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后那轿子稍稍停了停,阮木蘅听到那门禁处在审查门牌鱼符,登录宫人身份,接着门帘被掀开,着装整肃的卫兵往里察了察,确认人数和身份,便重新又起了轿。
直到行到东华门外头,阮木蘅重新又磁石地落了地,眼中炫目地看不清满身满脸笼下来的橙红色天光,脑子仍旧云里雾里,转动不了。
“阮大人,恕臣不能多言之罪过,皇上交待过一切要秘行。”那侍卫抱拳说着,又稳稳回身看向不远处,道,“皇上已久候多时了,阮大人快些过去吧。”
阮木蘅一怔,张目朝前头看,只见前头宽阔的入宫宫道上,一身着紫檀色长衫,玉冠束发的贵公子样的人静静地立着。
见她,微微一笑。
阮木蘅又一呆,忙上前去要行礼,却被旁边一身管家打扮的周昙止住,笑道,“阮姑娘今夜记得不要拿捏礼数,否则扫了景公子灯夜乐游的兴致呢!”
景鸾辞低眉上下看了一圈她,见她寻常姑娘家的打扮,紫色荆裙,粉黛不施,衬得人温温柔柔,不由又微微一笑,“你不是说以假乱真,仍旧是假的,比不得真正宫外头的繁华热闹,那我就带你出来饱饱眼福。”
说着自然而然地拉住还在发呆的阮木蘅的手,将她一同塞进停在一旁的马车里,少刻那车便慢慢悠悠地离宫门越行越远,朝着郢都最繁华的西城夜市而去。
还未停车时,热闹鼎沸的人声贩卖声就已传来。
到下了车时,眼前的情景,简直将阮木蘅看愣了,才入夜华灯初上的时刻,街市两边摆满了看不到头的摊点,点眼随意一看,卖什么的都有,细布软纱,药材丹砂,香料首饰,熟食茶浆,各种各样琳琅满目。
市场内人头攒动,各式各样打扮的男男女女摩肩接踵,招摇过市。
阮木蘅觉得眼睛用不过来,小时候在郢都时,家教甚严,人又小,入夜就不让出府,偶然几次在夜里出门还是宁云涧悄悄带着她出去的。
但男孩子不喜来逛街,也不来夜市,去的都是勾栏武斗场,铁刃兵器坊或者什么奇珍鸟兽售卖处,尽是些打打杀杀的地方。
而阮木蘅进宫多年,清清寂寂的习惯了,现在觉得新鲜到眼花撩乱。
景鸾辞见她一脸没见识的样子,轻轻一笑,道,“想先去什么地方?”
信手一指前头,“这一条是杂货街,那边横着的是小食街,左边斜着的是脂粉街,再后面便是勾栏瓦肆,茶楼妓馆。”
阮木蘅抬首,惊讶,“皇……景公子这么熟悉!”
景鸾辞挑唇,“这些年微服私访,去过不少地方,况且朕的江山,时时能踩在脚下才好。”目光扫向她素净的脸,“去脂粉街可好?”
阮木蘅想了想,“还是……去醉满楼吧,西市勾栏瓦舍是有一处叫醉满楼吧。”光中清澈的眉眼仰起,“听说里面有会跳蛇舞的胡服姑娘,特别漂亮,我,没见过。”
景鸾辞抬眸微讶,随即轻笑,“那不是姑娘该去的地方。”
阮木蘅一本正经地道,“景公子看人,我看舞,不是两全其美么!”
“有道理。”景鸾辞又一笑,也没多说,一手拉住她便往前走。
到了那一条都是酒肆茶馆的街道,冲着莺莺燕燕往来不绝的最大一个酒楼,他们抬步便踏入其中。
店里揽客的女子阅历丰富,一见他们进来,便盯上了景鸾辞,见他一身不显山不露水的矜贵,笑开了花来捏着帕子上前来,“哟,官人请好,正赶巧了,今日簌簌姑娘打舞擂台,价沽最高的,可侍一夜呢!”
说着摇曳的身子就要往上扑,被周昙挡住,却笑容不变接着撺掇,景鸾辞却一直无动于衷。
反倒阮木蘅被说动了,望着哄声四起的前头月台中心,那人中隐隐翩跹起舞的身影道,“簌簌姑娘是那个么?会跳蛇舞吗?”
那女人一愣,媚眼遛了她一圈,才知这贵公子还带了女眷来,几不可察地冷了点笑容,又重新浮起道,“姑娘第一次来吧,簌簌便是那个,是地地道道地胡姬呢,全郢都跳得最好的便是她。”
嘴里抹油似的接着道,“但那边对于你来说毫无意趣得很,我带你去楼上听书喝茶,那才雅兴。”
身姿扭着又扑向她要将她拉走,景鸾辞目色一冷将她拽往他身侧,只冷声叫她找两个月台最前面的座位。
那人得不了巧,便低眉顺眼地招待起来。
果然是在最前头的上座,刚才在厅内,只看得到依稀一抹红,现在便丝毫毕见那摇摆扭动的舞姬。
眉眼高深绮丽,身姿雪白丰盈,该鼓的地方鼓,该细的地方细,又只穿了一身薄如蝉翼的红衣,只遮了胸前和腰下一小块,随着羯鼓扭动身姿时,让人害怕那胸前猛地如白兔一样跳脱出来。
阮木蘅看得脸红心热,回头去看景鸾辞,却见他一脸淡漠地望着,丝毫不为所动。
心里切了一声,想着肯定在她这里装柳下惠!
便又兴高采烈地探头去瞧,忽而鼓声一急,那胡姬如折断身子一般瘫到满是鲜花的红毯上,仿若蛇一般摇摆了一会儿,随后蜕皮了一般,慢慢起身。
钳着绿眸子的眼睛火辣辣地极尽撩拨地朝景鸾辞望来,好似非常不满意他一副好不沉醉的样子,使出浑身解数更加扭款得起劲儿。
景鸾辞反倒更是意兴阑珊,杵着头侧脸看向满脸折服又羞涩的阮木蘅。
这惹得台上舞姬,好似更是不服气,忽而妖娆地从红裙后伸出腿,一步步蛇似的摇曳着走向台来。
一时间座下众男人沸腾起来,恨不得一撸袖子跟着摇摆,却才伸出手想触及,那舞姬腰身扭断了似的一旋,马上若即若离地飘远了。
雪白的足一转,几步扭到景鸾辞跟前,妖娆的绕着他,胸前一款一款地蹭上来不近身,又抽远,盈盈笑容,媚眼如丝,好似整个身子都会勾弄人。
景鸾辞皱了皱眉头,不太喜这浓烈的脂粉味,却不想在这场面中惹人注目,便只低下眉,当对方是空气一般端起茶杯。
手才拿杯,那舞姬却一下子从身侧折腰下来,想灵活钻入他怀中,不小心碰到茶杯,咚咚的羯鼓声中当下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
景鸾辞半个袖子瞬间被溅湿,当下惹得场面略微滞涩。
那舞姬顿时知道这人不好惹,下了半身的腰肢,如橡皮一样抬起,又旋转着到了他处去。
景鸾辞面色有愠,扭头向阮木蘅方向道,“看够了吧?有意思了吗?看够了便……”
话音却突然止住,那近座旁的椅子上,空空如也,茶还热着,人却不见了。
第31章 孔明灯 除了他身边她有本事去哪儿呢!……
羯鼓声急, 琵琶铮铮,胡笛婉转。
如梦初醒的周昙大惊失色,大手一挥, 四面八方忽而分水一般走出几十个人, 纷纷提着刀逼上月台,那嘈嘈急急的乐声欢闹声戛然而止。
少刻, 又沸水般沸腾起来,以为是有恶人闹事,众人皆抱头鼠窜。
带头的侍卫见制不住人,掏出官府令牌向四面高举,大声喝道,“衙门找人, 所有人不得喧哗, 不得离开, 擅自逃跑者论罪惩处。”
一声令下, 先静了一会儿, 随后反激起十二分的慌乱,各优伶掮客中一些手底不干净的,在楼上聚众赌博的, 越加不安分地挑动人群四处逃窜, 登时场面又混乱起来。
楼里的管事堂主见生意做不成了,又怕又怒地直奔周昙而来,“大人这是做什么, 我这生意可被您搅黄了啊……”
周昙却是不理,吩咐人去找后,便紧守住景鸾辞侍立在一侧。
而坐上的人,却自混乱初始到现在, 仿若置身于无人之境,仍旧保持着刚刚的姿态,面色冷漠又置身事外的枯坐着。
湿了半袖的手虚搭在旁边的桌子上,鸦翅般的眼睫低垂着,不知是看着那袖上的湿处,还是看着那半杯还冒着热气的热茶。
良久,毫无征兆地,他轻轻哼了一声,起身慢慢从乱成一团的人中往外走。
楼前的街道上七夕的余味未消,男男女女嬉笑着结伴而行。
他停了下来,空茫地望着他处。
害怕也把他丢了的周昙,忙寸步不离地跟上来,道,“公子不用担心,阮姑娘可能是流连什么好玩意迷失了,总不会平白蒸发的,再不济她自己也认得宫里的路……”
“是吗?”
景鸾辞幽幽地打断他,面色复杂地一笑,好似想了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有,脑中只有一句:
那笼中鸟终是关不住了吗?
嘴角微微一扯,好似一场狂欢后意尽阑珊,败兴地又落寞地往前走,淌进流水似的灯火人潮踽踽独行。
“六哥!”
脚步散乱地走着,身侧突然响起声音,他微微一怔,不敢置信地侧过头。
那路边的敞篷食摊上,一身紫衣,笑容明媚的女子,正歪着头满脸不满,“叫你半天了!怎么这就回去?”
景鸾辞容色接着定住,僵住了半晌,吐字道,“不回去。”
撩袍落落地在她旁边的长条凳上坐下来,好似刚才失魂落魄的人跟他没半分关系,声音缥缈地问道,“不是想看胡旋舞么?怎么突然出来了?”
阮木蘅手中拿着一串麻圆丸子,不似宫里吃得斯文,完全是大嚼大咽,嘴巴一鼓一鼓地道,“出宫的急,晚饭没吃,饿得紧了就出来了!”
说着编贝似的牙齿咬住签子,挑高眼眉朝他,“况且美人向景公子投怀送抱,我怕坐在那里煞了景公子的风景,惹得你要做什么都不痛快!”
景鸾辞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她,听进去了,又好似没有听进去,竟没注意阮木蘅一身酒气,已醉了在满嘴轻佻的胡话。
如常地哂笑道,“我要做什么?朕富有天下,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一个人尽可夫的胡女罢了!”
他脸上神色仍旧完美无缺,嘴里说的话刻薄没轻重却浑然不觉。
阮木蘅哼一声,不喜他的话,“即便是伎倌,也全凭本事,比宫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女人强多了!”
说罢没听到景鸾辞反驳,微微皱了皱眉看他面色发白,“是不是也饿了?”扭脸摇手朝店家喊,“老板再上一壶热酒,十串丸子!”
店家嘿的应了一声,忙将热酒端过来,被挡住了,便努嘴朝景鸾辞粗声粗气一嘘,“喂喂,公子,往旁边挪点,小心烫到了。”
景鸾辞被一搅扰,好似胶住的神思才彻底转动了,望了望那矮桌上已经见底的旧酒,才后知后觉地道,“怎么才一会儿就喝了那么多酒!”
阮木蘅满脸通红,满身的酒气,微微一笑道,“因为味道特别。”将那壶烫酒置于他面前,“你尝一尝。”
景鸾辞见她当真喝的津津有味,从善如流地也拿了陶碗给自己倒上,却见那碗口缺了一块,且都是黑渍,便微微皱眉犹豫住。
阮木蘅见之,干脆地将那碗酒泼到地上,扯起袖子里里外外使劲擦了一通,再重新为他倒上了酒,推给他道,“干净了。”
景鸾辞哭笑不得,但也没再嫌弃,优雅地呷了一口,发现这酒味的确“特别”,显然是很普通的烧酒兑了水,味道劣质又辛辣,便放下不动。
只端正地坐着,拿眼慢慢地审视那好端端坐着大吃大喝的人,静默了一会儿,不由心下耻笑起自己来。
这不是在这儿吗?他莫名其妙地慌什么!
仔细地盯向那暗灯下都显得白皙细嫩的脸,更加觉得刚才想法荒唐。
这样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在宫里被人伺候惯了、娇生惯养的人,她能到哪里去呢?
除了呆在他身边,她有本事去哪儿呢!
她这辈子,在宫外举目无亲,宫内孑孓无依,除了他,这天下谁能给她庇佑和恩泽?
他忽然全然放松下来,惬意地喝了一口酒。
阮木蘅已经把剩下的丸子悉数消灭了,见他享受起来,惊怪道,“不是不好喝吗?”
景鸾辞道,“换换味儿也无妨,回宫里便只剩琼浆玉液可以喝了!”
阮木蘅觉得他欠揍,头上晕着,心里切了一声,略微有点摇晃的站起身,抬腿便要走,却又被店家叫住,“诶诶诶,姑娘,想吃霸王餐啊!”
阮木蘅一愣,双手忙在身上到处乱摸,才惊觉自己是从未带钱的人,喃喃地又掏出荷包,“我没钱么……”
景鸾辞咬齿一笑。
是了,连吃了东西都不知备钱的人,她敢离开他吗?
伸手一招,将周昙唤上前来付账,心情大好地起身,放目望了望远处高耸的钟楼,微呼出气道,“到亥时,整刻的钟鼓便要响遍全城了。”
阮木蘅也随之看着,的确,宫禁时间要到了,有些惆怅地准备往回走,景鸾辞却忽而笑着向她道,“既然好不容易来了郢都,好不容易赶在七夕,我便带你去一个好去处瞧瞧。”
再望了望夜中的星辰,“快些的话应该赶得及。”
阮木蘅不明所以,劣酒喝多了上头,眼晕着却不忘宫中规矩,道,“马上宫禁了,我们再不回去就坏了规矩……”
景鸾辞却一拉她,不由分说道,“怕什么,朕就是规矩。”
阮木蘅晕晕乎乎被他拉着走,不紧不慢地穿过火树银花、异彩纷呈的街市,顷刻间便到了卫兵镇守着的钟楼楼下。
景鸾辞这才停下,放开她道,“便是这里了。”
后头周昙气喘吁吁地跟着上来,弯腰抚着满额的汗,一见景鸾辞要上楼,忙劝道,“此钟楼乃郢都百姓重用计时之物,只有节制礼仪方可登楼,现在上去,怕是不太好……”
景鸾辞却微睨向阮木蘅一眼,满不在乎地道,“朕今日便做一次周幽王罢!”
周昙还要再劝,被景鸾辞一句“你啰嗦什么”吓了回去,很有眼力劲儿地上前掏出令牌,着人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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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登到钟楼顶端,伸手可摘星辰的地方,阮木蘅满腹酒气被和风一吹,慢慢开始有几分的清醒。
俯瞰下去,刚刚他们行来的街市已经在脚下,是看不尽的灯火,和竞相开放的三千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