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说,越早拿下渊梯城池,十皇子立功之机越少。”
纪棣将顾衍原话一字不落托盘而出:“封将军也赞同他所言,遂已服从大将军安排,与鸷鹰团前往筑特城压境。”
说是二月春风送暖,但重睦此刻只觉鼻尖一阵寒意,“啊啾”一 声打了个喷嚏,急忙拿起手帕掩住口鼻,眼泪汪汪向纪棣点头道:“本将直绕了,泥难得回京,此赐放泥几天假。等着与本将同程况一道回营。”
她听得出来自己口齿不清,好在纪棣无有任何理解障碍,行礼之后便缓缓告退。
之后几日正如重睦所料,因着贺兰茹真有孕,程老夫人专程去求了封贵妃将她纳为正室。又因她身为外邦女子必不习惯燕都环境之故,只得留在平城安心养胎,如此一来,程况也需要在她身旁陪伴照料。
未免朝中老臣寒心,加之贺兰茹真不仅是为程家延绵后嗣,还是为大周与库孙结盟增添喜报,镇元帝终究决意减免程况监/禁时长,许他跟随重睦同时返回抚北营。
“前几日奴婢在街上遇着程将军府几位老嬷嬷,各个一扫当年被崔氏弃妇压榨欺辱的灰头土脸,当真‘人逢喜事精神爽’。”
坐在梳妆镜前任由慈衿将脸上残余病气盖住,重睦不免失笑:“贺兰夫人是最和善不过的性子,想来程府以后必定不会再鸡飞狗跳。”
慈衿又巧手在于嬷嬷所梳惊鹄髻上点缀一支寒霜穿云簪,与重睦今日钴蓝花青色宫装交相辉映:“不仅是程府,还有公主,往后赴宴都不会再遇上崔氏弃妇,更加大快人心!”
虽心知即使没有崔瑾安,也不会少了旁人。但见着慈衿这般开怀,重睦亦忍不住与她一般笑意盈盈。
因着裴夫人的诗酒会从早间便已开始,是以顾府马车早已等在府外,只待重睦梳洗完毕。
她方才用过药,这会儿正昏昏沉沉,本想在裴府门前下车,由重昭荐至裴夫人处见了礼后能寻处不为人知的角落小憩半刻。
不成想还未等裴夫人开口,裴焕那位亲生母亲,陆姨娘已然款款而至。
第32章 封知榆抢先回首,粲然一笑:……
陆姨娘一身翠绿金黄薄袄行至裴夫人身侧, 衣着竟比当家主母还要耀眼夺目些。
礼数也不甚周全,无论姿势体态都不算到位:“妾身见过二位公主,见过夫人。”
看得出这位姨娘年纪比起裴夫人应是要轻些,但眼底被脂粉掩住的纹路却不逊于为着游郢侯府操劳半生的裴夫人, 想来是曾过过苦日子, 即使苦尽甘来, 依旧于身间留下印记。
因着裴焕仕途受阻一事, 重昭对这位姨娘颇具微词, 压根懒得正眼瞧她, 摆摆手道:“不必多礼, 起身罢。”
反而重睦饶有兴致地颔首笑道:“裴夫人还未介绍, 这位是?”
今日大宴来得都是王公贵胄, 妾室之流哪能入得了这些贵人眼。是以裴夫人根本没有谴人去通知后宅几位姨娘, 想来是陆姨娘自个儿察觉了府内端倪,主动入了后厅。
但家丑不可外扬, 裴夫人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回八公主话,正是阿焕亲生母亲, 陆姨娘。”
“公主不认得妾身, ”陆姨娘十分亲昵地 接过裴夫人之语,笑面重睦:“妾身却早早听闻公主大名。”
她说着转向裴夫人,难掩自豪神情:“夫人你有所不知,前些日子,也就是当年逃兵之事被揭露那会儿,”听她这语气,仿佛不觉有失:“妾身方才听闻原来我那被迫走失的亲儿便是如今的八公主驸马,顾衍。”
感受到重昭难以置信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前,险些脱口而出“你胡说”时, 重睦依旧面色如常,再次露出微笑:“陆姨娘恐怕记错了。”
她在与顾衍去信时专程提及此人,只道这位姨娘为着迫害亲子与主母间的感情心狠手辣,因着身世相似又同样来自临安县的缘故她有些忧心,不知会否顾衍之母。
而在顾衍回信中虽未对陆姨娘着过多笔墨,但却提及她娘家姓陆,同时记得幼时冠嘴村人都说他外貌轮廓生得与父亲相似,但五官肖母。
因此重睦方才一见着那双并不多见的墨色双眸便知此人定是她的便宜婆母,话里话外根本没打算给她留什么情面:“您与驸马并非被迫走失,而是您狠心弃他不顾,抛下年仅三岁的幼子远走他乡。”
寂静无声间,陆姨娘神色骤变,话音哽在喉间不敢出声,戚戚然看向裴夫人身侧的裴焕,下意识往他那处后退两步。
重睦见状不免冷笑:“如今见他任朝廷命官又尚了主,这才巴巴儿地往上凑,姨娘倒是打得好算盘。”
“你这说得什么浑话!”
陆姨娘忽地挺直脊背与重睦对视道:“即使身为公主,也该明白婆媳礼节。当年我穷困潦倒,无奈与顾衍母子分离,可始终是我生他一场的天定情分——”
“陆姨娘又说得什么浑话。”
药劲正在势头上,重睦脑中昏沉越发严重,勉力维持身形打断她道:“生他一场从未教养,若他今日依旧是冠嘴村中一介村夫,姨娘当着这侯爵府侍妾,不也没想去寻他一寻。”
明显被重睦踩中心事,陆姨娘赶忙掩住眼底慌乱,梗直脖颈强词夺理:“堂堂公主,怎能血口喷人!”
“还不住口。”
却听闻裴夫人疾言厉色斥断陆姨娘,生生堵住了她还要再继续言说的嘴:“你也知是为着逃兵一事被揭露,才探得亲儿消息。”
与陆姨娘共同伺候游郢侯多年,饶是当日她大着肚子求可怜时,裴夫人也只不过将委屈咬碎牙关混着血往肚里咽,从未这般气恼过:“不说侯爷为着阿焕多处打点,若非我娘家妹子撇下颜面,如何能为他谋得如今职位。所求诸多辛苦,本皆是多余功夫。你偏生还不吸取教训,总要将亲儿各个都害得下场惨烈才好!”
“夫,夫人,”陆姨娘当即一扫对着重睦的咄咄逼人,与裴夫人瑟缩道:“妾身并非此意。只是得知阿衍如今生活顺畅——”
“既知他生活顺畅,便休要无事生非。”
裴夫人毫不客气冷言道:“顾衍是御笔 钦定的状元郎,若叫旁人省得他乃逃兵之子,你是要亲自打圣上脸面不成?”
至于他如今贵为驸马,更是荒唐可笑:“尚主而非娶公主,又哪里由得你摆什么婆婆的款。”
声声呵斥如雷贯耳,落在屋外原本打算入内向裴夫人见礼的封知榆耳中,竟半晌不曾回过神来。
“夫人。”
封知榆抬手示意身后侍女噤声,摇头叮嘱她道:“咱们便当从未来过此地,回去前厅。”
“可是夫人,兹事体大,若隐而不报,咱们就是欺君。”
寸雯是封知榆娘家陪嫁,自幼伴她身旁,知她钦慕顾衍多年必定于心不忍,好意相劝:“夫人莫不是忘了,顾大人今时今日早已是八公主驸马,与夫人缘分早尽。哪怕他得知夫人为他保守秘密,也不会领情。夫人又何苦这般替他隐瞒。”
封知榆闻声忽地脚步一顿,回首看向寸雯,面上不自觉浮现一抹笑意:“你方才说什么。”
“奴婢说夫人何苦替他隐瞒。”
“不是,”封知榆侧首,压低声音打断她道:“倒数第三句。”
“哪怕他得知,夫人为他保守秘密?”
寸雯丈二摸不着头脑,却见封知榆神情欢愉,几乎压不住唇角笑意:“广益的性子确实如你所言,但表姐她素来心软,若叫表姐知道我为广益保守秘密,才有好戏看。”
……
屋内众人浑然不知外间发生何事,被裴夫人训斥过后的陆姨娘再不敢言,重睦也避开眼不愿与她过多对视。
“说来今日妾身专程让昭儿请公主过府,”裴夫人此刻终于收起方才严厉神色,缓步走近重睦,施施然行礼:“为的是感谢公主为阿焕谋得平城官兵营一席之地,原是再好不过的彩头,合该在前厅畅饮美酒,又何必在此地置气呢。”
她使了眼色给裴焕,他立刻迈步而上:“还请公主前往前厅。”
裴夫人露出欣慰笑意,接过话道:“外间现下宾客应已到得差不多,还请公主给妾身这个面子,与妾身一道出去迎客。”
裴夫人既与方德妃同为太师府嫡女,如今更是游郢侯兼兵部右侍郎之妻,身份尊贵哪怕乐繁太主都不可轻易怠慢,重睦自然也不会不知好歹。
她与重昭跟在裴夫人身后离开后厅,又与前来赴宴的诸多女眷寒暄问好将近半刻,方才得了空档前去缓和药力。重昭本想追着她询问顾衍之事,反被裴夫人拦住去路:“八公主身体不适,你且叫她好好歇息。”
重昭这才作罢,只低声与裴夫人道:“姨母,昭儿今日可真是长见识了。”说着撇下唇角很是嫌恶:“你家中这位妾室绝非善类。此人不除,当心祸乱家宅不安。”
“你姨母我确实有副不爱生气的好性子,但也绝非傻子,如何想不明白其中缘故。”
今日这么一闹,裴夫人大抵也看明白了陆姨娘本性。
她甚至怀疑,裴焕之事便是陆姨娘贼喊捉贼 ,因着嫉恨阿焕纳入自己名下后母子情谊渐深,方才歹毒行事。
毕竟此人为能使己身得享荣华富贵,连三岁亲子都可以不管不顾,又怎会在意阿焕仕途有损。
想起先前游郢侯因为裴焕之事被陆姨娘气得数日难安时自己还曾出言相劝,裴夫人便觉面上无颜。
好在眼下知错即改,既然夫妻同心,尽快寻了由头将此人处置方为正道。
只是可怜阿焕被亲生母亲所累,虽托八公主洪福虚惊一场,却也难消心伤。
思及此处,裴夫人下意识扫视周遭一圈,忽地发现裴焕已不知去往何处。
身后侍女急忙向前:“禀夫人,五少爷忧心八公主,已前去苍觉阁探望。”
裴夫人闻言愣住半秒,不由失笑与重昭道:“他倒跑得比你还快,不过确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阿焕平素虽寡言些,但看得出古道热肠。”
重昭这才将上次进宫时裴焕遇着路边洒扫腹痛的老内侍,又将他送去御医所之事告知裴夫人:“这等秉性无论将来去到哪里,俱是与人为善,姨母与姨父想必都能放心。”
行至苍觉阁外的裴焕没由来觉着鼻子涌起涩意,正待抬袖掩住口鼻,却被其中传来说话声转移了注意,喷嚏也最终没打出来。
重睦睡了大概半刻之久便听得阁外传入笑言,慈衿见到是她家公主素来对着没脾气的表小姐,本不想搭理,谁知门竟自己从里间打开来。
药力已经消退得差不多,加之本就差不多大好,重睦这会儿精神正足。
封知榆还是老样子。
一身粉嫩精致的宫装,堕马髻间点缀不甚明显的几根步摇,清丽雅致,抿唇低笑:“姐姐。”
自上次在封府不欢而散至今,封知榆以病为由避不出府许久,重睦仅在冬月中旬离京回营那日再见过她一次。
当时两人均保持礼貌,封知榆送别封知桓,重睦则与封老将军攀谈许久。
此刻骤然遇着,重睦亦淡淡应声:“我不知你今日也在,身子可好些了。”
“托姐姐与大哥的福,早已好得差不多。”
穿堂风从廊间穿过拂起衣摆,封知榆下意识紧紧衣领,不曾想重睦恍若未见,反而越过她向远处道:“裴焕,你站在那儿作甚。”
少年一直立于小院桃树之下默不作声,本想等封知榆离开后再前去问礼,未料重睦突然发问,险些踉跄:“在下,在下奉母亲之命前来,想问问公主可已恢复,前厅要行午膳了。”
饶是重睦闻言都觉好笑,更不必提跟成了精似的慈衿听在耳里何等无奈。
裴夫人方才还专程叮嘱过要重睦好生歇息,会叫小厨房为她与其他或有突发肠胃不适的宾客们一道留好膳食。
怎可能这会儿又谴人来邀她入席。
只不过瞧着少年人连耳根都红透了去,慈衿终是没舍得逗他,只待自家公主发话便好。
可惜未等重睦有所反应,封知榆抢先回首,粲然一 笑:“你便是广益那位同母异父的弟弟,对吗?”
第33章 本宫能做到心无旁骛与他共赴……
院中众人闻声, 俱是一愣。唯有封知榆恍若未觉般又从裴焕身前移开目光看向重睦,掩唇惊讶:“莫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还请姐姐见谅。”
示意慈衿将小院门掩上,重睦侧首与封知榆对视笑道:“不必请本宫见谅, 表妹通天彻地的能耐本事仅居于后院之中究竟屈才了些, 合该入鸷鹰团才是。”
“姐姐说笑, ”封知榆受了讽刺浑然不觉, 自也不恼, 笑意盈盈间仿佛正与重睦闲话家常:“不过是恰巧经过, 听见方才后厅争执。”
只是随着唇边弧度越深, 所言愈发阴阳怪气:“不过姐姐大可放心, 除我与寸雯之外, 并无旁人知晓。”
话毕再次回首, 扫过裴焕,不紧不慢下了逐客令:“小公子的话既已带到, 眼下便请不必打扰我们姐妹相谈罢。”
重睦心知封知榆定是有话想对她说,只对裴焕略略颔首:“麻烦夫人专程邀请, 午膳本宫稍后就到, 你且先行退下。”
裴焕闻言也明白不该插手女眷之事,听从安排缓步退出苍觉阁小院,不多时,翻身而上,无声落在房檐处。
俯下身形,静静聆听。
他看得出方才那位夫人来者不善,但凡她意欲对八公主不利,他无论如何都得前去相助。
好在封知榆仅是轻笑一声,再无其他多余动作:“想来姐姐应该比我还清楚, 逃兵祸及三族,广益若遭人检举官场失利,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你打算如何?”
重睦抱臂斜倚在门框处,等待封知榆下文。
“姐姐无需如此戒备,”封知榆轻笑摇头,正想伸手挽住重睦手臂,却被她不动声色避开了去,因此只得拂过发鬓,权当无事发生:“我不过想同姐姐做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