道,“今日宣你来,是想要商讨一下取於地的战略。”
说着将手中折子抽出递给他,道,“这是日前你呈上来的那一份攻取於地的战略书,朕已经看了。”
宁云涧打开看了一下里面的朱批。
景鸾辞接着正色道,“里头提到的佯攻剑门,但从水陆上岸主攻的计策,朕觉得不错,较之炎执的更有可行性,朕想听你仔细说说。”
宁云涧收了收念,仔细思索并措辞了一下,才说,“剑门是於地门户要塞,从来取於地,都要攻剑门,所以微臣觉得乱军的兵力大多也集中在此处,那么青江这边的关防便会薄一些。”
“再加之,最近雨水,洪水暴涨,水陆不宜大肆进军,乱军对这一线便越会松懈,反而是一个良好的切口……”
宁云涧将为什么转而走水陆说清楚,又继续分析如何攻取的计策。
条缕清晰地说完,景鸾辞不由赞赏他对江原一带水陆了解得如此详尽,便道,“今日叫宁将军来,还有一更重要的事。”
淡到看不出表情的态度接着道,“朕准备委任你与炎执为正副都统,一东一西合力攻取於地,你意下如何?”
宁云涧忙屈膝领旨,起身时不经意扫了一眼窗外,见院中人仍旧跪着,适才压下去的对阮木蘅的挂心,便又浮上来,犹疑了一下还是道,“微臣斗胆探问,刚在殿前看到宫正司里的阮大人在外头跪着,是否是因为犯了什么事?”
景鸾辞眸子微冷,道,“自然是犯了该犯的事。”
见他眼神不住地往院子中瞟,不爽道,“朕的后宫事务,你问了作什么?!”
宁云涧想索性挑明了,不管是皇上给了阮木蘅罪受,还是其他的宫娥在暗地里使绊,知道他们的关系,总要要顾忌一些。
便干脆地点明道,“宫正阮大人阮家与我宁家父辈时就是世交,小时候也与宫正大人见过几面,即便后面阮伯父不在了,我作为兄长便自然有庇护的职责……”
“阮伯父?”
原来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景鸾辞一直看不出表情的脸倏然一沉,道,“宁将军的阮伯父指的是当年勾连淮南王叛乱,发动兵变、被株连九族的阮灼老贼吧?”
宁云涧一愣,又听景鸾辞冷笑一声,三分怀疑七分威吓地盯着他道,“宁将军这才成为了去镇压叛军的治安使,自己却在在大是大非,大忠大义上这么糊涂?”
“这让朕如何敢将重任委派于你?”
宁云涧虽然不是这意思,但的确言论不当了,怔了一下,恭恭敬敬地弯腰稽地,道,“臣惶恐,微臣绝对没有也不敢有不忠不义之心,望皇上明察。”
景鸾辞却又云淡风轻,“朕当然知道宁将军的忠心,开两句玩笑罢了!”
眼神意味深长地敲打道,“宁将军是有大才大智也有抱负之人,不管是什么兄妹也好,庇佑也好,莫被禁锢了,好好珍惜朕给你的机会!”
宁云涧迟疑了下,便应声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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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在外头。
阮木蘅待宁云涧进殿后,便怔怔地望着那殿门一时发蒙,竟没想到景鸾辞当真将宁云涧宣来了。
思绪重重地一时想着若景鸾辞与宁云涧对峙昨夜之事,怎么办?以宁云涧的从小的脾气万一与景鸾辞对抗起来,事情摊开了,他和她都担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