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大海星有句话没有说错,这样声势浩大的阵势着实少见。
多是些渔民和出海远贸的商队经过念一海,棠梨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当地的县令。王县令外出巡视体察民情的阵仗,和今个这几艘福船比一比,可差远了。
大海星艳羡的盯着福船,那些带刀侍卫看起来威风赫赫,“这些侍卫是保护船上的人的吧?就算船上的人不是皇帝老子,也差不多了。”
他悄咪咪比划了一下,他这副小身板,和船上的船锚差不多大,啧,这真是一个让人悲伤的发现。
虽然他又小又弱又短又细,但他也有一颗成为海上霸主的心。
大海星叫起来,“咦,又出来一个人。”
棠梨下意识看过去,甲板上出现一位着银白色锦袍的男子,男子肌肤冷白,眼眸漆黑,暮春清晨的光华照映在他面庞之上,宛若落在经久不化的皑皑雪山,凛然幽淡。
棠梨见过的人类男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福船上的那位男子,是她见过的所有人中最好看的,如无暇冷玉,轮廓深邃浑然。
棠梨多看了几眼,恰好那人朝棠梨所在的方向看来,她心尖儿一抖。
明知道离福船隔着一段距离,男子不会发现她,只是随意朝此处看了一眼,可那人的目光宛若覆了层寒冰,让人有些发怵。
人多眼杂,不宜久留,棠梨急急出声,“大海星,我们快回去吧。 ”
鱼尾跃动,棠梨和大海星很快消失不见,海面只剩下一圈圈涟漪,而后归于平静。
船上,一位着铠甲的将军过来,“殿下想要做什么,吩咐一声就是,无需亲自出来。已经到泉州了,再过一刻钟便停船,殿下还是回屋候着吧。”
陆潜冷冷看他一眼,“滚。”
负责押送陆潜的四皇子漫步过来,“三哥何必这般不识好歹?周将军也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你不是太子了,一介庶民,这脾气可要改改。谋害父君,父皇不治你的罪,可泉州不是京师,没有父皇护着你,若是得罪了人,没有人会再留你一条命。”
大皇子乃皇后所出,陆潜被废,皇上立大皇子为新任储君。而四皇子,早已投诚到大皇子麾下。
陆潜眸里涌现几分若有似无的嘲讽,“我既敢谋害天子,不如也斩下你这条手足,好喂饱海里的鱼虾。”
四皇子一愣,喝道:“你敢!”
陆潜神色阴冷,“有何不敢?”
愤愤盯着陆潜苍白的面庞,四皇子心底生出一丝惧意。
陆潜怎会不敢?来往泉州的一路上,对陆潜不敬的侍卫,全死在他手上了。
哪怕成了废太子,陆潜身上的矜贵与威严已刻在了骨子里。方才他高喝出口,反倒显得虚张声势,还不如陆潜冷冷淡淡的几句话震慑人心。
四皇子脸色不大好,甩袖离去,自陆潜成了废太子,他好像变了许多,凌厉淡薄,不见以往的温和,变得更可怕了。
他们一行人负责送押陆潜来往泉州。陆潜乃天之骄子,生母是皇上最为宠爱的顾贵妃,顾贵妃国色天香,姿容极佳,自入宫起便受皇上宠爱。
顾贵妃诞下的皇子,自然也是皇上最疼宠的儿子。
陆潜六岁那年,越过皇后留下来的嫡子,被立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的荣耀和风光!
太子聪颖,教导他的太傅无一不对他赞赏有奖;太子仁善有为,礼贤下士,不到弱冠之年,便经手了几件无可指摘的差事。
太子亦是意气风发,闲时也会与京城的勋贵子弟一道纵马射猎,玄衣玉冠,睥睨矜贵。
然而,世事难料,上个月顾贵妃病逝,葬礼浩大隆重,在为顾贵妃守灵期间,太子被指控奸/污一位后宫妃嫔。
太子否认,可人证物证俱在,那位妃嫔留下血书,字字控诉太子罪行,而后服毒自杀。
祸不单行,皇上信道,常年服用一位守阳道长的丹药,听闻太子行下的丑事后,皇上急火攻心,昏迷过去。
经太医诊断,皇上服用的丹药含有丹毒,龙体受损,而这位守阳道长,与太子有所往来。
种种证据摆在皇上面前,皇上怒不可遏。
大邺以孝立国,储君以德服人,太子不敬生母,谋害天子,德行败坏。
此事一出,满朝哗然,为太子启蒙的几位太傅与一些官员,力保太子绝非不忠不孝之人。
信与不信,皆在皇上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间,皇上不听不劝,当即废去陆潜储君之位,留他一命,贬为庶民。
太子乃天之骄子,世家子弟也不如其尊贵,可惜,到头来落得这样声名狼藉的下场。
想到这儿,四皇子难堪的脸色好转起来,陆潜已是废太子,不足为惧,过不了几日就会没命,容他张狂一段时间又何妨?
这边,回到海底,棠梨躺在暖玉榻上补觉,一贯好眠的她,又做了一个梦。
第2章 救,还是不救? 她是救他呢,还是不救……
这次的梦,与那本书无关,棠梨梦见了自己六岁那年发生的事情。
不是所有的海底生物都有灵智,念一海那么多海星,像大海星这样会说话、能化成人形的,只寥寥几个。念一海的人鱼,随着棠梨娘亲的病逝,也只剩下她一个。
棠梨的娘亲叮嘱她不可靠近人类、不可在人类面前露面。可棠梨没有爹爹和同为鲛人族的亲人,除了与海星、小锦鲤精玩耍,她也没有其他同伴。
棠梨每次乖乖应下来娘亲的叮嘱,心里却是想要和人类做朋友,她想像刺桐镇上的孩童那样自由自在的去学堂,而不是异类一样躲在幽深宁静的念一海。
在她六岁的某一天,一只大白鲨欺负她没有爹爹。
小棠梨掉了几粒金豆子,红着眼睛找到棠若幽,“娘亲,爹爹在哪儿,爹爹为什么不要我呀,我想去找爹爹!”
一贯脾性温婉柔和的棠若幽,听到这话,脸上没有笑意,“你没有爹,你也不许去找你爹。”
娘亲的语气很重,小棠梨眼眶更红了,她不明白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
娘亲凶凶的,棠梨暂时不想和娘亲说话,赌气游到了海面上。
海面驶过来几艘高大的船只,装饰的富丽堂皇,其中一艘船上还雕刻着张牙舞爪的龙。
这是小棠梨第一次见到这般金光闪闪的船只,瞪大了圆溜溜的眸子,小小的唇也忘记合上。
人类的一切,对于棠梨而言,都是新奇的,船只已是这般的金碧辉煌,船上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呢?
棠梨把娘亲的嘱咐抛到了脑后,好奇心促使她悄悄游过去,游到队伍最末的一艘航船。
甲板上没有人,渐渐的,棠梨胆子大了起来,她看到船舱里摆着海棠花,看到黄花梨木小几上圆滚滚的瓷瓶,看到了屏风后面一位身材婀娜的妇人。
当然,也看到了一个满脸不可思议、正盯着她看的小郎君。
不好,被人发现了,棠梨身子抖了抖,鱼尾巴都僵硬了起来。
她想要赶快游走,可太过恐慌,鱼尾巴动不了了。
棠梨眼眸瞪圆,肉乎乎的小手捂着嘴巴,身子不停打颤,惊恐望着船舱轩窗旁的小郎君。
小郎君束着玉冠,眉清目秀,面庞白皙,看起来要比她年长几岁。
他伸出手,冲棠梨“嘘”了一下,示意棠梨不要害怕。然后赶快跑到甲板,俯下身子,声音轻轻的,“你是人还是鱼?”
棠梨没有回答。
小郎君并不气馁,望着水里粉嫩嫩的玉团子,又道:“我可以摸你一下吗?”
棠梨不确定该不该在这人面前说话,一时没有拒绝。
小郎君试探着伸出手,碰了一下棠梨的花苞髻,好看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
棠梨准备按照娘亲教她的方法,捂着这人的眼睛,消除他脑海里的这段记忆。
她还没来得及动作,只听小郎君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小郎君意识到自己的保证太没说服力,又赶忙道:“ 我保证,绝对不会向其他人提起这件事,若是我告诉了别人,就让我以后…以后娶不到媳妇儿。”
说完这话,小郎君耳尖红了红。
棠梨水汪汪的眸子盯着他,娘亲说过,在人间,男子娶不到妻子可是大事儿,会被人嘲笑的。
许是小郎君的笑容太过温柔,许是小郎君是第一个和她说话的人类孩童,又许是棠梨不想当一个没有痕迹的美人鱼,想要在人间留下点什么。棠梨相信了小郎君的许诺,最后什么都没有做,游走了。
梦境到这里结束,棠梨眨眨眼睛,后来她游回深海洞穴,害怕季若幽训斥她,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
一转眼多年过去,若非刚才梦到,她早已忘记这件事情。
棠梨直起身子,单手托腮,见过她真身的小郎君,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她消除记忆的人类。
这会儿想起来,棠梨有些后悔,当时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凭着一句许诺,便相信了人类,着实胆子太大了点。
小郎君看起来非富即贵,不知道是哪里人,也不知会不会一直替她保守着秘密。
不过,就算小郎君把见到人鱼的事情说了出去,也没关系,她可以一直待在深海不出去,或是重新找个海域。
过个几十年,她又是一条好鱼!
*
梦醒后棠梨没有困意,在海底待着没有意思,她又去到了海面。
刚到海面,她就看见了大海星,大海星像个望夫石,眼巴巴朝刺桐镇的方向望去。
棠梨好奇的道:“大海星,你在看什么呢?”
大海星转过头,摸着空瘪瘪的肚子,长吁短叹,“我饿了,我在看好吃的。”
棠梨:“你怎么又饿了?”
“刚才我去娃娃鱼家里串门,娃娃鱼刚从人间回来,他说他这几年去到外面,吃了烧鸡卤猪蹄烤羊腿酱牛肉。”
大海星说着话,一滴口水流了出来,“甜棠,我也想吃卤猪蹄。”
棠梨默默抿了抿唇,她也想吃。
棠若幽去过人间,在她没有病逝前,偶尔会去到岸上买些糕点烧鸡回来,小棠梨尝过人间的美食。几年前棠若幽离世了,她和大海星便再没有吃过卤猪蹄。
看着大海星馋嘴的模样,棠梨忍不住笑起来,“要不,你继续睡吧,梦中什么都有。”
大海星擦掉嘴边的口水,“我还听娃娃鱼说了件事儿,说大邺的太子到了刺桐镇,甜棠,等我再过一个多月化成人形,就可以见到人间的太子是高是矮、是胖是丑了。”
棠梨点点头,她对大海星口中的太子不感兴趣,见不见面都无所谓。
两人正说着闲话,一股异味飘过来,大海星使劲嗅了嗅,“是不是乌贼又放屁了?”
念一海有个巨大的乌贼精,不仅爱吐墨,还爱放屁,噗噗噗个不停,念一海的海底居民们深受其扰。
棠梨道:“不是。”
这股异味不是臭味,仔细闻起来有点苦涩。
异味越来越浓,大海星擦干净嘴角的口水,他鼻子灵,使劲闻啊闻,确定了气味来源。
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院子,“从那里传出来的。咦,这里住人了?”
不怪大海星吃惊,念一海岸边有座小院子,四四方方,出来是一道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小道两边开着不知名的白色小花。
院子不大,但素雅宁静。可惜,多年没有住人,小院子已经荒废了,梁上结了一层又一层的蛛网,平素没有人靠近,今个竟然有人住了进去。
大海星探着脑袋,想要看个清楚,却只看到穿着靴子的脚。
大海星郁闷了,个头矮就是不方便。
棠梨轻轻松松可以看见小院子的全貌,里面的荒草与蛛网全部清理干净,小院子焕然一新。
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捧着瓷碗,进去正屋。
棠梨想起娘亲告诉过她的事情,猜测道:“好像是人类生病时要喝的药汤。”
大海星挠了挠头,“生病,有谁病了吗?”
大海星馋的是卤猪蹄,可不是黑黝黝的一碗草药,他没了兴致,跟着棠梨一道回到海底。
小院子里,棠梨方才见到的中年男人急匆匆进屋,他面白无须,有几分发福,“殿下,老奴给您熬了药,冷热正是合宜,您快喝了吧。”
他是东宫的太监总管周来,太子被废前,给他安置了去处,周来放不下还未弱冠的太子,一道跟着来到泉州。
护送陆潜来泉州的侍卫不少,名为保护,实为圈禁。关键时刻各个不顶用,途中遇到好几批刺客,那些侍卫愣着不动,当没听到动静一样,全靠陆潜一人躲过行刺。
陆潜自幼习武,然寡不敌众,不可避免受了伤,陆潜已不是太子,赶路又条件艰辛,这样一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周太监担心陆潜的伤势,这不,刚安置妥当,赶忙熬了药。
陆潜从净房出来,着一身素色寝衣,掩着腹部的伤痕,淡声道:“放着吧。”
望着陆潜削瘦的脸颊和苍白的脸色,周来心里不大好受,陆潜还是个小郎君的时候,他就伺候着他。
自顾贵妃离世,不过月余时间,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金尊玉贵的太子,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不忠不孝之人。
太子年少矜贵,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头。周来忍不住劝道:“殿下,娘娘不在了,您要是不爱惜自个儿的身体,娘娘九泉之下也难以安息。”
陆潜眉头微皱,随即舒展开,拿起药碗,一饮而尽。
周来端着药碗出去,走到门口,陆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周叔,奔波数日,今晚你早些歇息。”
周来忙应了一声,话里还带着笑意。他看着太子长大的,太子六岁便是储君,难免会有意气张扬的时候,可他觉得,太子绝不会做出那些丑事,为何皇上不相信太子呢?
换了住处,锅碗瓢盆都要补齐,第二日,周来领着儿子去镇上添置东西。
陆潜已不是天潢贵胄,他没有留下太多人手,等周来父子离开,小院子变得空荡。
陆潜换药后,立在轩窗前,入目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念一海无边无际,日辉落在海面,闪着细碎的光,美轮美奂,令人心旷神怡。
陆潜走了出去,他来过念一海,没想到,时隔多年,他又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