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睦竟当真思考了半刻,抚抚下巴:“本将是公主,封地仆役无数,俸禄足够,何须考虑生计,好好与驸马过平淡日子便是最好。”
她在安陆住了这些时候,于乡野间除了每日家长里短外无事可做,虽不及平素总是公务繁多,却别有一番风味。
若他日真能解甲归田,她定要在京郊封地处再多置些宅子田庄,修缮一处曲苑楼台,每逢暑热前去,想会十分惬意。
程况闷哼两声,好言劝道:“家里憋久了会腻。”
不曾想重睦答得更快:“和驸马在一处,为何会腻。”
“啊!”程况被她一言一行气得险些掀桌而起,恨铁不成钢般与她坐得远了些:“你是抚北大将军,是渊梯人闻风丧胆之战神,能不能活得有骨气点。”
“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重睦冷冷横他一眼:“你莫不是真以为我不知道这两月来,你有将近一月时间待在平城家宅陪伴贺兰夫人。许你程进之享夫妻情分,本将便不行?”
五月风暖,顺着酒肆包厢窗沿缓缓而来,熏得两人皆有些心醉。
程况索性仰躺于坐榻之上,抬手遮住细碎阳光,长叹一声:“从前我总以为自己习惯沙场折戟,马革裹尸。直到茹真有孕,武居他又,不幸丧命。”
午后街上难得脚步声渐少,几近万籁寂静间,重睦也在桌案对面半靠墙壁阖眼假寐:“你才更知世事无常,能牢牢握住当下所有之物,已算万幸。”
“但人嘛,总不知足。”程况先是颔首,复又扭头透过桌案下方空档望向重睦身侧:“若在之后也能常与大将军及兄弟们把酒言欢,亦为末将所求。”
“不算什么很难成全之心愿,”重睦笑意不自觉从齿间溢出:“本将允了。”
不知为何,程况眼底蓦地一酸,只被他硬生生逼了回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无论渊梯还是朝堂,两人仿若约好般绝口不提今后即将掀开帷幕的这场恶战,只在难得闲暇中尽享窗外隐约可见之浮禺山巅,将边地风光深深刻在心底。
直至暮色降临,才起身决意回营。
不料方才踏出酒肆,便见先行兵由街尾 疾驰而来,面色急切:“报!大将军,程将军,营外抓获渊梯细作两名,还请尽快回营决断。”
第52章 攥着她手臂的手无端加重力道……
调查敌军细作与密探的工作一向由纪棣负责, 但不久前重睦方才派他前去乌坎城外支援长孙义,因此不免惊讶:“纪将军回营了?”
先行兵闻声摇头,喜不自胜:“并非纪将军,而是驸马爷!”
重睦眼底亦随之闪过一丝喜色, 急忙翻身上马, 侧首与程况道:“走了。”
三人一路疾驰回到抚北营, 重睦脚刚落地便将棕毛儿立刻扔给先行兵, 只向练武场上飞奔而去。
灯火摇曳间, 顾衍站于被五花大绑的宇文晏迟与阿迪身前, 面无表情背手而立。听见身后细微响动骤然回首, 恰好对上重睦持剑走上台阶, 黑甲肃杀, 神色凝重。
“下官见过大将军。”
顾衍抬袖行礼, 让出前路,开口解释:“此二人夜入军营, 在炊事营外点火烧至马厩及兵器库,幸得诸位将士灭火及时, 未曾酿成大祸。”
一别又是两月时光, 顾衍明显更清瘦了些。重睦看在眼中,却只能暂且隐而不发。
垂眸看向那两位纵火犯,侧首与程况道:“搜身,若还有其余武器,全部收缴。”
话音未落,宇文晏迟已然于于挣扎中吐出塞在口中的布条:“无耻周人,谁敢搜本公主身,本公主定叫姐夫踏平你们整座军营!”
重睦眉心微跳,唇角不自觉闪过一丝冷笑。
原来是专程找上门来的夺夫之恨, 背着家中亲人独自深入大周,这小公主看来对顾卿倒当真心喜欢得紧。
“公主殿下说笑,眼下你为鱼肉,本将为刀俎。就算你姐夫真有那本事,也来不及今夜便来踏平本将营地。更何况——”
她翻转剑柄“啪”的一声打在宇文晏迟面上:“段权灏不过是本将手下一届败将,你以为本将会怕他不成。立刻搜身!”
“赐周!你以为这般羞辱我就了不起吗?你这不男不女的老女人,啊!”
负责搜身的兵士毫不客气地一掌扇过去,不满怒斥:“我们大将军封号也由得你这蛮夷恶女说出口,简直不要脸!闭嘴!”
重睦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微微眯起双眼。
接着缓步走近,蹲下身解开头盔扔给不远处的程况接住,与她对视,浅浅一笑:“公主仰赖脂粉厚重,瞧着确实与本将看上去姿色无差。”
草原风沙不饶人,女子之肌态多数瞧着都要比大周同龄者成熟几分。
重睦一语击中宇文晏迟痛处,有意靠近灯火明亮处叫她看得更清楚些:“若本将是老女人,公主似也不输。”
话音未落,身后倏地发出一阵嗤笑:“妆厚得都能揉面了,也好意思跟我们大将军比美。”
“可不是,”兵士们自是永远给足重睦面子:“大将军哪怕去沙子里滚一圈,满身污泥,不也比她好看千倍 ,也不知哪来的自信污蔑大将军。”
“对了,”重睦压住唇角冷冽,恍若未闻般再次看向宇文晏迟气闷模样:“巴图尔战役后,公主抢了本将驸马回国,由着你们那些庸医治得他失忆疯癫。这笔账,本将都还未同你们好好算过,你便自己送上门来。”
“他分明都是装的!”
宇文晏迟恨声打断重睦,将苗头蓦地转向顾衍:“你根本从未伤及脑部,竟一直伪装!骗得我阿姐与姐夫都当了真,傻到将你与那些死刑犯一起送回筑特城!龌龊!恶心!”
她挣扎着想向顾衍身侧行去,不成想会被重睦一脚踹在胸口,险些咳出血来:“兵不厌诈。段权灏做得出夺人夫婿这种阴损之事,我们不过将计就计,有何不妥。”
“阿睦。”
腰上忽地一紧,重睦侧首,恰好顺势被顾衍圈在怀中:“不必动气。”
整个人登时僵在原地,方才气焰没由来地消失殆尽,只与顾衍低声道:“本将正处理军营事务,顾卿放手。”
顾衍只当不曾听见,与那两负责搜身之兵士道:“可有其余可疑处。”
兵士们甚少见到大将军如此小鸟依人情态,各自隐隐憋着笑:“回驸马话,除却几个火折子外,再无他物。”
重睦看出众人调侃之意,终是挣脱顾衍的手挺直身形道:“总之,先将人押至军狱。待明日清晨,再将消息放给渊梯。”
堂堂渊梯三公主主动羊入虎口,她无论如何都得抓住这个机会杀渊梯一个措手不及。
……
“说到底还是顾卿美男计管用,否则哪有机会引得宇文晏迟入营。”
人群散去后,重睦与顾衍兵将返回主帐,方一落下帷帐,她便回首笑道:“本宫还要好生感谢顾卿才是。”
“是”字尚未出口,跟在她身后进入帐中那人已然俯身压下,扣住她的后脑,撬开唇瓣,用力索取。
重睦耳尖霎时通红,抬手想要推开他,却被他一手握住,根本动弹不得。
最终只好认命,尝试着探索回应,愈发深入。
直到她有些疲累地呜咽一声,顾衍才终于舍得放手。
重睦仰首咬唇:“站累了。”
与她先前在练武场上的气魄,有如雄狮跟小猫儿之差。
顾衍失笑,将人打横抱起放回主座中坐稳,正待抽手,她竟主动勾住他的颈凑向前,在他唇边落下淡淡一吻:“顾卿在筑特城连胡子都长出来了,刚刚猛然瞧见,差点不敢认。”
他闻声下意识抬手抚了一圈下颌,感受到扎手触感,再次低笑出声。
宇文晏迟跟着他前来筑特城第二日他便已经察觉,是以一直暗中观察其一举一动。
在她离城前往大周前整整一周,她派阿迪分别购置了伪造通关文牒、火折子、各式□□与行军干粮等物什。当时他便料到必出大事,这才一路跟随而至,在抚北营外人赃并获。
奔波数日,确实忘记剃须之务。
重睦双手搁在桌案之 上,捧着下巴一直不住打量他,难掩心底雀跃,但又有些气恼:“说是在意顾卿,却把人逼去做矿工,害得顾卿都快瘦变形了。”
从未有人如她这般,时刻在意他是胖是瘦。
她自幼从军,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因此能够好好用上一餐温热膳食,于重睦而言,很长时间都能算作这世上最美好之事。
加之自从十五岁及笄,便连小她三岁的封知榆都瞧着要珠圆玉润、玲珑有致得多,重睦内心其实偷偷着急了好一会儿。
后来还是做娘的看出她在意何事,封贵妃索性流水般的补品将她扣在燕都养了大概三月,总算不再似从前那般干扁竹竿。
明明贵为金枝玉叶,反倒比寻常百姓还更在意饱腹之欲,看在旁人眼里,总显得滑稽。
但顾衍闻言却只抚抚她的头发:“明日进城。”
她这两月来奔波平城、燕都与安陆数地,又心负封知桓丧痛,其实也瘦了许多。他看在眼底虽未点明道破,亦心有计较:“公主还欠下官一顿全羊宴,始终未能兑现。”
“数顿都没问题,”桃花眼飞扬入鬓,重睦拍拍胸脯,豪气冲天:“保证把顾卿养回原样,甚至更甚从前些。”
心底蓦地停滞半秒,顾衍眸色暗沉,忽地再次欺身逼近她,吻住双唇。
两人痴缠着往帐后重睦居处而去,烛火隐隐绰绰,将剪影落在外间沙地之中。
顾衍的手覆上她盔甲内里衣时,重睦整个人僵了半秒,突然挣脱而出。
那时因着平城尚处冬末初春气候,两人从远屹峰返回官属客栈时天色早已昏暗。
房间内并未点灯,所以他根本不会知道,她身上到底是何模样。
但眼下她只能不知所措地避开视线,正待迈步去吹熄蜡烛时,顾衍只从身后将她抱回怀中:“为何熄灯。”
重睦并未想好要怎样开口,强颜笑道:“月色长明,烛火反而刺眼。”
隔着衣物,他将指腹覆上她右臂旧伤处,正待出言,怀中人已如受惊猎物般抽离。
她摇头后退数步,侧首并不看他:“军营自有纪律,还请顾卿早些返回士卒营休憩罢。”
“区区两月未见,公主便已厌弃下官了。”顾衍刻意失落叹气,故作遗憾:“若公主是介意下官身在渊梯为贼人所辱一事,下官只能以死明志,以示清白。”
重睦闻言不解:“我何时说过介意,顾卿在渊梯种种情况,纪棣早已告知。”
“既如此,”顾衍依旧叹气不绝:“公主为何要将下官赶出主帐。”
“不是因为你,是,”话到唇边,重睦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搬出军纪做幌子:“是,是军营规矩,即使身为大将军也不能破例。”
“阿睦。”
顾衍自顾自在桌边落座,垂头丧气:“此次在渊梯,我见到了陆念舟。”
“我知道。”
重睦忙不迭颔首,下意识握住他双手:“她不仅自己去做渊梯人走狗,竟还 想趁顾卿‘失忆’,将你一同拉下水。”
她明明应该比谁都清楚,哪怕全大周所有人都投靠了渊梯,顾衍也会是最后那位宁死不屈之人。
若没有渊梯,他不会家破人亡,不会背上逃兵之子的名声苟活数年,亦不会惨死病中再活一世。
更不论顾衍何等骄傲,身为大周御笔钦定的状元郎,自幼饱读圣贤书,才学扬名天下。他便是于战场自戕而亡,也绝无可能为渊梯所用。
陆念舟为他亲母,幼时弃他不顾,再次重逢非但全无歉意,居然还这般作践。
任谁都无法做到平心静气。
因此重睦终是将颓丧至极的顾衍拥入怀中,轻抚脊背安慰他道:“伤害顾卿之人,本宫定会叫他们各个付出代价。”
明明在说正事,怎奈顾衍又一次吻住她双唇。
想到陆念舟使他伤怀之事心生不忍,重睦迷迷糊糊间只得半推半就由他压入床榻之中,待她猛地反应过来时,衣物早已全部褪去。
哪怕先前对此情此景有所预料,顾衍所有的心理预期还是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连被他偶尔用力都会连声求饶的重睦,被这些刀剑斧刃伤及皮肉时,到底是怎么忍过去的。
“重睦。”
攥着她手臂的手无端加重力道,她正吃痛,却在抬眸时见他红了眼:“你不知道痛?”
第53章 卯时是我练武的时间,这会儿……
重睦闻言怔住片刻, 摇首笑道:“战场刀剑无眼,受伤再正常不过。况且疤痕俱是荣耀,程况他们也并不比我少。”
其实怎么会不痛。
只是于行军之人而言,将所有痛苦咬碎牙和着血吞下肚, 习以为常。
十五岁那年她被匹娄鹤长刀砍中小腿, 又因着埋伏冰河, 于其中生生泡了将近半日, 不仅那腿, 险些连性命都保不住。
幸而宫中御医妙手, 替她放血后施针疗救, 才好不容易捡回条命。
自那之后, 每逢寒冬, 小腿骨后方刺痛难耐, 常常彻夜难眠。
十七岁时她被渊梯骑兵一剑划伤后背,血肉模糊, 一连数月只能趴着睡觉。
等到终于见了好,两侧肩胛骨间却留下道丑陋叉形疤痕, 用尽良药也无法去除。
还有锁骨之下的骏马踏雀, 也同样因为渊梯暗器所致。
女子身着春夏宫装时少不得露出胸口肌肤,她总不能永远顶着伤疤示人,索性前去刺青店铺改成了纹身。
逢人问起,还能以渊梯图腾云雀作为借口:“骏马踏雀,所向披靡,彰显大周国威。”
而且她除却大婚那些日子之外,平日素喜玄色与蓝绿衣裙,与那纹身颜色相得益彰,倒也并不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