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却见张氏急急忙忙的追上去道:“你们快出去看看,别是他头疼的毛病又犯了。”
她一壁说,一壁取了宋景行的大氅送到门口,等忙完了进来,才看见静姝有些局促的坐在椅子上。
张氏眸中已盈上了一层泪,看见静姝又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急忙用帕子压了压眼角,笑着进来道:“你大堂兄脾气不好,你不用同他一般见识。”
但静姝何尝见过这样的宋景行,他在宋家的时候,什么时候不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模样。
若说宋景行脾气不好,那世上怕也只有谢昭一个人是脾气好的。
“大伯母,大堂兄他怎么了?”静姝有些好奇问道。
宋景行一口气从厅中出来,外头的冷风一下子灌进他的口鼻,呛得他连连又咳了几声,他憋的脸颊通红,刘妈妈把大氅披到他的身上,替他拍了拍后背。
“大少爷……”旁的人不敢劝他,也只有刘妈妈敢说几句。
但她还没开口,那人就一挥手道:“不用说了,等四姑娘做完了她母亲的生忌,我就回宋家去。”
这淫秽污糟的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呆的。还有张氏那张娴静温婉的脸,他也一刻也不想看,这都是她摆出来的假象罢了。
宋景行暗暗阖上眸子,努力不去想过去的那些事情,想他心目中清白贤惠的母亲,被那人压在身下的模样。
“你能过来,太太已经很高兴了。”刘妈妈只哽咽道:“这些年除了每年过年,你从不曾来这甘露寺一步,你知道太太的心里有多难受吗?”
宋景行的眸子渐渐睁开,眸中透出血色来,却是冷笑道:“她难受?她难受就不该做出这等龌龊淫乱的事来。”
他顿了半日,终是笑出声来,只咬牙道:“更不该生出我这见不得人的种。”
第72章
张氏脸颊上的泪已经擦干, 挤出些许的笑意,只缓缓同静姝道:“他小时候来这里看我,也不知道是被庙里的什么东西给吓着了, 从此便有了这头疼的毛病,如今多少年了,也不见好。”
这些话说多了, 便连张氏自己都信以为真了,其实吓到宋景行的哪里是这庙里的东西, 不过是她自己罢了,任凭再胆子大的孩子, 瞧见自己的母亲被别人压在身下,哪有不被吓坏的。
张氏说到这里, 只低下了头去, 眼神中隐隐又有了泪痕。
静姝并不知道宋景行还有个头疼的毛病,平素在宋家的时候,每每见他也都是精神奕奕的,在外人跟前虽说显得冷傲些,跟家里人都还算是和气,脾气也不像今日瞧见的这般喜怒无常。
“我倒不知大堂兄还有这毛病,他在家里是大哥哥, 一家的人都以他为榜样,祖父尤其看重他,指望着他这一回能高中,也算为家里争光了。”
静姝想起宋景行从贡院回来那一日,模样邋遢又憔悴, 和如今的样子一比,倒有些可笑了。
只是他若当真是张氏和今上的子嗣, 那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白受了这十几年的寒窗之苦,倒也是可怜。
张氏听说这些,又心疼了起来,只用帕子压了压眼角,低着头不说话。
一时宋景行又从门外进来,灌了一身的冷风,脸颊冻的苍白,神情却看上去平静了几分,刚才的火气已下去了几分。
静姝见张氏想迎又不敢迎上去,便起身倒了一杯热茶送到他的面前道:“大堂兄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宋景行看了静姝一眼,见她低着头,连看也不看自己,心里忍不住自嘲,她刚回京城的时候是怎样和自己亲近的。
如今却又这样的疏远,难保不是因为听了外头的那些流言蜚语。
一想到这里,宋景行便又觉得脑仁突突的疼,只接过了茶盏喝了一口,坐在一旁的靠背椅上发呆。
寺庙里歇得极早,用了晚膳,众人便各自回房去了。
静姝被张氏安置在正房的西里间,紫苏一边帮她收拾铺盖,一边道:“大少爷在家里向来是最懂礼数的,没想到他对他的生母却是这样的。
若不是亲眼见了,我还真想不出来,今儿真真的倒是把我吓了一跳。”今日宋景行发怒的样子,着实让人觉得有些后怕。
静姝懒得理会这些,要不是老太太当日多说了那么一句,她也不会来这甘露寺。
都怪她前世和宋景行交集甚少,并不知道他和张氏的关系如此紧张,要不然她打死也不会让宋景行同行的。
“不用理会这些,回去也别跟人嚼舌根,省得老太太担心?”
这些事情怕宋老太太都是不知道的,要不然也不会巴巴的让宋景行跟来,静姝只开口道。
“奴婢当然知道,不过就是白说一句。”紫苏铺好了床,服侍静姝上去,只淡淡道:“姑娘早些睡,大太太说,明儿还要带姑娘去见太后娘娘。”
张氏在甘露寺服侍太后,静姝既然过来了,那自然是要去拜见的,她脱了裙袄坐到炕上去,又听紫苏继续说道:“姑娘,你说太后她住在庙里,那皇上会不会经常来庙里看她呢?”
“……”这却是把静姝问愣着了,皇帝自然是会经常来庙里看张太后的,如此一来,也就见到了张氏了……
这么一想,静姝恍然就明白了为何张氏会常住在这甘露寺了。
“你这丫头,话可真多,还不快睡觉去。”静姝忙不迭就开口道,让紫苏把蜡烛给吹熄了。
东次间里,刘妈妈正服侍着张氏洗漱,听外头的小丫鬟回话道:“西次间的灯熄了,四姑娘已经睡了。”
张氏从绣墩上站起来,接了刘妈妈递过来的帕子擦脸,压了压有些红肿的眼眶,叹息道:“我日日都盼着见他,如今见到了,又闹一场……”
刘妈妈见她这样,只蹙眉道:“皇上说的事儿,太太还没想好吗?太太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大少爷想想啊!”
张氏眼神空荡荡的,仿佛没了魂一样,只是幽幽道:“他要让行哥儿认祖归宗,那我的脸往哪里搁?他这是要逼我去死……果然等我死了,他想认儿子,也就没人拦着他了。”
“太太怎么认这个死理呢!”刘妈妈有些心急道:“太太难道还看不出来,大少爷心里想的事情吗?”
“他心里想的事情?”张氏好奇,又低低叹道:“只怕他也未必想认祖归宗吧?这样的身世,即便认了回去,也是要遭世上唾弃的,他又是这么一个要强的人,我怎么忍心让他受千夫所指?”张氏闭上了眸子,眼泪不觉落了下来。
“可是太太……”刘妈妈顿了顿,终究是开口道:“大少爷这一回为什么偏偏要带着四姑娘来庙里,太太你就没想过?”
张氏略迟疑了一下,前几日宋老太太差人来送过书信,说是静姝的生母何氏这几日要过生忌。
因此让宋景行陪同前来,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刘妈妈显然着急了起来,只摇头道:“太太可真是在这里吃斋念佛断了尘缘了,难道就没瞧出来,大少爷喜欢四姑娘吗?
他如今巴巴的把四姑娘带来,可不就是求着太太你成全的?”
张氏心下一滞,方想起过年的时候她给了静姝一对极名贵的飘花翡翠镯子,宋景行对她的脸色就好看了不少,那日瞧见他身上带着一个香囊,问明了才知道原来是静姝做的……
“这……怎么可能!”张氏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只开口道:“她们是堂兄妹……”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间就恍然大悟……
是啊……本家兄妹,如何成亲?只有认祖归宗,那才有可能……
“刘妈妈……”张氏六神无主的看着刘妈妈,那人只是含着老泪冲她点了点头。
静姝认床,一夜都不曾安眠,好容易睡了一会儿,五更天便醒了。
外头还下着雪,白皑皑的一片,静姝睁开眼的时候,以为自己回到了谢家的那个小院,她临死的时候也下着这样的大雪,那北风灌到房里,刺入骨髓一般的冷。
静姝吓得从床上惊坐起来,看见睡在对面炕上的紫苏,这才稍稍平静了几分。
外头值夜的婆子听见声响,忙不迭过来询问,紫苏已经醒了过来,见静姝额头上还微微的汗湿,知道她是做了噩梦了,只回说:“妈妈放心,不碍事的,我们姑娘只是睡魇着了。”
静姝已经睡不着了,想着今日要去见张太后,免不了要梳洗一番。
只是她来这庙里本就是给母亲做生忌的,也没有带什么颜色鲜艳的衣裳,便让紫苏把那件蜜合色折枝花圆领褙子找了出来。
张氏也很早就起了,在次间的小佛堂念经,那木鱼声伴着庙里的晨钟,让人的心绪也平静了几分。
不多时厨房便送了早餐来,都是一应各色做工精致的素点心,并五六样的养生的粥点。
宋景行休息了一夜,瞧着精神也好了许多,眼梢的红血丝退了,穿着家常的月白色团花纹暗纹的直裰,见张氏从次间出来,只是略略抬了抬眼皮。
张氏便开口道:“我已经派人去太后娘娘那边通传了,等用了早膳,我们再过去拜见她老人家。”
她抬眸看了静姝一眼,见她虽然穿着素净的蜜合色褙子。
可她这样的年纪,正是不用浓妆艳抹也娇媚的时候,实在让人瞧着移不开眼。
再看看宋景行,虽然是低着头吃饭的模样,眼神却似有似无的飘到静姝的身上。
看来昨夜刘妈妈说的,倒是真事了。
“太后娘娘前几日还念叨,说有日子没见到你了……”
张氏叹了一口气,脸上挤出几分笑来,亲自替宋景行添了一碗松茸小米粥。
这话是当着静姝的面说的,宋景行手中的勺子一滞,抬起头看了张氏一眼,见她眼睑乌青,显然是一宿没有安睡。
他也不想这般逼自己的生母,只是前世那种遭人非议唾弃的日子,他不想再过了。
宋景行嗯了一声,外头正好有人进来回话道:“太后娘娘请太太早些过去,这两日庙里做观音大士的寿宴,太子妃和已故谢太傅的夫人都在庙里,今日正去拜见太后娘娘,太后让太太早些过去,大家伙一起也好说说话。”
第73章
静姝听说谢老夫人也来了, 倒是觉得有些意外。
不过老夫人从前就是笃信佛法的,这两日恰逢观音大士的生辰,她过来听经祈福也不足为奇。
“太子妃也来了啊?”张氏只开口道:“她如今也好几个月身孕了,难为她还跑这一趟。”
听经祈福不过也是借口罢了,二月二十二除了是何氏的生忌之外,也是张太后的生辰, 只是别人鲜少知道罢了,“你去回太后娘娘,我们这就过去。”张氏只回道。
一时间众人用了早膳,便往那寿康宫而去。
这寿康宫规制颇大, 是按着皇城中慈宁宫的大小建造的,可见张太后虽然没有住在宫里, 但在这宫外也过着和太后一样的日子。
金瓦黄墙之下, 通往寿康宫的甬道早已经清理干净,左右堆积着白皑皑的雪。
天气开始放晴,化了的雪水从围墙上滴下来,染得这黄墙一块儿深,一块儿浅。
张氏抬着头看了宋景行一眼,那人走在前头,穿着墨绿色刻丝鹤氅, 身量颀长,后背挺拔。
再看看走在自己身侧的静姝, 小姑娘十二三岁,正是唇红齿白、花娇玉嫩的年纪,如何能不让人喜欢。
想起昨夜刘妈妈说过的那一席话, 张氏便觉得个人的荣辱仿佛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若是能让宋景行如愿以偿、对她这个母亲少一些怨恨, 便是让她死了,她也愿意的。
她想到这里,放佛已经打定了主意,只闭了闭眼,脚底却不小心踩到一块残雪,静姝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张氏,见她眸中盈着一汪热泪,显然是有心事的模样。
静姝也不便相问,只小声道:“大伯母小心。”
张氏连连点头,拿帕子压了压眼角,一叠声道:“地上路滑,你也小心一些。”
静姝自是点头称是,不多时众人便到了寿康宫的门口,早有里头的老嬷嬷迎了出来道:“宋夫人可算来了,太后娘娘正盼着呢。”
那人的视线往宋景行的身上扫过,脸上的笑意更甚了,却没有别的话,只是笑着道:“快进来吧。”
静姝便扶着张氏进去,里头宫禁森严,隐隐有一种进了皇城的错觉。
老嬷嬷领着他们穿过前头的三间大殿,一路从抄手游廊往后去,隔着隔扇,静姝听见里面的说笑声。
“你这丫头,天还下着雪呢,难为你来瞧我,要是有个闪失,我可担待不起。”
张太后出生贫苦,即便儿子当了皇帝,也从不以哀家自称。
“祖母多虑了,我是坐车来的,也不曾走几步路,父皇说明日是祖母的寿诞,您既不肯回宫去,我们做小辈的若是也不过来,岂不是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