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昙呆了一下,在他印象里阮木蘅颇不近人情,从不似今日这般与人说笑交好,便警惕起来,一刻不待起身要告辞。
一旁从屋里出来的紫绡,见阮木蘅头一遭送人东西,虽不知何故,忙上前帮衬着硬塞进周昙怀里。
周昙接着推脱不受,往来间,竟发现手中两坛酒好似重量不相等,装的东西不一样,便狐疑地看了阮木蘅一眼。
后者却只立在一旁温凉地磊落地看着他。
周昙顿了顿,将酒塞依次拨开,一罐的确是刚刚开启那坛,但另一罐里面是锦缎包裹的有菱角凸起的东西,明显是银财。
这就更不能收了!
周昙烫手似的将酒坛丢回紫绡怀里,不管阮木蘅所求何事,决计是不能答应的,也不能去知晓的,知晓了答应了便被缠上了。
他忙不迭退后两步,正色地盯了阮木蘅一眼,颇有意味地说,“今日在这儿待了半刻就够了,再多便惹是非麻烦了,还请阮大人勿留。”说完便着急忙慌地走了出去。
阮木蘅双手插袖,仰首望向高空,有乱风吹着飞鸟盘桓,她在心底低低叹气,出神了片刻折返回屋内。
第9章 不识抬举 是她睡错了?还是他睡错了?……
两日后,太极殿举办接待外来使臣的国宴,除了朝臣百官,后宫贵人品级以上的嫔妃都可以参宴。
阮木蘅作为婢中女官,自然不在参宴之列,只好和紫绡玉珠一起在小院中,摆上宴会赐下的飨食,一边闲聊一边遥遥地观赏夜空中争相竞放的礼花,直至亥时初刻,天空中下起绵绵的小雨,才回到屋中枕着仍旧鸣响不绝的礼炮声入眠。
或许是习惯了深宫中的寂静,反常的热闹吵得阮木蘅睡不安稳,睡至半夜,迷迷糊糊中做起梦来。
梦中大雨倾盆,有一人叩门踏夜而来,阴恻恻地逼近她,站在她床榻边冷笑,而她却怎么都无法睁开眼看清那人的样子。
迷瞪瞪地正在梦里焦灼时,突然感到腰间被非常真实的力道圈住,阮木蘅倏然警醒,猛地睁开眼睛,恰好看到开了缝的木窗里漏进骇然的风雨。
半提的气悠悠地泄下一半,原来是真的下雨。
才一瞬又提起来,脖颈上分明有温热的酒气扑来,僵直着身体扭过头一看,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睡颜竟然就在她身后。
阮木蘅僵住,脑中万千思绪跑过,一时懵懵然搞不清楚状况,是她睡错了?还是他睡错了?
还在反应时,那腰间的手却不安分地游动起来,耳边呼吸越急促,热到烫人的气息便压到了她颈项间,不断地攫取。
阮木蘅脑中霎时慌乱,转身手脚并用地推开他,几乎跌到床下去。
景鸾辞这才转醒,还不清明地半睁开眼,在昏黄的光线中与她面面相觑,才一秒,却重新揽过她,紧箍住了压下来。
阮木蘅一慌,反抗的力道更大,却如何都无法阻止那试图探入的手,惊惶间便大喊道,“景鸾辞!”
景鸾辞忽而一顿,已经清朗的眼睛慢慢褪了色,绞在她脸上望了半晌,将手从她腰间拿开,败兴地看向她。
“怎么?不愿意?”
阮木蘅别过眼,坐起身穿上外衫,“皇上今天醉了,奴婢去外头叫周公公来送您回宣和宫。”说着就要去唤门板上绒绒的影子。
“怎么以前可以,现在不可以吗?”景鸾辞接着邪佞地问。
“奴婢位份低微,恐污了皇上的尊贵,不敢僭越。”阮木蘅仍旧不看他。
景鸾辞突地一把将她拽下,看着她那浑不在意的表情,没来由地便想撕碎它,“一个罪奴出身的宫女罢了!什么时候也轮到你在朕面前拿乔了!”大手重新覆盖上去,故意用了劲儿,“朕抬举你时,你便不要不识好歹。”
阮木蘅吃痛,越挣扎却越狼狈,索性停住动作,故意笑问,“既然是抬举,周公公今夜是否记档?我若当真伺候得您高兴了,皇上真会许我位份吗?”
说着好似憧憬起来,双臂攀附上他的肩膀,笑意更浓,“是昭仪贵人?嫔位妃位?还是,虚悬的中宫之位?”
景鸾辞望着那戏谑的样子,厌恶地将她双手甩开,站起身冷笑道,“你不用反将我,故意说这些话来惹厌恶,你该知道,即便你真想要那些体面和尊贵……”
停顿了一下,“在那天之后,不,在你背叛了我,杀了绾嫔之后,我无论如何都不会遂了你的意,那些东西这辈子你想都不要想,这辈子都不会属于你,你这样的人便只适合做奴才,即便今夜我要了你,也只是无名无份暖床用的使女而已。”
阮木蘅脸色像抽干血似的,一点点白下来,没想到时隔六年,再听到这样的话,仍字字诛心,不由轻叹一声,“事到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你仍旧这么介怀吗?”
“介怀?”景鸾辞才平下一些的火气,突地爆起,一手抓住她领子拎起来,“你是多么没有心才说出这种话?!从九岁那年开始,我所做的一切,所有的煎熬,如履薄冰的每一步,都只为了坐上高位后,能将绾嫔释放出来,而你只一夕就将这一切幻为泡影。你还要我介怀?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告诉你,只要有你一日在,我便永远不会释怀。”
阮木蘅颤动了一下,“那既然如此,既然我的存在只是让你厌恶,愤恨……你便……放过我吧,放我出宫……”
闭了闭眼,豁然大睁着眼朝他望去,“或者,直接杀了我,何必日日相见,互相折磨呢?!”
景鸾辞顿住,无缘无故地轻颤了一下,放她出宫……或杀了她,他都想过,不是没想过,可只要想到这个人不在身边,念头便无声无息地打消了。
而因为什么……因为什么呢,他不愿深究,衔恨地咬了咬牙,低声道,“我告诉过你吧,这辈子我都不会放过你,不管是人是鬼你都要在这深宫中为绾嫔陪葬,直到慢慢折磨尽你,为当初的背叛付出了代价。”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夜风混着雨扑进开着的门,将阮木蘅后知后觉泪湿的脸颊吹得发寒,她喃喃地仰起脸,“……为何这么恨呢……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一直守在外的紫绡,一个晚上经历了皇帝突然降临,又暴戾走掉,轻手轻脚地进来想询问,却见阮木蘅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害怕地问出声。
“大人,你怎么了?”
注意到她衣衫不整,仪容凌乱,更加失措,“大人,皇上他,他……你也像裴常在一样,要册封后妃了吗?”
阮木蘅讽刺地笑了笑,“不会的,我这样的人便只有奴才的命。”
第10章 坠楼案 是有人逼得她没法子了
供皇子读书的承明庐后面是天箓阁,乃皇宫最高的建筑,足有七层,每一层都分门别类按照历史年代,收藏各类政史图书典籍。
每一层相对地都有专门的整理和打扫的小宫女,第一层为九个,往上逐层递减,到最高的第七层则是三个。
言墨便是分在天箓阁第七层做洒扫的宫女。
这一日午休她贪睡错了时间,匆匆忙忙赶到天禄阁,大汗淋漓地爬上七楼时,突然听到轰隆一声巨响,跑去一看,其中一列书架不知为何砸了下来,危危地压在另一个书架上,尘土飞扬的下面躲着吓到失语的娟画和文淇。
她不及细想,忙奔过去使劲儿支撑住书架,将呆滞的俩人唤醒,三人合力将厚重的架子推回去。
三人惊魂甫定后,文淇忍不住抱怨娟画,“你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都不好好扶着□□,我们刚刚差点就被砸死了!”她严厉地竖起眉毛,“你若再这样不认真干活,我就叫冯嬷嬷将你从天箓阁撤去,到时没去处了,下到暴室累死饿死,可别怪我!”
娟画当下被骂红了眼,脸色煞白着背过身跑开,文淇更气还要再骂,言墨拉了拉她,老好人似的劝道,“不要骂啦,她也不是故意的,我看她是没睡好,昨夜听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
文淇更怒,反而将言墨一并骂了,“你还好意思说!今日若不是你来迟了……”
骂声没完,突然耳边听到一声坠地的尖叫,两人齐齐回头,却见还来不及打开的窗子打开了,奔过去一看,下面岩色的地面上躺着一个血花四溅摔烂了四肢的人。
上下阁楼立时死一样寂静,只顷刻后哗然一片的尖叫和吵闹声轰地响起,沸沸扬扬地传遍三宫六院。
消息传至内廷署,阮木蘅当差日的午间休憩便被耽搁了,原本死人的事该由尚方司来管,但宫女失足坠楼事件太小,初步传闻又是由宫女间微不足道的拌嘴争执引发的,尚方司便直接将案子提到宫正司处理。
阮木蘅一身雪青色官服踏进宫正司,正堂中央正赫然停放着那具摔得血肉模糊的尸体,旁边尚方司派来走走过场的仵作正戴着手套低头按压察看。
仵作后面意外事件的相关人等已齐齐跪做一团,战战兢兢的样子根本不敢往尸身上瞧,若不是有明令,可能早远远跑到外头呕吐去了。
阮木蘅冷淡地扫了一眼堂内,视线过处众人皆往后缩了缩脖子,她抬手虚空地朝正要起身行礼的仵作一压,从尸身旁面无表情地走到上座,坐定后从一同在天箓阁做洒扫的言墨和文淇开始,挨个审讯。
除了谣言中死者宫女和文淇交恶的说法,意外事故发生始末和传闻的差不多,但为了谨慎全面,阮木蘅还是将天箓阁管事的冯嬷嬷问了再问。
冯嬷嬷是场中除了仵作和阮木蘅外唯一不慌不忙的人,听到确认是否有娟画和文淇不合的说法,细细思量了一会儿,才叩首答道,“奴婢确定没有,娟画文淇和言墨同在我手下两年,几乎同吃同住形影不离。”
她眄了一眼面无人色的文淇,“文淇虽然在三人里性子火爆一些,但最是护短,娟画柔弱怯懦,进宫以来没少受到她的庇佑,奴婢确定并没有两人恶交之事。”
阮木蘅蹙眉沉思,冯嬷嬷是事外第三人,跟三人都无亲无故,没必要给文淇一个小宫女泼脏水,也没必要特意帮忙撇清,这番话应当就是不偏不倚的事实,加之根据审问,事发前后两人并没有任何冲突,那就不存在文淇故意之论。
“宫,宫正大人……”场中跪在最末的言墨突然开口,见阮木蘅望过来,紧缩着脖子接着说,“这,这五日以来,夜里奴婢经常听到娟画一个人在哭,昨夜也是,奴婢为此还起来询问了她半宿,午时去当值才起晚了。”
“我,我也听见了……”另一个和她们三人同寝的小宫女也怯怯地说。
冯嬷嬷瞬间皱眉,下意识地说,“娟画这几日的确反常,一日日眼见的消瘦得厉害,用饭也少,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阮木蘅思绪沉了沉,意外事故突然往故意自戕的方向发展,想了想朝言墨问道,“娟画可说了因为什么而哭?”
“奴,奴婢,问过好几句,她便只是喃喃自语什么‘没指望了没指望了’,再问便什么也不说了。”她鼓起勇气陈述完低下头,又抬头张了张嘴旋即又垂下脸。
如此,便是再三审问也没有其他结果,只好招来仵作询问。
仵作抬手作揖,指着尸体各处说,“死者身上无其他受伤痕迹,脸部颧骨头骨下巴多出处碎裂,脖子颈椎向左侧戳起,胸腔肋骨凸出断裂,鲜血颜色还新,所有伤处无疑都是重摔所致。”
阮木蘅起身到尸体处,也翻看一二,掀开凝了血的衣服,突见到娟画腰间圈着一个小指粗细的铜环,怔了怔,仵作在一旁解释道,“给宫女验尸时,偶看到带着腰环的是有的,为的是缩食修身,保持清减的身材。”
阮木蘅微微皱了皱眉,她不是不知道腰环这东西,但这么粗的这种材质的几乎没见过没听过,但既然仵作这么说也就作罢了。
阮木蘅再确认了一些细节,翻来覆去都指向自戕,后宫里每年因为被虐待、被□□致死,病死饿死的不计其数,这种没人逼迫却不珍惜自己的生命的人,她没有兴趣深究为的什么想不开,便叫史人录了案情,自己备一份,照例将尸体、人、和案册交送往尚方司。
于是一行脸色悲戚惊惧的人便被提着出了正堂,到檐廊走下台阶时,那叫言墨的宫女忽然折返,阮木蘅稍稍一顿,抬手止住押送的太监。
言墨当下也不再支支吾吾,颤声直接说,“昨,昨夜睡前,我看见娟画偷偷去见了一个人,”说着惶恐了一下,语速放得更快,“是,是周昙,周总管,还请阮大人一定要细查,娟画不是随便自戕的人,除非有人逼得她没法子了。”
人走后阮木蘅在宫正司独坐了一阵,直到白昼西沉,才一步一艾地往宣和宫去述职呈奏,边走脑中不断迟疑,翻来覆去地回想言墨丢下的那些话。
以那意有所指的话来看,这案子是有蹊跷,背后也可能藏着些弯弯绕绕的前情。
可从审案初始来看,尚方司把案子压到她这儿,便是有大事化了的意思,说不定还是背后某个高人的授意。
如此状况,她到底该怎么陈述,怎么处理,是挑起祥查,还是当真大事化了,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阮木蘅脚步顿了顿,望着不远处的宣和宫,纠结了半晌,犹豫着便进了宫门。
到了正殿外头,却恰恰是周昙在等候,见到她来,粉腻的油面反而痉挛了一下,方笑着迎过来说,“大人来得正好,皇上在里头等着呢。”
第11章 怪异态度 朕便对你这样不好?
阮木蘅脚步顿了顿,望着不远处的宣和宫,纠结了半晌,犹豫着便进了宫门。
到了正殿外头,却恰恰是周昙在等候,见到她来,粉腻的油面反而痉挛了一下,方笑着迎过来说,“大人来得正好,皇上在里头等着呢。”
阮木蘅向前行礼,“劳烦公公久等了。”眼神掠过他盯了一眼,便准备进去。
周昙忽而出声叫住她,讪笑着问,“案子查得怎么样了?是否有结果?”啧啧叹了两声,“听说是意外坠楼?那么年轻真是可惜啊!”
阮木蘅停步听着言不达意地絮叨,停下来凉凉地笑了笑,“结果倒是有,就是有些令人糊涂想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