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良国内,瘟疫与暴乱现下虽逐渐稳定,但长久以来的困局却剥了皮般赤条条的摆到了兀良国的面前,兀良急需大陈国充裕的中草药药材及同样能对疫症起些抑制作用的黑茶来满足现下的急症,同样,未来的兀良国民也长久的需要大陈国丰饶足实的物资供应。
兀良乃游牧之国,骏马牛羊,兽皮之类的物产很是充足,但如药材、茶叶、丝绸瓷器等兀良国内所需的其他用品却只能从大陈国买换,所以一直以来,大陈国与兀良都通过朝贡及互市、私市等方式来进行贸易交流。
但大陈国为了抑制兀良国力,严格控制了朝贡以及边境集市开放的次数与规模,所以兀良之前才会屡次以大军压境向大陈国边防施压,其实也不过只是想得到些贸易的优惠而已,但现下兀良国内局势不稳,又亟待解决物资问题,所以这番才会想到与天·朝结盟。
兀良国最想得的长久利处便是大陈国允诺多开边市,为兀良国的百姓长谋久利,稳定民心朝局。
兀良国为了不透露其真实的意图,一开始只假意更看重朝贡条款,顺带再加上边贸约定,但没想两位皇子来朝滞留了两周之后,才发现大陈国对边贸条款却是一点也不肯放松,两位“聪颖”的皇子为了能不辱使命,回国封赐,竟想了个歪门邪道的法子,而这歪门邪道法子的对象竟就是她萧辰意——大陈国内颇受帝宠,行事说好听了,是“随性而为”,说不好听了,那就是“荒唐无道”的汾阳公主了。
盛京城内这位汾阳公主的风评虽不大好,但毕竟京城华都,天子脚下,了解的人也只能心里明白,并不敢私下里大肆议论,所以这位汾阳公主在国内虽偶尔流言纷乱,却也不至于出名到了境外。
但这两位皇子却打得一番好算盘,为了能让萧帝退让,答允兀良边贸条款,竟设计在这位汾阳公主偶尔流连的秦香楼中一处专为公主特设的雅苑内给公主下情媚之药。
他们的主意是到得合适之机,引来其他外国使臣,营造一出大陈国公主淫·乱外朝皇子的年度大戏,在公主声名及帝都颜面即将尽毁之际,再由他们兀良的二皇子出面提出愿意负责求取公主来保全帝都与公主的颜面。
想着如此一来,萧帝为了一国之荣,再不舍爱女也只能忍痛割爱,同意这桩姻亲之事,同时为了爱女能在异国享受到更尊崇的对待,再加上兀良国在朝贡上略让一步,削减马价,萧帝必定会同意兀良国提出的边贸合约条款。
兀良国这法子虽不算得高明,但这般想来却也确实不失为一个可行的法子,但两人却不知,现下正被二人算计着的汾阳公主,正躺在卧榻之上,磕着瓜子听着系统事无巨细的转述,然后危险的眯了眯眼。
所以在算计好,天时地利人和皆备的情况下,在那位公主惯常流连听曲看戏,逗男幸宠的雅苑之内,两位皇子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竟会阴沟里翻船,被反将了一军不说,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浑身脱力的只能被这位公主踩着脊骨提着耳朵的狠狠“训诫”。
不仅丢脸丢到了别国,因为阴谋败露,成为了众矢之的,兀良国还不得不妥协,在盟约中,做出了巨大的让步,然后才灰溜溜的滚回了自己的国土。
现下萧辰意所讲演的这段便是当年那场大戏中最精华也略带香艳的一段。
醉诗轩折而上三楼的木质楼梯口间,微沉的步子总算是踏上了铺着锦毯的雅间地面。
一位侍者在前为身后几步远的男人恭敬的引路。
男人一身白衣,云头素履,仅腰间点缀了一蟠螭式样的玉绦钩,分明清闲无比的装扮,但一步一行间,无端却好似依然透着股掌权上位者难以言喻的沉默威压。
踏上雅间地面,前头是一条笔直的廊道,脚步往右则是三面围坐的东席。
前头笔直的廊道宽约三米,廊道左侧是整面绣着锦绣山河的大气屏风,而右侧则是一面打围的秀雅竹帘。
竹帘内远远望去,似有一个瘦削的人影,人影带着小帽,晃着条长辫,声音不粗不细,不男不女,十分中性,而现下正在卖力的讲演着。
讲演着那出——烈阳宝训。
男人自踏上雅间后,视线扫视,目光缓缓就落在屋子中央那四面围合的卷帘之内,面上略带兴味。
侍者在前几步,紧赶着想去知会早已落席的其他大人,却被男人身后跟着的黑衣人微摇头的动作给制止了,便识趣的退到了屋内一边,随时静候吩咐。
男人看着卷帘内影影绰绰的身影,眉峰聚了聚,才不发一语,提步缓慢的往前方笔直的廊道走去。
在经过坐席侧面方向时,有女侍上前为坐席中正在谈天喝彩的大人们斟酒,微躬的身形正好挡住了男子缓步走向厅廊的身影。
席间其中一位大人只觉自己好似突然眼花般晃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但现下该来的人都早已齐聚了,还未到的,便应该就是不会到的了。
夕阳透过阳台及窗扇洒落了些阳光进屋,落在微泛浅黄的竹帘上,层层缝隙透出细密的光辉,但廊道靠里侧却已然透不出什么光了,便稍显了些沉暗。
听着帘内的讲说,男人视线不时透过稀疏长帘投向帘内肢体语言正十分丰富的人影身上,男人的脚步迟慢,面上表情极为平淡。
竹帘并不是整的一面,而是好几面这么接续起来,起承转结,偶尔风过,便更能窥得一些内里的景致,男人缓步路过时便晃眼瞧见了内里人物清秀的后脑勺以及洒了光一晃而过涂着厚厚油彩的三分之一侧颜。
再往前行了几步,男人的脚步缓慢却停了下来,眼微眯了眯,右手食指上带着的暖玉扳指轻擦过了男人的手指虎口。
但想到什么,男人很快又舒展了眉心,提步往前,总算走过廊道,来到了南侧的坐席前,驻足又看向了中心的竹帘方向。
男人刚转过廊道,就有举杯将饮的人余光注意到了人,立时一个激灵便将酒杯搁在了桌面上,杯中倾洒出了些酒水,但也顾不得许多,起身便拱手道:“赵……赵大人,您怎么……”
其余人很快也注意到了这边情况,立时都想动作,却见男子微抬手示意,这厢几位才同时默契的噤了声,又悄无声息的落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几位大人只见这位大人的视线好像一直在注视着帘内讲说人的方向,大家一时心思活跃,原来他们赵大人对这方面……还是挺感兴趣的啊……
坐在南席的蒋正,还以为这位赵大人一直没回话应该就是不会来了,没想到他却会突然这时候出现在了这里。
赵侍新被几位大人引座到了南首的左上方位置,有侍女上前来在赵侍新的桌面上放了一杯清酒。
八棱口的白瓷酒杯,内浮八宝暗花,赵侍新抬手轻握住了酒杯,微晃了晃杯中酒水。
有人看他这样,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这位大人好像……是不怎么爱喝酒的……便回头对侍立在身后的侍者低声吩咐了几句。
侍者点头赶紧退了下去准备。
另外两面的坐席间,现下一时还并不知这位大人已到场了的人,依旧谈笑风生,随着中心舞台上故事情节的推进,插科打诨,欢声笑语一片。
但很快他们也从各自的侍从那里得了消息,还没来得及整襟,突然就听帘内一阵重物倒地之声。
众人只见帘内本一直静默伫立一旁,以简陋道具制作的一身华服装饰的高大男性人偶往前扑倒在了地上,然后就见一只脚“狠狠”的踏上了那假人的脊背。
人影颇有风姿的低头,手抓住了假人脑后束起的长发,使假人不得不微抬起了头来,然后就听一室响起了一个似乎颇具嘲讽的声音,却带着股难言的丝丝妩媚:“蒙国的六皇子是吗……你这是当自己长的有多俊多了不起呢?有点块头,身份,就以为本公主能看得上你了?”
虽被卷帘遮掩,看不清内里伶人的长相,但就瞧这身形姿态,听这顿挫的语气,众人心下也不得不承认,这位身材清瘦弱小,不太打眼的怜人倒真是讲演的入木三分,这语气这情绪,说是当年汾阳公主在世,亲自还原这场景想必也不会有人有太大的异议……!
不过应该也还是就目前来说这演出方式还比较新颖,所以大家才会高看吧。
东席有大人大声喝彩叫好,专供投赏的铜盘内“哐当”一声又有了进项,萧辰意嘴角挑了抹笑,微熏的脑子仿佛也更飘了些,讲演起来也就更带劲儿了。
坐在南席左上首的男子,看着帘内身影,拇指缓缓的摩挲着杯身,面上表情依然平静。
众听客皆知,很快章回剧情便会到那最高潮之处,目中隐隐都透着猎奇的期待,不知待会儿是否能见识点不同以往的演说,都摇晃着酒杯期待着,不时跟左右聊上两句。
众人还在期待,没想很快,他们的期待竟真,就这么给满足了……毕竟差点演变为惊吓啊……
只见帘内身影,扮演着公主的伶人手上突然像是更使了点劲,似乎是完全沉浸在了剧情中,突然竟慢斯条理的低下头轻声笑了笑,似是有些醉了般的嘲弄着脚下的人影道:“不妨告诉你,我府中最俊俏的那位公子,可比你这模样要得我心多了……”
舞台上,伶人装扮的人话音刚落,整个屋内便立时一片喝彩,但很快又一瞬寂静——
众人似乎渐渐反应过来……此地此景,这话好像有点不大合适啊……
若说当年兀良国皇子来朝这事,当时那光景算算……
他们身边的这位大人那时……好像,就在这烈阳公主传影射的那位汾阳公主府中吧……
而且要说最俊俏的那位……
脑袋灵光,反应更是迅捷的诸位大人们联想到此处,便集体不约而同的保持了肃静与沉默。
诡异的瞬间安静。
不少人心里开始抱怨,这伶人胡说八道个什么不好,偏生在这时候,在这地方,胡扯出这么一句——
怕还真是有些不大好收场……!
众人心下活络着,尤其是在坐在赵侍新旁侧的蒋正,实在是有些坐立难安……
却没料,他身边一直捏着酒杯静静沉默了这么半晌的人,终是缓慢的开了口,竟还罕见的笑了笑的道:“蒋大人果然有眼光,这说故事的人以及这故事……确实讲得很有趣啊——”
众人一听这话皆松了口气,蒋正想了想,便率先鼓起了掌来,也爽朗的笑道:“不错,不错,各位,这位小先生有时这话,还真的是很有些出其不意呢……”
是挺有意思的发挥,如果没这位大人在场的话……
不过万幸这位大人并不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
不然这位怜人可就真……得吃不了兜着走了,而他们也会脊骨发凉了。
赵侍新坐在矮几前,摩挲着酒杯的手早已停了下来,目视着前方离他仅几米之遥在他眼前晃动的人影,赵侍新的耳边似是回响起了一年前兀良国那位六皇子时隔九年在外邦之地再次因缘相遇时,被他驳了面子,为了讽刺他而在他耳边告诉他的,那句只他和他二哥可知的隐秘之言……
赵侍新搁在桌案上的手一直紧捏着酒杯,白玉的手背上微微嶙峋,他注视着现下正躬身站在他对面,仅一帘之隔的人影,黑沉的眼底墨色晕染,冷寒如刀。
萧辰意的头有点越来越晕沉了,方才那酒的后劲可真是大,早知她就不贪那多一锭的银子去喝这杯酒了……
萧辰意在心里反复的提醒着自己,一定得打起精神,所以她一时并没发现方才那短暂的时间里那异样的微妙气氛。
便接续着矜矜业业的讲演下去,她想着这一场想必能得比上场更多的赏银,毕竟这都是一群有钱的官家人呢。
这脚踏庶皇子的一幕演完了,就该是字字珠玑“训诫”坐在卷帘之后的那位嫡二皇子了,因为当年兀良国的那位二皇子,可就是坐在了她惯常隔着卷帘听曲逗宠的那张卷帘之后,等着她中计发情,衣衫不整的扑向他忍耐不住率先打头阵的庶弟以及安坐于后方的自己呢……
想到这里,萧辰意便入了些情绪,瞬感怒意值加满,但她那时生气归生气,面上却是一点都不显,甚至于还带上了“春光明媚”的笑,只一脚踏上卷帘前的那矮桌,再瞧眼屋外已快走近的那一行看戏之人,才得意忘形的一手掀开了那卷帘——
之后再缓慢转头挑衅的扫眼过去,眉目含笑的准备对那自以为运筹帷幄的二皇子道一句嘲弄的话——
没想,这一次,萧辰意照着当年情景还原现场,踏上面前准备好的矮桌,撩开视线面前左手方的卷帘,刚顺着剧情转回头,面上还带着七分笑意,三分讥讽时,她面上的这点笑意在视线落在面前人身上的一瞬间——便戛然而止的僵住了。
她……她这莫不是眼花瞧错了……??
现下正坐在她面前的人……
赵……赵……赵侍新——
……??!
赵侍新——!
他……他怎么会……?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的??在她面前,这么正襟危坐的与她相对而视……?!
即使过了十年,男人优越的棱角已越见明晰,五官也更加沉练深邃,气质也全不相同,但这么近距离的对上这张脸,这眼神,萧辰意还是一瞬就认出了人。
十年后——终于还是避无可避再见了的人。
萧辰意觉得她的大脑简直一瞬当机,满目空白,她现在完全就是惶惶然然,六神无主,惊慌失措,整个身子都差点软了半边。
但可能是极度的惊诧反而让她一时没多余的动作,涂了厚厚油彩的面皮上,这点僵硬的表情也还是并不太这么容易就被轻易的给看出来……
萧辰意梗着脖子,嘴角依然笑着,但她的心里却在疯狂的告诫着自己,稳住,萧辰意,你一定要稳住……
这人现下并没发话,也没其他令人惊跳的举动,他只是这么直直的看向她,目光平静,面色好像……也比较自然,好似一时并没发现她……真实的身份那样……
是了,毕竟也过了这么多年,而且她保卫措施也做得如此到位,实不应这么一眼就掉了马甲才对,是了,是了,萧辰意在心里强力的自我安慰,才不至于腿软的跌倒在地,连最后几分钟也讲演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