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姨父出自京中勋贵之家,不仅得以祖荫爵位,更是凭借己身努力高中三甲,在当年京中颇具盛名,重睦亦有所耳闻。
如今外放返回燕都,时任兵部右侍郎,更与重睦算作同僚。
又是父亲身处兵部为官,又是武举,只差没将“属意抚北营”几字直接写在脸上,无怪乎方德妃这般无心交际的性子也会为着他专程前来拜见封贵妃。
重昭显然也知晓其中关窍,急忙唤他道:“阿焕,快来见过八姐姐。”
少年往前半步,略显青涩地行了宫礼:“裴焕见过八公主。”
他这一开口,重睦反而停住脚步侧首与重昭道:“你家姨父姨母先前是在吴越州外放?”
若她不提,重昭倒真没注意裴焕与顾衍说起官话时有几分相似,一时忍不住调侃:“姐姐如今对吴越口音越发熟悉得紧。姨父确实曾在梁溪与广陵为官。”
此刻众人俱已进入主殿,方德妃与封贵妃姐姐妹妹地见了番礼,只叫李尚宫又将重睦留下陪着重昭说话。
重旸眼见来了位少年自也十分快意,主动与之相交问好,这会儿不知正说着什么手舞足蹈,重昭则压低声音凑近重睦耳边道:“姐姐有所不知,其实阿焕并非我姨母亲生,只是姨父妾室所出,挂在姨母名下而已。他十岁前一直养在生母身边,一口标准吴越方言不足为怪。”
她抬起茶盏吹开茶沫,复又缓缓道来:“他生母是余杭城临安县人,曾经嫁过一次,后来离开临安辗转至梁溪城误入裴家为婢,这才生出段孽缘。”
重睦拿起板栗酥的手微微停滞,心下已有计较:“你姨母倒也大度,对妾室所出依然视若亲儿。”
否则也不会为了给他奔个前程劳烦宫中做娘娘的妹妹,还使得方德妃求到封贵妃这儿来。
“谁说不是呢,”提及裴家姨母,重昭其实颇为不解,只对重睦道:“听闻我姨母做姑娘时便是整个燕都有名的脾性好,后来成了裴家主母,非但不恼我姨父屋内两位通房,反而各个抬了姨娘。外放梁溪跟个侍婢都能生出儿子也没见她生气,我却当真看不明白。”
后宫家宅之事,重睦虽不擅长,但自小深受贾昭仪在世时诸多压迫,比之重昭说得上话些:“裴姨父祖荫加身亦能高中三甲之人,又并非那等无心无肝的破落蠢材,必定明白你家姨母辛苦。”
日久见人心,裴姨母宽厚以待通房妾室,令裴姨 父挑不出错处,反而愈发心疼。
家中出息的庶子庶女自然也都记在她名下,享孝敬尊重,双方互惠共赢,何乐不为。
果然听得重昭又向她道:“阿焕是顶好的性子,对我姨母礼遇有加。如今家中两位表姐分别出嫁,姨母亲生表哥亦外放为官,年龄大些的仅剩他还不曾落得去处,姨母这才求到母妃这儿来。”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既已中了武举,朝廷合该有所安置才是。”
重睦话音未落,重昭已然摇头,声音压得更低:“阿焕生母并非良民,姨父他们也是回京之后才知道,她在临安县时嫁过那人,是位逃兵。”
接过慈衿递来手帕捻捻唇角,重睦心底不自觉惊跳半秒。
区区一个临安县,似乎不至能出那么多逃兵。
顾衍甚少提起他那位早早改嫁的母亲,因此重睦并不知婆母名姓,此刻压住心惊,保持表面淡然应声:“她既能安然逃过连坐,怎会突如其来翻出旧案。”
这便是此事奇怪之处,重昭那日听裴姨母向方德妃抱怨许久,只道裴姨父为官数年从未与人树敌,她更是谨小慎微生怕在女眷间行差就错。全家人绞尽脑汁,也不知究竟何时何处出了错。
“幸而姨父奔走数日方将此事走通关系压了下去,可阿焕也就此错失朝廷安置之机,只得等到两年后再行分配。”
两年后他已至及冠,年岁渐长,身为庶子也无法承袭爵位,若无功名加身,又该如何议亲成家。
可怜堂堂少年郎为着生母过往连坐之错,付出如此代价,未免残忍。
“我姨母向来最不愿给母妃添麻烦,此番是真的遇到难处方才想着借母妃之口求求封娘娘,毕竟封家乃我朝武将之首,封娘娘总比他们有办法。”
裴家人只缘身在此山中,方德妃又从不屑深宫争斗将重昭养得聪慧却也单纯,看不出此事疑点所在,并不意外。
其实除却裴焕生母,根本无人能再做出如此下作之举。
从小养大的儿子记到了主母名下,她若不争不抢倒罢,可她能在裴家为婢时勾引裴姨父,绝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出身。
更何况重昭提到裴焕性子极好,对裴姨母也十分礼遇,看在生母眼中必生嫌隙。
她便是端着毁了一家人包括亲子前程的恨意,也要将逃兵过往翻案而出,再正常不过。
此人不除,裴姨父家中今后定然难安。
瞧着这位妾室习性自私无耻如斯,重睦越发觉着她与自己那位弃幼子于不顾的便宜婆母很可能是同一人。
既如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她自不能留着这么串不知何时会炸的炮仗干扰顾衍。
正待开口,忽地听见封贵妃与方德妃笑言:“看得出身手功夫了得,他日若有机会从军,必能闯出番广阔天地。”
她这话说得再明显不过,人是好儿郎,但抚北营尚不需要。
重睦有多重视程况,封贵妃身为母妃不会 不知。
哪怕眼下程况受罚留京,她也不能轻易答应了方德妃给重睦心里添堵。
而方德妃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也料到此行不会那般顺利,灿然笑道:“多谢姐姐谬赞,阿焕,还不快来谢过贵妃娘娘称赞。”
裴焕依旧有些青涩地抱拳行礼:“裴焕谢过贵妃娘娘。”
“从军之事,本将或许比母妃更能说上话些。”
递给封贵妃“稍安勿躁”之目光,重睦缓步走向裴焕,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骤然抬腿出拳,速度之快只叫殿内诸多宫人们根本来不及看清。
但裴焕反应迅猛,翻身躲开重睦出招,可惜在试图挟持她出拳右臂时反被她反客为主。
重睦嗤笑一声松开手,理顺额前发丝,恢复端庄娴静模样与方德妃行礼道:“虽离入本将抚北营差了些火候,但若方娘娘不介意,便叫他先入平城官兵营历练如何。”
能有去处总比在家赋闲两年得好,况且方德妃心中有数,本也对抚北营所寄希望不算太大。
只是未及开口继续言说,重睦便已出声给了裴焕机会。
方德妃自是喜不自胜,与封贵妃道:“那当然再好不过,多谢姐姐,请姐姐受妹妹一拜。”
封贵妃摆了摆手,无奈笑道:“妹妹何必谢我,谢谢抚北大将军才是。”
重睦又哪敢受长辈之谢,忙亲自搀了方德妃起身,示意重昭扶她母妃入座,方才就着满殿欢声笑语行至封贵妃身边道:“驳了母妃所言,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知道你主意多,如此处事既卖了德妃面子,”封贵妃本也想等重睦近身时再问问可有其余去处,母女两到底是心有灵犀:“也遂了你所谓‘难言之隐,确实再好不过。”
第31章 不成想还未等裴夫人开口,……
方德妃一家并未在栖霞宫叨扰太久, 重睦也与他们一并告别。
随后并未急于离宫,而是专程前去养心殿拜见镇元帝。
七年来重睦每次从关外回宫都会如此行事,倒不是为着零星残留的父女情谊,不过礼数与习惯使然。
眼下正月未过, 大殿阶前积雪三尺, 重睦缓缓下轿, 不偏不倚, 正好瞧见有人素衣白袍跪在殿前, 看身形应是郑淑妃与重晖。
慈衿别开眼冷哼一声:“假模假样。”
重睦不动声色摇摇头, 与她低语:“随本宫去见礼。”
郑淑妃早已察觉脚步声踏雪而来, 任重睦行至身前依旧巍然不动, 看得出要将戏做全套的决心。
重睦不以为意, 只依制行礼:“见过郑娘娘。”
“八公主不必多礼, ”郑淑妃垂眸,带着哭腔泫然欲泣:“臣妾如今戴罪之身, 哪还受得起八公主这般大礼。”
说是布衣散发请罪,实则发间斜插一支并不明显的莲花玉雕簪, 眼底眉梢俱以清淡脂粉相掩, 殷红双唇亦寻了与自身唇色相近的口脂以假乱真。同为女子,重睦自然看得清楚明白。
是以 在缓缓按礼告退,背过身往养心殿去时没忍住轻嗤一声,颇为无奈。
贾昭仪生前极爱莲花,郑淑妃便也有样学样,在云霭宫中种满莲花。
可怜夏日菡萏竞放极美,却终究活成了别人的影子。
若换做贾昭仪在这冬日积雪殿前下跪,怕是还没等她弯下膝盖,镇元帝都已寻人将她接了进去。
又或者她根本不至如此, 但凡她生下皇子,东宫之位都不必再有疑虑。
如此,也无怪先皇后所生嫡长子会起兵反抗亲父,血溅燕都皇宫。
过往琐事如烟,不足道也。
重睦捏捏眉心回神,进入外间时恰好跟随镇元帝多年的许内侍正接过茶点端进内间,见着她略略颔首,并不意外:“八公主稍侯,老奴这便去通知陛下。”
不多时,得召觐见。
“儿臣见过父皇。”
贾昭仪的画像挂在镇元帝身后右侧书架之上,从重睦这个角度看去,与殿外长跪不起的那位郑淑妃确有八分相似。
镇元帝闻言并未抬眼,依旧不紧不慢地运笔而作,应是在临摹字帖:“你母妃专程为你求了一日解禁,你可去探望过她。”
重睦不敢收回行礼之动作,朗声答道:“回父皇话,儿臣方才从栖霞宫中离开。”
话音未落,镇元帝已然置笔一旁,方才想起许她免礼平身:“你向来是个有孝心的,此次回京受罚,朕准你前往你母妃处并不受阻。”
重睦微怔半刻,很快反应过来:“儿臣谢过父皇。”
自小除却每逢年节阖宫大赏,她从未受过镇元帝什么与众不同的特殊恩典,心下暗觉不对,果然听见他复又与她开口道:“说来你抚北营中副将这些年始终空缺两位,此番恰好趁势整顿军纪,另行调度。”
养心殿内间乃天子处理政务所在,一向冬暖夏凉,当是整个宫中最为舒适之处。
然眼下重睦虽立于炭火旁,却并无任何暖意。
垂于身侧的双手不自觉捏住宫装绫罗,面上反而显出淡淡微笑:“父皇所言甚是,但此事儿臣无权一力做主。因此敢问父皇,有何高见。”
镇元帝自不会立刻妄言,只抬了抬手,示意重睦行至身侧。
直到这时她才看清,他并非临摹字帖,目之所及一副水墨江山图,从塞外至江南泼墨恢弘,落定处处笔力及深。
“大好河山,属于天下大周子民,绝非一家之物。”
重睦心知他话中有话,索性不语,静待下文:“将来无论谁坐上这位置,你所守护的,也始终不过大周江山而已。”
只听得镇元帝停顿半秒,很快又状若家常漫谈般与她笑道:“即使你与东莱王一母所生,也不必事事都想着为他铺路。。”
“父皇恕罪,”重睦“砰”地一声跪在殿内石砖之上,迅速否认:“儿臣从未有此僭越企图,望父皇明察。”
“跪什么。”镇元帝伸手将她扶起,须发间不掩笑意:“你是朕亲女,朕自然信你。”
他的目光越过重睦看向她来时的方向,终是将心中安排告知与她:“你方才也见到淑妃与重晖于殿外长跪请罪,依朕之见,确是那些逆臣于重晖身边引导无方,导致他十分冒进。”
重睦心底一沉,甚至不必镇元帝继续铺垫,立刻主动提出:“那便依父皇所言。儿臣身为重晖皇姐,带他入抚北营历练两年磨磨性子,原也是在所不辞。”
……
“公主,纪将军到了。”
据上一次入宫已半月有余,重睦端着“监/禁”由头除却前去栖霞宫外避不见客,成日憋在府中反而乐得自在。
可惜瞧着二月间积雪逐渐消融,宫中忽地传来圣旨免了她剩余一月半惩处,同时送出的还有重昭一张请帖,说是她家姨母回京不久须得办些宴席与各家女眷走动,烦请重睦一定列席。
重睦不好推辞长辈之约,只得应邀,谁知当天夜里便发了病。
御医过府问诊,都说是成日与炭炉形影不离,室内外走动,冷热交替时不慎染了风寒。
好在用药之后恢复不少,纪棣也总算带来关外许多消息。
“贺兰夫人有孕,公主是否需要末将前去程府通知程兄。”
纪棣话音未落,重睦眉间微动:“不必,直接拿了本宫拜帖前去跨山伯爵府,告知程家老爵爷。”
程况与崔瑾安成婚多年无所出,如今传来好音信,合该令程老爵爷与老夫人心生喜悦。
当然,他们自也比程况更有办法与镇元帝周旋,解他被困之苦。
况且她卖了镇元帝那么大一个面子,无论如何也得将程况捞出来才算不亏。
思及此处,重睦本就蜡黄的脸色登时变得更难看。
镇元帝确实借着惩治六部长官之事给了郑淑妃家族一个警示,但反手又顺从他们心意将重晖送入抚北营,老奸巨猾至此,令人胆寒。
他看似多年不曾上朝,实则深谙其间诡谲,尤其是东宫储位之事。
此番闹剧落下帷幕后,重晖也与重旸一般失去舅家倚仗,可也同时收获抚北营羽翼。甚至于重旸而言,还略劣一筹。
毕竟人人都当抚北营是他囊中之物,旁人哪怕使尽心机也抢不走。
但镇元帝以行动迅速推翻朝堂内外诸多猜测,使得这场比重睦上辈子记忆中至少提前了十年的东宫之争愈发激烈。
见她面色不善,纪棣急忙递给她此行最为重要之物:“驸马与库孙王联合,已经发兵曾经的贺呼部王帐。书信末将带到了,这是回信。”
重睦骤然愣在原地:“这么快发兵?”
她原本计划中还包括令封知桓与程况与大军兵分两路前往筑特城调虎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