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场上好几个以华丽料质做成的娟人偶,皆着水袖长衣,脸颊上点红白油彩妆,但脑袋上却不太协调的皆扎着小儿的发髻式样。
这些人偶裙带飘飘,长袖萦舞,脚下似乎是在某种早就设置好的机关下正围着处在场地正中的人或开或合的飘移滑行,逗弄着中央那蒙着眼的人。
而蒙眼的人所要做的,就只是听声辩位的在规定时间内去抓住人偶中的其中一个,最好……是能抓住圣人选定的那个。
因为成功了,不仅能得到大大的赏赐,还能讨得圣人欢心,所以一直以来,大家心下虽都不太能理解他们的这位皇帝陛下,为何会对此种游戏如此的热衷,但,为着这赏赐以及前途,大家伙做起这游戏来还是都挺卖劲的。
场上的人在卖力的“演出”着,但这场下目前正坐在北方石桌旁的年轻天子,今日这时,却似乎是罕见的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注视着场上好像也有点发呆。
年轻天子看着眼前情景,脑中不自主便回想起了前日突然得了的消息,看着那些熟悉的娟人偶,他的眼中似乎透过现实看到了某种旁人不可见的虚景,一种人人皆独有的可被称之为回忆的虚景……
景象中,清寒萧索的冷宫,沉寂黑暗的夜色,每日强颜欢笑却依然深切担忧着他的母亲,以及母亲为了让他不再孤单、羡慕,而利用娟布给他做的同他当时身量一般,并且还具有机关属性,幼时在冷宫陪伴了他不少时光的娟人偶……
任由思绪再次触碰某些封尘已久的记忆,这位年轻圣上的眼前,画面似乎突然的就一转,便就见一个十一二岁左右的少年出现在了面前。
少年那时总是偷偷的跑回曾跟母亲一同住过的冰冷宫殿,去瞧去抚摸那些,母亲用窦灵国人家族中所独有的秘技为他制作用来陪伴他,但在旁人眼中却被视为不祥之物而无法留在身边的娟人偶……
想着想着,画面渐渐又再次变换,这次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有些美艳风情的女人,女人似乎毫无顾忌,满不在乎的将少年给拉到了一间空置了的屋中,然后看着满屋子从冷宫里偷偷移来的娟人偶,微俯下身的对男孩道:“喏,都给你搬过来了……”
少年似乎不可置信,还有些隐隐的担忧,女人却只捏了捏他的小脸,然后笑道:“放心吧,可没人敢去打你阿姐我的小报告……阿姐不怕,你也就不用怕……”
视线逐渐聚焦,皇帝陛下招了招手,又将候在一旁的罗公公招了过去的开口问道:“可有消息了?”
罗公公有点脑门带汗,迟疑着只恭敬应道:“回陛下,人派出去还没多久,恐怕尚还需些时日……”
皇帝陛下摆了摆手,罗公公看眼天日又退了回去,心里想着这已是今日第二回 问了。
石桌旁,圣人的视线很快又回到了前方场上,眼前只见被人偶包围住的蒙眼小太监,正兴奋的试探着往耳边听得的细微声响处扑去,但遗憾的是又再次扑了个空。
这是多少次扑空,小太监估计自己也已不太记得了,但没想很快,某号总是近前来挑逗他的娟人偶,这接下来的一次凑近,很不幸便被小太监给一把的抓住了。
蒙眼小太监激动的将人偶给牢牢抱住,一手扯下了眼上布条,便高兴的朝着北方坐着的圣人道:“皇上,皇上,奴婢抓到了,抓到二号了!”
小太监还在兴奋着,对面的人影却支着头迟迟未回应,只直直的看向小太监抱着人偶的样子,突然却瞳孔不着痕迹的微微紧缩。
人影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同样的场景,只是场景中的人物却完全的变换了。
十年前的汾阳公主府中,温柔夜风下的小广场上,一个男孩蒙着眼正在独自与母亲做的娟人偶做游戏,虽再没其他跟小男孩一样的玩伴,只有这些完全没有丝毫生命,只能机械运作的人偶,但小男孩儿却似乎也并不在乎,依旧兀自玩的开心,只是眸光在月色下,渐渐似乎还是稍显了暗沉。
小男孩当时试探着往前想捉住逗弄他的人偶,但却总也不成,正面色不虞,有些泄气时,耳边突然却听得一点细微声响,少年又抓住机会扑了过去,如往常抓住人偶时那般欢呼道:“抓住了,我抓住你了!”
男孩说着,在还没反应过来怀中异样时,便激动的摘下了蒙眼的布条,没想入目,看清眼前人的瞬间,却只能呆愣在原地,怔怔听着被他紧紧抱住腰的人,目光沉柔的笑着对他道:“既然被你抓住了,那阿姐是不是,也该给你一点奖励?”
……
园中的侍从不自主都注意着石桌旁一直没反应的主子,但没想,很快却见人突然便直直的站了起来,然后就朝着人偶围着的中心方向走去。
正站在中央的小公公看着尊贵主子近了前来,却没看他一眼的只对旁人道了一句:“打赏。”
接着便从旁侧公公手里举着的托盘内拿过了一条纯白色的布带。
小公公见状反应过来,谢了恩,赶紧退到了一边,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瞧了眼一直站在石桌旁的罗公公。
但罗公公却并没其他指示,只专注的看向了场上他们这突然心血来潮的主子。
毕竟以往他们这主子都只会命令大家凑趣给他看,没想今日却会自己亲自来上场了。
众人只见出现在场中的男子,身量欣长,着一身明黄色的盘领窄袖袍,胸前织着金线的盘龙纹,腰间系透犀带鞓,浑身上下似乎无一处不透着金尊玉贵。
男人蒙上了眼之后,一时并未有其他动作,待得四周人偶在专人的提前操纵下,也开始了行动,以水袖招惹了男子一番之后,男子才总算也开始了迈步。
似是逐渐找回了以往的某些感觉,这位皇帝陛下,终于还是如幼年那样向那些娟人偶扑将了过去。
好几次听声辩位的都失了手,这位圣上便更放缓了些步调,只更加谨慎的出手。
萧辰意跟着邱其真来到这处地方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
在石桌旁的罗公公第一眼见到陵淄侯时,面上神色没起什么变化,但再一乍见到跟在陵淄侯身后的女人,只突然便双目圆睁,有些控制不住的往前迈了一大步。
但很快反应过来又退了回去,并给了一旁正准备给皇帝陛下通报的内侍监一个眼神,阻了他的动作。
站在与场中人十几米距离处的地方,萧辰意看着前方那有些熟悉的娟人偶,以及人偶中心那早已经历了十年成长,现今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少年的修长人影,她胸口不知不觉间,竟似是突然般若有似无的浮上了丝涩然。
但很快却只嘴角微弯的又带上了点笑。
接着才提步往前方视线中的人影方向走去。
有侍卫见这情形,刚想上前,却就被罗公公的一个眼神给制止在了原地,只拧眉有些为难的手按刀鞘,全身戒备着,一时也并没更进一步的动作。
陵淄侯在场外,只微抬头,眼微阖的看着女人走向场中央那位陛下的方向。
场上的年轻帝王,微偏头似乎是注意到了什么,只耳尖微动,向着一个方向扑将了过去。
没想却扑了个空,很快顺着惯性便微转了方向,朝着另一方位又一把抱将了过去。
没想这次却抱了个满怀,皇帝陛下一时没反应出不对劲,只满意的挑唇轻笑道:“终于还是让朕给抓着一个了。”
末了,又听这位陛下又就这么蒙着眼的微偏头问道:“罗公公,朕此番抓着的可是最难得手的三号丫头了?”
四周一时寂静无声,过了几秒,一旁才响起了罗公公有些迟疑的声音,他似乎是清了清嗓子:“……陛下,这……”
清风渐起,听着这犹豫的回应,这位陛下这才似乎是终于也察觉到了怀中触感的不对劲,立时便想松开手,没料他刚准备松手,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句轻柔的称呼,一瞬便让这位圣上的身体就这么的僵住了。
“秦昭……”
极陌生又似乎极熟悉的嗓音与语调,萧秦昭反应过来,有些不可置信般的很快便松开手,后退了一步,但却条件反射的双手又紧抓住了面前人的手臂,微有些控制不住的发抖:“你叫朕什么……?”
萧辰意没在乎手臂上的轻微疼痛,她只看着面前人半晌,才又缓慢的开口道:“秦昭,我回来了——”
萧秦昭终于松开了手,一把猛的便将布条扯下,光线入目,似乎有些乍然失明。
但很快他的视线就聚焦在了此番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的女人面上,对上女人温柔笑看着他的那双眼,萧秦昭微怔愣,但很快就回过了神来,又往前一步,单手紧抓住了女人的一侧手腕,雪白清秀的面上似乎突然便充盈了些血色,很有些难以置信的艰难道:“你……你方才说什么?你说你是……是阿姐……”
说完,男人视线便完全的落在了她面上,仔细打量,似乎是不想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处地方。
萧辰意见眼前人反应,她只心下微微发热,也看着面前青年,渐渐竟抬起了另一只手,毫无顾忌的抚上了面前人的眼角,然后似是有些疑惑的问道:“秦昭你,是不是又有很长时间没好好睡觉了,这眼下的青黑色,瞧着跟当年常来我府中之前那段日子……似乎也有的比了。”
面前男人见了她这举动,以及听了她这话,身体似乎一瞬更加僵硬,只手上力道还在不由自主的加强。
萧辰意终于忍不住痛呼了一声,萧秦昭才恍恍的缓慢松开了握住女人手腕的手。
只神色复杂的看着面前女人,似乎也有些冷静了下来。
很快视线便越过女人,又犀利的看向了站在前方不远处的陵淄侯方向。
萧秦昭便见邱其真似乎看了他面前的女人一眼,然后才向着他恭敬的微点头示意。
萧秦昭只眉尖轻动,很快又将视线转回了女人面上,保持了些高高在上的距离挑唇道:“你说你是朕的阿姐,是当年的汾阳公主,但仅凭这七八分相似的样貌以及一点不甚特别的说辞就想让朕信你是当年的汾阳公主,是朕的阿姐了?”
萧秦昭说着,话音渐冷,不知是说给面前女人听的还是说给谁听的般又接了句:“这位小姐最好仔细斟酌一番接下来的说辞,否则——冒充皇亲贵胄,欺君罔上的罪名,朕想应该没多少人能担当得起的。”
没料皇帝陛下的话音刚落,女人便似乎完全无需多想一般,竟胆大包天的又走近一步,看着年轻君主微微一笑,便一侧手扶上了这位君主的肩头,然后凑近,仅两人可听的开始启唇说着什么。
众人只见他们的圣上,听着女人在他耳边说的话,面上表情短短时间内似乎经历了许多复杂的变化。
然后众人又见他们的圣上,突然便紧抓住了面前女子的一只手,就着急的对人道:“你跟我来——”
接着,就这么拉着人往离开御花园的方向快步离去了。
等众侍从反应过来,才也紧随着圣驾而去。
只留下邱其真站在原地,看着人群离去的方向,缓缓终是微扬了唇角。
他脑中突然想起那晚在侯府,女人拜托他帮忙时在他耳边让他去给这位皇帝陛下传的话——
“烦请侯爷就这么告诉当今那位陛下——”
“就说您最近听说了一桩秘闻,那便是据说——汾阳长公主的陵墓其实……是空的……”
邱其真突然便就想到了十年前的一桩旧案。
当年汾阳公主突然暴毙,先皇骤失爱女,悲痛之下很快便将棺椁下葬。
这之后,悲伤似乎很快也被时光泯逝,众人渐渐也就忘了当年的这位汾阳公主。
但没想,四年后,公主陵墓中却出了件对皇家来说很有些不太光彩的事,那便是,其中两位公主的陵墓竟被某位艺高人胆大的盗墓者给掘开了,而这两位中的其中一位,正巧在那盗墓者刚掘开准备进去大肆偷掠一番时便被巡守的侍卫给抓住了。
当时,盗墓者被处以极刑,而公主墓重新修缮,这事儿在那时处理的极快,邱其真原先只以为是为着顾全皇家颜面,但如今想来,恐怕是现今的这番原因才对了。
那就是——陵墓里其实……根本就没有汾阳公主的尸骨。
这么想来,当年不知是何缘由,先皇似乎是有意隐瞒了……
所以当时才会没几人涉足了此事……
这么思衬着,邱其真突然便想到了一人,他只眼睫微动,面上忍不住的笑了笑,心道,所以也怪不得那位赵大人的眼神会比他好了。
毕竟当年,出了公主陵被盗一案,当时身为刑部侍郎的这位赵大人,可是为数极少亲自去到了案发现场的人之一啊。
邱其真突然就有点好奇,不知那位赵大人当初乍见到这一幕,得知这尸骨不存的真相时,到底是什么感觉了。
第31章 回归
萧辰意被萧秦昭给这么突然的一路拉着走,她一开始想问他这是突然要带她去哪儿,但被牵着手,跟在人身后,萧辰意看眼自己被拉住的手,脑海中画面翻飞,突然便又什么都不想问了。
她还记得当年曾有个阴柔貌美的小少年偶尔向她撒娇讨巧,或因独眠困难而想到她房中蹭睡时,惯会做的动作。
便就是像这样,走近到她跟前,然后一只手轻牵住她的手,抬头可怜巴巴的望着她……
萧辰意又抬头看了眼前方现今瞧着似乎已比她高了一个头的年轻天子,只静默无言的跟着人一路来到了一处金瓦琉璃的寝殿。
当今这位皇帝陛下休息的寝殿,乾清宫。
萧秦昭将人给拉到了殿内,视线投向了屋内东侧的一处墙角边,然后才看了眼自己现下抓住的手,终是缓慢松了开来的面朝东侧,看着墙角边蜷缩在锦毯上,似乎是在沉睡又似乎是醒着但却毫无半点精神气的一团白,身侧手缓慢握了拳的轻声道:“你……还认得它吗?”
闻言,萧辰意的视线也顺着身旁人的目光往墙角的那团白看去。
只见墙角处摆置着一个十分眼熟的,放在这年代似乎很有些出格式样的猫爬架。
而在爬架最下方铺着一面锦毯的地方此时则窝着一只胖软的大白猫,白猫胡须也皆白,此时似乎是在闭目养神,又似乎更像是生了病般的很有些怏怏。
看墙角白猫那起伏明显的身躯,似乎也能感觉到白猫的呼吸应该是有些困难,而白猫不时还发出的沉闷呼噜声则仿佛更预示着某种不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