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怎么这么可怜兮兮的……”
女人一边给他擦着脸,一边对着空气解闷般自言自语的说着话,声音拖长,似乎很有点无奈:“算了,要不是看这小子长得好,我可不费这劲呢,也难得操这心了,哎,颜狗的世界啊,不能好了……”
虽然有些话,他听不太懂。
但后来的后来,这个突然神秘出现的女人不知何时变成了他的“亲”阿姐,他也已开始习惯依偎在这人的怀里之后,他才开始不再厌恶自己的那张脸,反而是庆幸了,庆幸她,即使是因为一张脸,但也选择了靠近他。
他与女人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个大雪天。
就是在他被他原来的阿姐给一脚踹到几乎结冰的地上,捂着肚子蜷缩在地,已快没意识觉得自己应该会死去的时候。
父皇生了很多皇子,但却只得了一位公主,封号汾阳,所以这位公主极尽父皇的宠爱,多少不受宠的皇子都羡慕她,而他当时自知自己的身份,一直以来都只是远远的看着这一位宫中唯一的阿姐,在他的印象中,阿姐长得,是很美的,但他也知这位阿姐的脾气和心性却并不如她的脸那样让人欣赏,而且她定是瞧不上他这个生长在冷宫里的皇弟的,因为她几乎从没正眼的瞧过他。
这些他其实也不在乎,但他却没料,那日,在其他皇子欺负他,让他不慎摔倒在了他这位阿姐的面前时,她却会以那样厌恶到几乎恶心的眼神看他,然后还踢了他一脚,说他脏,让他滚。
所以萧秦昭怎么会不同样厌恶并且憎恨他这位脸蛋漂亮的阿姐呢,所以之后哪怕只是远远的看着人,他也总是用一种阴狠又冷厉的目光瞧着她。
只是后来,他渐渐却发现他的这位阿姐,好像是有些变了个人,不再是……他原来的那位阿姐了。
那一日在他昏昏沉沉以为自己就要死在那时,突然有个身体带香的女人走至了他身边,那女人戳了戳他脸颊,冻得将手立时就缩了回去,然后在他耳边便开始了碎碎念,一边念,一边却将他给抱了起来,萧秦昭那会儿陡然挨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就往人怀里钻去。
那时女人刚将他抱了起来,转过身,他迷迷糊糊中见着女人面上戴着一面白色的丝绡面巾,然后视线所及,便只能再见到女人左侧的脖颈上有一颗黑色的小痣。
之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后来迷迷糊糊又回笼了点意识,便就是女人在一边替他收拾,一边又念叨他脸的时候了。
萧秦昭本以为,她念完也就完了,但却没料,这女人之后又告诉了他一件事,她问他若是有可从这冷宫里走出去的机会,问他要不要这个机会。
这女人告诉他,他的父皇即将被他此时最信任的人密谋毒杀,只因那些人的贪欲,他们竟想坐上更高的位置,他当时只知,那女人告诉他想谋杀父皇的人中有一位是当时的皇后,而另外的他就不知了。
皇后与他人密谋想毒杀父皇,效仿前朝历史上一位曾夺权成功的女帝,她竟痴心妄想,要做一位千古留名的女帝。
而这个女人却将这事告诉了他,问他要不要这个机会。
等当时的他醒来后,那女人已经不见了,所有一切,以及那女人对他说过的话,仿佛都只是他的错觉。
他本不愿相信的,但当时也不知是对那女人哪来的信任,也或许是因后来在宫里他还见过那女人几次,每次发现她都能顺利的避过所有巡视的侍卫,然后出现在某处地方,就这么远远的瞧他一眼,眉眼熟悉,但眸中却带着温和的笑。
母亲是个巫女,她曾告诉过他,看人一定要看那个人的眼睛,它会告诉你那人对你到底是抱着善意还是恶意。
而且那时候,他自觉犯了罪,每日噩梦缠身,不得安宁,他只想着走出冷宫,至少为母亲报了仇再去赎罪,所以他才会相信那女人的话吧。
所以后来他从母亲给他存下来的一点钱资里想尽办法托人去外间从耍猴人那里给他买了只小猴儿回来,每日学着训练。
终于,在那两人将掺了毒的毒羹端到父皇的面前去后,他偷偷在殿外让小猴儿避过侍卫的耳目从梁上成功的蹿到了父皇的书案上,打翻了父皇即将喝下的汤羹。
他在外等着父皇因猴儿造乱而大怒的机会到得父皇跟前告诉他,他偶然得知汤羹中被下了毒的事,但没料,殿门打开,他有机会偷偷近得父皇跟前时,他的那只小猴子却已因贪吃打翻的汤羹而抽搐着躺倒在了地上。
那时,父皇已不用他说就知晓有人下毒了,秘密查清是谁人下毒后,父皇似乎一瞬就苍老了好几岁,但他终于开始正眼瞧他了,那天父皇摸着他的头道:“倒是个好孩子,你的爱宠救了朕一命,就也算得是你,救了父皇一命。”
他成功了,父皇开始在意并且关注他,虽不知为何迟迟,也并未将他从冷宫里给接出去,但他在宫里的待遇却已好了许多。
在冷宫的花园里埋葬小猴的时候,他站在垒起的小小山包前,垂下头,手指捏住两侧衣角,默然说出三个字“对不起”时,那女人又出现了,她坐在高高的墙头,依然戴着面纱,然后对他道:“小子还挺狠心的呢。”
那时他忍不住回头瞪了人一眼,分明就不是他让它那样做的……
但是,也怪他,也算是他害的。
他便又扭回了头去,脸色更加苍白,他又害了一条命。
他已经害了一条命了,虽是失手,但他也确实弄死了他。
而且那人不是别人,还是他的六皇兄。
母妃死的时候,他没用,没把母妃守住,后来皇兄也被他杀死了,虽然是他先欺负的他,但他也切切实实的杀人了,而且还不敢承认的掩饰过去,让人找不到他头上来。
但他在某些地方却怎么也躲不过去,他们总是会来找他,母妃总是在梦中脚下都是血的问他为何不拦着她,而皇兄也总是满面带血阴毒的质问他为何要杀了他,所以后来他便睡不着了,很难再好好的睡着了,他不想再看见六皇兄,也害怕再见着他。
而母妃……他想念她,但他却又不敢再想她。
女人当时见他一直站在小小的坟包前,手紧紧攥住衣角的样子,她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然后拍了拍他的脑袋,道:“小小年纪,心思倒还挺重的,你这样活着可真没劲。”
说完,她便离开了。
之后又是如何的呢,萧秦昭回想了想,其实之后,他便好像就再也没见过戴着面纱的女人了,一开始,他本以为那女人就这么消失了,就如她突然出现的那样,可后来,直到他开始注意到他那位阿姐渐渐开始变得不一样了,他才知她原来并没有消失的。
当时他那阿姐,脸还是那张脸,虽常常见着他还是惯常冷冷的样子,跟平时似乎没什么两样,但每次在他被其他皇子欺负时,她虽也只是淡淡看他一眼,但那眼中却再没那种厌恶或是恶心的情绪了。
萧秦昭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后来有一次他又被其他皇子欺负到正巧又倒在了他这位阿姐的脚边时,他神经突然就一紧,忍耐着接下来可能的狠手,却发现迟迟并没有人发难。
他不自主抬眼望去,就见人正垂眸看向他,依然高高在上的模样,只是微蹙了眉,但那双眼却很平静,她没再像之前那样狠踹他一脚,反而是饶有兴趣的俯下身,捏了捏他脸颊,然后对他道:“还想挡我道多久,还不快滚起来?”
说完便绕过他离开了。
但走之前却又状似无意般轻拍了拍他脸颊,似乎还自言自语了一句,“小脸还挺滑的。”
那次之后他就觉着是有些不对劲了。
而之后也确实就越来越不对劲了,在有人的时候她对他冷冷的,但在无人的时候,她却常常会托腮的瞧着他,似乎是在观赏着什么好看的物件,一个令她赏心悦目的物件般,目光是很平静又温和的,偶尔他看过去时,她还会朝他反常的笑笑。
从那之后起,萧秦昭就发现自己就越来越用不了之前那种阴狠的目光看她了。
他有些懊恼。
开始不想再看到她这样的阿姐,又……忍不住想看她。
后来完完全全认出她不再是他的亲阿姐,却是在那一次了,那一次,他酣畅淋漓又狠狠丢脸的哭了一次,也是在一个大雪天里,只是雪那时刚停了。
所以他其中某位平日里惯常欺负他的另一个皇兄才会被放出来,又来找他“玩”。
当时在冷宫里一处平日里几乎无人的地方,那位皇兄将他的头给狠狠的按在雪地里,在他几乎要窒息的时候又将他给拎出来,如此反复几次,一边收拾他,一边还在他耳边笑,说些难听的话,他竟还将话说到他母妃头上去了,说他的母妃还挺有自知之明的,自己跑去死了,说他怎么不跟着她母妃一起去死……
他脑袋有些昏,但同时又有一股子暴戾情绪在胸腔凝结,他突然就想让他身前的这人闭嘴。
而且此时他们身边也再无旁人。
因着他这位皇兄每次想尽兴的欺负他时,这位皇兄身边的侍从看他过分了,便都会阻着他,毕竟现在他怎么也还算是得了父皇的关注,所以这一次,这人便刻意没带他的侍从,他似乎觉得凭他自己就足以收拾他了。
所以萧秦昭那时也开始昏了头了,在他那位皇兄欺负他够了,转身准备离开时,他突然一把将人给拉了回来,然后便用脚将他那位皇兄的头给狠狠侧压着按在了雪地上,力道大的几乎让他动弹不得,然后脸被压在地上的皇子便惊恐的发现头顶上方覆来了个不大不小的阴影,踩着他头的人,此时正双手举着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一双眼像是看死人的那样看他。
被压制住的人开始剧烈挣扎,却逃脱不得,方才被踩在地上时,头本就磕破了皮,此时已开始在往外渗着血,血流到纯白的雪地上,红白相衬刺目得分明。
而头顶上举着大石块的人额角也在流着血,但他却浑然不觉,一双手上,那石块瞧着几乎摇摇欲坠,不知何时就会砸在下方人的头上,年纪稍长的皇子被吓坏了,开始求饶,但他却见头顶那人竟朝他扯嘴角笑了笑,然后以口型对他道了一句话,似乎是让他去死,说完那石块就几乎立即要砸下。
皇子惊恐的惊呼一声,声音还卡在喉咙里,便昏倒了过去。
他却不知,头顶举着石块的人,在看见下方人开始面上带血的时候,手上已然开始在微微的颤抖了,面上也带了几乎让人瞧不明白的痛苦之色,但他当时却似乎执拗到硬要与那痛苦作对,所以才会说了那两个字,死吧。
死了就好了。
干脆一同死了就好了。
说完手便想落下,寻求某种解脱的落下。
他的那位皇兄就这样的晕了过去,而他想砸下去的手没想也突然的被人给在半空中拦在了。
那人在他怔愣中,将他手心里的石头用双手给费劲的拿开,撩开他遮挡额角的头发,看了看额角此时已不再流血的伤口,然后便摊开他的手,给他仔细的拍了拍,弄干净了手心里吸附在皮肤上的小石子,然后又用温暖的手握了握他关节处已被冻僵的手指,最后才将他拉到她身边,然后又开始拍他衣物上不知何时黏上的细雪与枯枝,淡淡的问他道:“你刚才是想杀人吗?”
不待他回答,她又道:“主动杀人可不行哦,这样是不对的。”
她似乎知晓他很多事,就这么一边给他收拾着,又一边念叨着道:“但是当初,你没错,也没罪的,知道吗。”
似乎思考了一下,她又道,前一句话音很低,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在我们那,你那时应该叫什么来着……对,正当防卫,自卫杀人,所以是没罪的。”
说着声音低了低,女人又道:“还有你的母妃……那也不是你的错,逼死她的人不是你。”
“孩子,你没必要这么惩罚自己的。”
也不知男孩有没有听明白。
女人便又嘀咕了两句,似乎是觉着他可能听不明白。
当时女人说完,总算给男孩收整好了,但却迟迟没听见人回应,她狐疑抬头看去,却发现男孩此时双手都横在眼上,然后便听似乎有某种极细微的声音落在雪地里,“滴答,滴答”的,一声,两声,女人再仔细瞧面前人这才发现,此时滴答滴答落在雪地里的,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且某种透明的液体,一滴落在雪地上,立时就会烫出个圆圆凹陷的圈出来。
之后落在雪地上的这声音便越来越响,凹陷也越来越多,瞧起来似乎有不可阻挡之势,女人骇了一跳,有点手忙脚乱的:“唉,小孩儿你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哭成这样了……??”
男孩捂着眼的手终于缓缓松开了来,似乎再忍不住一直以来的委屈,痛苦以及胸腔处爆裂开来的某种极致的酸意,呜咽张开来的嘴终于也控制不住开始发出声音,渐渐这声音就极为响亮,似乎是积累太久突然的爆发,在雪地里几乎响成一片,眼睛眉毛也皱成一团,眼泪花开了水闸门般的关不住,就是一个孩子卸下了所有防备,放开了所有顾虑,最真实也最令人心疼的那种嚎啕大哭的样子。
光听这哭声,再看此时眼前紧皱成一团的小脸,似乎都能体会到男孩此前一直以来所累积的痛苦对他来说是有多么的不堪重荷。
这么看着人哭,都会觉得很累。
女人突然好像也有点难受,她听着人大大的哭嚎声,终于将人给搂进怀里,轻柔的拍着男孩纤弱的背脊。
之后男孩哭累了,在她怀里还在不时轻轻的抽搐,一双眼却已紧闭着,瞧着似乎是放松之后反是累到极致的睡着了。
女人将人给抱了起来。
男孩此时又虚虚的睁了次眼,然后他恍惚中似乎又瞧见了之前戴着面纱的女人抱他的画面,他视线不自主往女人脖子上同样的地方看去,不出意料的看见了一颗同样的痣,他亲阿姐脖子上之前他被她踢那一脚时并没见到的痣。
男孩突然就安心了,无比的安心。
他手不自主紧紧抓住女人的胸前衣襟,然后再次闭上眼沉沉的昏睡过去了。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这个女人不是他的阿姐了,不再是他的亲阿姐了。
第85章 85
萧秦昭两手一直轻轻的握着塌上女人从被褥下略微伸到外间的一只手,此时陷在回忆中,他的面部表情愈来愈柔暖,因为接下来的很长一段回忆,从认出当时的女人不再是他的亲阿姐以后,从那日好好的大哭一场被女人抱回了她的公主府上之后,那一段时光,便可说得上是……他这辈子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能从心底溢开满满愉悦的回忆了。
倒像是老天爷瞧他以往可怜特意赐给他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