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林冉记得很清楚。
徐斯年在她梦里自杀那天, 现实中下了很大的雨。
那天卖关东煮的阿婆没有出摊,那天楼下的路灯坏了一盏,那天她买的情侣玻璃杯莫名其妙碎了一个, 那天她晚上吃了一口炸鸡就觉得恶心,那天她很晚才睡着。
梦里的徐斯年形如枯槁。
他蓄了很长的胡子,头发也遮住了眼睛。
他站在平日的练习室里, 对着镜子一遍遍的练舞,练得大汗淋漓,练得泪流满面, 练得耗干全身力气躺在练习室的木地板上气喘吁吁。
眼泪顺着他的脸侧落在木地板上。
练习室的玻璃被他封上,隔绝了所有的光。
林冉就在一个虚无的空间里, 隔着层层光影, 她蹲在他的面前, 伸手去触摸他的脸,想为他擦掉眼泪。
却只能穿过他的脸。
她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陪着他一起掉眼泪。
他从旁边拿起手机,打开微博, 点开和他有关的热搜。
林冉缓慢地躺下,就躺在他身边,却感受不到他的温度。
徐斯年修长的手指划过屏幕。
林冉也能看到。
——徐斯年就这样的?妈蛋!狗东西还钱!
——我们集资打投是送你走花路的, 不是让你进监狱的。
——想当初我还真情实感的喜欢过你,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呕!
——垃圾滚出娱乐圈!圈你妈的钱呢!
——听说你弟弟都死了?你要是不作那么多孽, 你弟弟怎么会死?
——赶紧去死吧!你活着不亏心吗?
满屏的辱骂性词汇。
在这里看不到任何生机。
绝望溢出屏幕。
林冉想捂住他的眼睛,可是手伸过去,对他没有任何用处。
他依旧可以看到屏幕,看到那些人叫他去死。
林冉陪着他一起哭, 眼泪落下来。
从头都脚都很冷。
良久之后,徐斯年把手机放到一旁,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把水果刀,轻而易举划过了脉搏。
血迹顺着木地板的缝隙流淌,林冉哭得声嘶力竭都没有用。
有风吹起了窗帘,些微阳光落在他的脸上。
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舞,但他彻底闭上了眼睛。
眼泪顺着眼角落在地板上,他的嘴角微扬。
林冉猛地惊醒。
她在现实世界里发了疯的找,在大雨里淋了一整夜,和老板请了一周假。
大家都嘲笑她疯了。
但她知道,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人,在等她。
-
林冉捧着杯热水坐在沙发上,白天的事情让她精神高度紧绷,现在放松下来一些,困倦感莫名袭来。
但她摁了摁眉心,喝了口热水,打开电脑,重新坐的笔直。
徐斯年还在厨房里忙碌。
对于和他有关的热搜,他点开看了一眼,然后迅速关掉了。
他说,没必要和他们当真。
还让林冉别生气。
给她倒了杯热水让她休息一下,之后进了厨房就再没出来。
林冉摸了把脸,眼睛到现在还是红的。
看到徐斯年的那一刻就像是被卸掉了满身气力,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委屈,抱着徐斯年就哭了一通。
哭完之后倒是把情绪发泄了出去。
但她的脑子里总会无限翻滚着她之前在梦里看到的一切。
她的无能为力,她的声嘶力竭。
以及她的绝望。
没人知道,她为了找到他耗费了多少力气。
她用生命才换来了一次为他改变命运的机会。
这一次,她的人,谁都不能动。
-
燃气灶上的汤不停翻滚着,不多时便溢了出来。
兹兹拉拉的声音进入到徐斯年耳朵里,才把他飘飞的思绪拉回来一些。
他飞快把锅盖揭开,结果蒸汽悉数落在他的手上。
烫的他差点把锅盖扔掉,但理智还是让他忍住了。
即便如此,锅盖和料理台碰撞的声音还是惊动了林冉。
她问:“怎么了?”
徐斯年只能囫囵着回,“在做饭。”
那些话对他有影响吗?
有。
但他不想让林冉跟着担心。
他看到那些话的时候总会想到他爸。
当初家里临近破产上社会新闻的时候,他爸面对的是不是这样的压力?
一字一句,逼得他喘不上气来。
后来他接手烂摊子的时候,卸掉了所有的时事软件。
他没再让自己去看那些言论。
但如今,他再次站在公众面前。
这就意味着,他要接受所有的赞美和批评。
他必须要有承受力。
可那些话总能最完美击中他的点,不是不痛不痒的让你过去,而是踩在一个伤口上使劲摁。
疼的无声无息。
他确实没朋友。
甚至记不得班上有多少人。
他那会儿风光惯了,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在班上成绩出众,从不用担心自己的排名,更不用去看成绩单上到底几页纸,因为他的名字永远在第一页的第一个。
可是后来,他什么都想象不到。
他初期没意识到,以为真是哪个同学来。
因着想得到更多机会,他没把人得罪死,便机械般地回答了。
如果是以前,他大概不会有耐心应对。
但现在,他想往上走。
很想很想。
可没想到,世事无常。
他冷漠时伤人,温和时伤己。
近乎自虐的翻完了所有的评论,看完了那些对他的臆测。
他强压下解释的冲动关掉了微博。
从冰箱里拿了根黄瓜出来,打算给林冉拌个凉菜。
案板和菜刀齐备,他垂着眼,面无表情开始切。
那些字好像能飞。
总在他面前不经意飘过。
切到一半时,他倒吸了口冷气。
红色和绿色交杂在一起,案板上顿时多了抹不一样的颜色。
徐斯年盯着自己的手指,打开水龙头,手指伸在水流中,自来水冲刷着他所有心不在焉的证据。
水流平缓流过伤口,又疼又痒,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戳你,想拿出来,却又近乎自虐般强逼着自己放在下边。
从猩红变成淡红色,血迹在变浅。
徐斯年的脸色愈发不好看。
生活好像把他困在了牢笼里,他刚看到一个出口,试探着迈了一步,另一个巨大的牢笼又套了过来。
他挣扎不出去。
也没办法往前走。
这辈子,大概就只配这样了吧。
他苦笑了声,“大概都是命。”
原来铁骨铮铮,从不信命。
后来挣扎无果,干脆就信了吧。
-
冬天已至,但宁江还没供暖。
外面风大,呼啸着卷起落叶拍打窗沿,在客厅里听着像有人在哭。
林冉对着电脑处理了一会儿事,不由得看向厨房。
徐斯年在里面待了起码半小时。
他的手机还放在客厅。
林冉拿起来,开了机。
手机疯狂震动,她手心都跟着发麻。
电话、微信都处于爆炸状态,徐斯年这个用了五六年的手机似乎有点承受不住它们的轰炸,愣是反应了十几分钟,这才切入了主屏幕。
电话999+。
微信999+。
林冉看着那么多小红点,感觉触目惊心。
甚至有点害怕点进去。
干脆选择了一键删除。
微信里的消息她也没看。
这时候电话又响了。
有备注:姜小鱼。
林冉犹豫了两秒之后,拿着手机去厨房找徐斯年。
离得越近,越能听到湍湍水流声,好像在洗什么东西,而且一直没停。
林冉把手机声音摁灭,放缓了脚步靠近厨房。
只见徐斯年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手指放在水龙头下,而案板上红绿交错。
一眼就能看出来发生了什么事。
林冉没有出声,缓缓走过去关掉了水龙头。
徐斯年的动作僵硬又迟缓,他愣了几秒才看向林冉,而后下意识把手往身后藏。
林冉仰起头看他,刚刚哭红的双眼又泛起了泪。
徐斯年冲着她笑了下,声音略哽。
他说:“别哭。”
-
创口贴、纱布、碘伏、棉签这些东西家里都有,林冉拽着徐斯年那只手从厨房出来,临了还不忘关掉火。
林冉处理伤口的手法没有徐斯年娴熟,但她的动作里都带着小心翼翼,自然也没多疼。
只是碘伏落在徐斯年伤口上的时候,他依旧皱起了眉。
很快又舒展。
“怎么回事?”林冉语气不善。
徐斯年蜷回了手指,“就不小心,刚买的刀,有点快。”
“上周你就买回来了。”林冉说:“你说什么谎呢。”
徐斯年沉默。
客厅里的气氛逐渐沉重。
良久之后,徐斯年忽然往后一仰,闭上了眼睛。
他眼睫微颤,闷声道:“我承认。”
“那些言论对我有影响。”
-
“小鱼姐。”丽丽喊正在敷面膜的姜小鱼,“对方没接。”
“没接就继续打啊。”姜小鱼瞟了她一眼,“你是第一天跟着我吗?这么简单的事都需要我教你?”
丽丽抖了一下,继续拨打。
连着打了三遍,都是漫长的铃声,然后提示对方无接听。
丽丽的耐心也在告罄的边缘。
但现在挂掉电话势必又要面对姜小鱼的新一轮轰炸,她干脆安心打了起来,只要机械音一响起,丽丽就再拨过去。
打一遍大概需要两分钟,丽丽打了大概有十几个电话,姜小鱼才慢悠悠从盥洗间出来,坐在她的豪华化妆台前护肤。
化妆台上的东西都是价格上万的,化妆镜前有一圈灯,映衬着姜小鱼的肌肤清晰透亮。
丽丽只是偷偷看了一眼。
姜小鱼立马斜睨了她一眼,“看什么看?你想要吗?”
“没有没有。”丽丽急忙摆手。
姜小鱼轻哼了一声,“那你还不赶快打。”
丽丽收回了目光,不由得重呼吸了一声,心想这位可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就在她要继续打的时候,有人给姜小鱼打来了电话。
丽丽立马把手机递过去,尊敬道:“小鱼姐,赵总打电话来了。”
上边屏幕上赫然是:阿卓。
姜小鱼冲着她不耐心的挥挥手,“知道了。”
在接通电话的前一秒,她还轻蔑地说了句,“真没用,连个电话都打不通。”
而后她就扬起笑脸接了赵卓成的电话,声音清亮,带着几分娇嗔,“阿卓。”
丽丽背对着她,忍不住做了个呕的表情。
心想打不通电话管她什么事儿,又不是她想关心徐斯年,而且电话好吗是你的哎,人家是不接你的电话,难道你不该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吗?
但这些话她也就是在心里吐槽一番,根本不敢对姜小鱼吐露。
不知为何,姜小鱼的脾气现在愈发不好。
对着她也没几分好脸色。
还时常骂她废物。
丽丽常常想,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蛇蝎美人吧。
长了一副好皮囊,但性格差死了,而且两面三刀的,对着男人就有好脸色,对着自己的工作人员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一旦见了导演制片,那可是温婉可人。
丽丽时常跟不上她变脸的节奏。
要不是因为这份工作的工资够高,她才不在这受这种气呢。
“我在这边拍戏呢。”姜小鱼说:“怎么可能去找阿年?”
赵卓成轻哼一声,“你那么关心那两兄弟,看到热搜还能不去问?”
姜小鱼娇嗔着笑了下,“你还真的了解我啊。”
“小鱼儿。”赵卓成问:“你还真去问了?”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危险气息,姜小鱼却继续笑着,“你又吃他们的醋。”
赵卓成没说话。
姜小鱼叹了口气,“我给阿年打电话了,可是他没接。”
“然后?”赵卓成沉声问。
“我还挺担心他的。”姜小鱼说:“自从他爸妈去世以后,他性子就变成了这样,别看他面上冷冰冰的,其实内心很脆弱。”
“姜小鱼!”赵卓成颇有些咬牙切齿,“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姜小鱼愣了几秒,再说话的时候感觉都快哭出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初阿姨临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让我照顾他们。怎么说我也比他们大,阿姨对我也挺好的,在我一个人孤苦无依的时候,是他们给了我一个家,我对他们就像亲弟弟,难道还会发生什么吗?”
“可是人家把你当姐姐吗?”赵卓成厉声问:“从大的到小的,谁把你的付出放在心上了?你是不是把自己看得有点太重了!”
姜小鱼没说话。
电话那头传来低声啜泣的声音。
赵卓成的心忽地软了,正当他要出声安慰的时候,那边忽然挂了电话。
又是这样。
赵卓成看着变暗的屏幕,修长的手指缓缓拂过去,不自主摁着眉心。
肯定在哭。
赵卓成心想,不能惯她这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