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周昙脸上一抹慌张闪过,接着道,“但宫内这桩桩件件,糊涂自然有糊涂的道理,总想得一清二白就没意思了。”
周昙面色一松,待领着她入内,又不放心似的回头来笑了笑说,“上次大人招待得周到,但我公事在身没有宽心享用,改日和皇帝请了旨,一定再去坐坐。”
阮木蘅一愣,瞬间心中亮如明镜,这是在威胁说上次他没有将她行贿御前的事上报上去,那这次不论她知道些什么一句也不要多说!
这么刺探来,娟画跳楼一事,怎么样都和周昙沾点关系了。
阮木蘅不置可否,只跟着他进东暖阁。
屋内景鸾辞刚好要用晚膳,侍膳太监正按规矩布菜,见是周昙领着阮木蘅进来,便稍停了停等待上头的指示,半刻没听到有先要务事的意思,便示意其他人接着将汤羹端上餐桌。
阮木蘅上前行了礼,见景鸾辞像没看到她一样被簇拥着入座,很有眼色也很习以为常地退至一旁跪下。
一贯如此,只要她来宣和宫没有立即宣见,便要自动或者被动地跪个一两个时辰,直到跪到腰酸腿软,冷汗涔涔,他才会稍加辞色地听她说正事。
皇帝的膳食讲究排场和规矩,落座后不能随意动筷,要先用银牌一一试毒,再根据先汤后菜的顺序尝膳,验证无误后,才能开始无比麻烦的进膳。
此刻侍膳太监刚用银牌试完,正用专门的筷子一道道亲口尝验,在极轻微的碗筷声中,景鸾辞等了稍刻这繁琐的步骤,莫名烦躁地道,“这么吵,那手是筛子吗?”
视线从连忙请罪的侍膳太监上移到阮木蘅身上,不由更加心烦,摆手道,“后面的菜撤了吧,净做些华而不实的规矩干什么!”
待三十六道菜撤了一大半,他稍微吃了两口,目光又回到那跪得周正的人上,不知为何,自那夜后,他总想起她那句歇斯底里的“你杀了我吧”,以及说这句话时那副满目通红失魂落魄的样子。
没来由地此刻再见到她,便觉得胸闷,将银筷子一放,道,“起来吧,像是给你受多大委屈似的。”
听到这句时,阮木蘅还在苦苦思索娟画的事,没反应过来仍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跪着。
景鸾辞眼神往周昙那边一瞟,周昙忙将旁边的人扶起来。
“有事就快奏,杵在跟前惹得人心烦。”景鸾辞没好气地说。
阮木蘅站定后方微微一怔,后知后觉地张口禀报说,“回禀皇上,天箓阁一案奴婢已经查清楚了。”
余光向周昙扫了一眼,接着将娟画文淇当日争吵过程及如何意外跌下楼阁,简单陈述一遍。
景鸾辞听罢,不太在意地交待两句道,“既然是自戕,余下的后事交给内务省去处理吧。”
阮木蘅低头称是,见他重新拾起筷子,便要行礼告退,才屈膝却听到景鸾辞道,“赐座。”
不由顿了顿,思忖着这两字是否说她时,已有小太监在膳桌旁备好了椅子,做出迎她入座的手势,她又一呆,能跟皇帝在宣和宫一同用膳的恩赐,在后宫仅仅皇贵妃这样的品级才有,一时有些搞不清楚。
“听不懂话吗?发什么呆?”景鸾辞眸光一抬,冷冷地朝她道。
阮木蘅忙谢旨落座,面对着豪华的一桌子饭菜,忍不住更加纳闷,也忘了礼数呆呆地对他说,“这是御餐,真可以吃吗?”
景鸾辞扯了扯嘴角,“虽然空有其表,淡而无味,但不是金子做的假菜,吃不死人。”
“那就好。”阮木蘅瞪着眼睛望着小太监为她布碟盛菜,说,“我还想着这么丰盛,是不是死前的最后一顿断头菜呢!”
景鸾辞红唇白齿一松,突地一笑,“我便对你这样不好?……”
说到一半囫囵想起迄今为止的过往,脸上微微一惭,便对侍膳太监道,“将余下的菜全都传上来。”
阮木蘅有些惊怪地望着他暌违的笑容,怔忡了一会儿,看着利利拉拉地摆满了桌的奢华膳食,心底一叹,那一夜说了那样狠绝的话,现在却如此待她,不过又是恩威并施的那一套帝王术,他也不嫌累得慌。
想着时眼神无目的地落在不远处的驴肉上,侍膳太监便很有眼力地将一块酥黄焦嫩的驴肉盛过来。
景鸾辞看她不动,好似束手无策的样子,想也没想便端过她的碗碟,用刀子切成片再放回她面前,嘴中说道,“都在宫中这么多年了,还是这般没见识。”
阮木蘅接二连三又是一惊,十二分奇怪地看向他,他却如罚她时一般泰然自若,接着让太监打了麻辣碟,拈筷子蘸了些许在驴肉上,道,“做这道菜的御厨自北方来,是北穆一带的吃法,若不贪多频繁吃,偶尝一顿味道还不错。”
阮木蘅木偶似的点点头,眼睛再次偷瞥向景鸾辞,那难得温润的脸上竟然一丝作弄之意都没有,好似她是他许久未见的远朋,当真只为了好好请她吃一顿饭。
心下愈加觉得不详,怎么看今日他这宽猛相济的“宽”都有些过头了,以他素来的性情和态度,说不定下一次受罚时还要加倍奉还……
想着便味如嚼蜡地往口里塞进驴肉。
终于,一顿饭别扭而奇怪的吃完,阮木蘅净了手,懵懵然地告退。
快要出屋时,景鸾辞再次将她叫住,一晚上看不出意蕴的眼眸上上下下刮了她一遍,直将她看得发毛才皱着眉头道,“上次给你的极日珠呢?怎么没戴?”
不等她回答,盯着她腰间那块旧的缀玉不由分说地道,“今后不要再让我看到你戴这种破东西!”
阮木蘅一头雾水地出了宫,由夜风一吹,甩了甩头稍微清明地想,便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发疯罢。
第12章 铜腰环 那是一个“昙”字
第二日阮木蘅起了个大早,在宫正司开门时露了个脸,便直奔尚方司殓室而去。
她想了一夜,联系言墨的话和周昙那讳莫如深的表现,怎么样娟画的死背后都藏了点什么,若抓到了说不定能揪住周昙的小辫子,胁迫他为己所用。
合计着,便想再去查验一下尸首,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
急急忙忙到尚方司,司内的大堂官还没来,便跟里头的主事说明了情况,由番役领着去殓室。
到专门收殓下位宫女的殓室,里头监管的司员正指挥着人做晨扫,扑出的灰尘都一股子腐臭味,呛得那番役骂了一阵娘,草草地将阮木蘅推脱给人,脚底抹油地跑回去了。
阮木蘅朝那监司微微一笑,做了个平礼便将来意和娟画的名字报给他。
监司一听名字稍微有点警觉地睨了她两眼,才道,“宫正大人要找的这个人在昨夜就被拉出宫了,现在估计躺在乱葬岗的哪个坟堆里呢。”
阮木蘅一惊,越过他看了看后面还横陈着的两具尸体,怪道,“早春寒凉,怎会单单这个处理那么快?”
“这我就不知道了,估计是上头的主意。”监司摇摇头敷衍道,“您不如去找堂官问问。”
无心的一句搪塞,却让阮木蘅心中一震,昨日问审时她便怀疑案子落到宫正司简易化之,是不是有背后某人的意思,现在看来的确是有人授意,才将尸体连夜单独送了出去,明显是害怕夜长梦多徒生事端。
偏生她犹豫了一下,晚了一步,不由懊恼不已,想了想始终不甘心,便接着问道,“宫人将尸首搬运出去时,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那监司眼神躲了躲,口气颇强硬地道,“能留下什么东西!那种下位宫女能裹一身衣衫就不错了!”
阮木蘅神光一锐,看他明显紧张,心中一转盯紧了他故意板着脸道,“你再想想,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由监司保存起来了?若真有,还烦请拿予我看看,免得我还要去找大堂官去要!”
监司霎时面色发白,畏缩了一下,懦懦地道,“好,好像是有那么一样东西来着。”他有些慌乱地回身翻录档用的桌膛,果然在最下层抽出一个如项圈的铜环。
阮木蘅一见,立即便认出是娟画腰上那一个,接过仔细观摩,才发现原来这并不是一个光环,上头刻着极细又极精致繁复的花纹,难怪被监司当作宝物偷偷薅了下来。
她拿近了,一寸寸眯眼细察,突然发现锁扣之处竟然还写了铭纹,用帕子擦干净一看,不由微微一惊:那是一个“昙”字。
脑中当下九曲回肠地思忖了一遭,笑道,“这个腰环不简单,说不定和我手头的案子相关,我先拿走一用,日后尚方司还要的话我再还回来。”说着不顾监司扭曲的表情就揣进怀里拿了出来。
出了尚方司,直回到了女官院,阮木蘅才将那枚腰环拿出来再次点了灯细看,反反复复确认,的确是“昙”字,错不了。
她呆滞了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口气。
之前宦官宫女间一直私传着周昙豢养凌虐宫女做女奴的说法,没想到是真的,那娟画无疑是被他胁迫着做了满足他不为人知的癖好的宫奴,日日折磨担惊受怕之下才选择了自戕。
阮木蘅憋闷地将腰环收回起来。
可惜周昙在宫里根基颇深权利又大,没有更直接的证据,即便窥视到了这里头的辛秘,也拿他没办法。
揪到了这个辫子,唯一的好处就是她或许可以让他投鼠忌器,帮她在春熙宫和宣和宫之间稍微圆融一下。
想到这儿,阮木蘅胸间浊气微微一散,拿这个跟他交涉,对于笼络他怎么说都应该有一点胜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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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日,打听到周昙不值班,阮木蘅便将下午宫正司的事务推了推,不到酉时就回了女官院。
稍作准备,换了身束袖口的常服,仍拎上之前要赠予周昙的桂花酒独自出去.
到院门想了想去宦者署的宫道与去宣和宫的并路,便折返回来将那极日珠的玉佩戴上。
妥当了后再次出门。
因早间断断续续下了一阵春雨,空气潮湿新鲜,不远处的东花园半空蒙了厚厚一层云雾,和着下面发出来的早枝,一白一翠,煞是清新。
阮木蘅观赏了一阵,忍不住往里头绕行,到园子深处,见那春日也迟迟不发的桐树在高高的枝头展出几点新绿,在一众花木中丝毫不服输地傲然指向天空,便心情颇好地背着手仰着头去看。
不期然却见到对面一抹熟悉的身影,却是许久未出宫的宁芄兰,此时正和她一样伸长脖子望天,两人抬头时忽然撞了眼,都怔了怔,尔后一齐微微笑了起来。
阮木蘅走上前去行礼,看面前的人丰腴了许多,已一扫之前郁郁憔悴的样子,由衷地说,“宁贵人看着大好,精神多了!”
宁芄兰淡然一笑,道,“听了阮大人的一席话,反复琢磨了两三天,便明白了若自己不争不拼,不为自己好好活,大罗神仙来也无用,只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什么指望都没有,什么也捞不着。”
眼神闪出一点厉色,“莫遑论什么有仇报仇,有宠争宠了,这么想着就硬逼着强饭,渐渐地就好起来了。”
笑说着便有点和之前不同的韵味,阮木蘅观之,不动声色地跟她拉开点距离道,“贵人能想得通便好,以后还要多加珍重自己,才能福祚绵长。”
宁芄兰微微颔首,上下望了她一眼,见她手里拎着一罐酒,上前一步亲近地问,“阮大人怎么拎着一坛酒?要送人吗?”
宁芄兰背后有宁云涧,在阮木蘅这里是是非之人,不能扯上任何关系,便委婉地道,“我一向喜静,在这宫里没有过多的往来,也就没什么要紧的人可送的,只是听紫霄说园子里白鹃梅开了,便和她们一道约好了赏景喝酒,让贵人见笑了!”
既然是和别人有约,宁芄兰原本想多说些,也不好硬拉着,两人便就此错身告别。
阮木蘅再次回到宫道,因耽搁了一会儿,日暮已西,担心太晚了去拜访落人口舌,便加紧往宦者署赶,快步到周昙所在的院落,不巧地被告知宣和宫里明路因风寒临时和周昙换了班,人现在不在住处了。
只好悻悻地拎着酒罐子出来,亦步亦趋地顶着晚间吹起的大风,满心失望地往回走。
第13章 笑问檀郎 花强妾貌强?
慢吞吞地走完宦者署前的宫道,急风渐渐也歇了。
薄暮轻垂的皇城上空,绰绰约约地升起一弯弦月。
阮木蘅驻足仰望,月光孤瘦沉郁,危危地坠在宫墙上头,仿若被拖拽住了一样,不由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换一手拎酒罐子,提脚继续往前走。
走了半程,快要往左边岔路口转时,前头半寐的夜色中,却悠悠然行来圣驾的队列。
阮木蘅正当路口,又不好撒腿就跑,只得慌忙退至路边暗处,垂头侍立。
御驾缓缓走过,里头景鸾辞正好因为朝堂之事和皇太后争执了一番,从寿安宫填了满肚子气回来,烦闷得不行,信手挑开帏帘,恰恰地与以为逃过一遭而庆幸抬起头的阮木蘅看了个对眼。
阮木蘅望着他们来的方向,用脚趾头都猜得到是从哪里来,不由暗叹自己霉运连连,鸵鸟似的再次深深地垂下头,希冀他们一刻不停地赶快过去。
那轿子却不如她意,堪堪在她前头停下来,让她一顿好找的周昙在一旁掀开门帘,景鸾辞那张如冰冻三尺的寒脸便出现在她眼中。
却也没有太多愠色,只上下刮了她两眼,说,“你拎着个酒罐子在这儿晃悠什么?”
阮木蘅一时心虚,这里和东花园相去甚远,又已经是相反方向,跟他撒和宁芄兰那一套谎,显然不现实,便支支吾吾半晌没说出一句利索的话。
景鸾辞当下就起疑,“一向嘴巴伶俐直接得很,堵人最有一套,怎么哑巴了?你到底在这儿干什么?”
阮木蘅索性一闭眼,心一横,说,“奴婢去岁酿了桂花酒,正好早春时间味道最醇正,便想着去宣和宫送给皇上,不想宫中无人,就自行回来了。”
一席话听到景鸾辞愣住,太阳打西北边出来了,阮木蘅竟然会给他送东西,疑心了一会儿,她来的前头却的确除了内务省、宣和宫以及一些偏殿,就没什么人了,好像也说得过去,不免有些莫名的喜意从心底升起来。
口中语气便软了三分,别扭地道,“既然是送给朕的,那便呈上来吧。”
阮木蘅头皮一麻,上前两步欲交给一脸狐疑的周昙,又听得里头说,“自己送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