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然,此次往扬州来,一是逃难,二个就是打算替姑老太太养老送终的。”何大牛说的认真。
“天也晚了,我让我孙儿送你几个先去那屋子,几年没住人,怕是破败的很。至于其他的,明日再说。”朝西屋喊了一声,没一会一个文质彬彬约莫十五六岁的小郎君就匆匆跑出来。
“何老太太的侄孙辈,如今来投亲。你带着去认个门”
“晓得了。”
同何家人问过好,便走在前面带路。
借着微微月色,一行人走的飞快,已近深秋的节气,喘口气嘴边都冒白烟,最小的石头少不知事,一边哈气玩儿一边被何霜降拉着跑,家里人走太快,两只小短腿得用跑的才能跟上。
没过河,一直沿着河往北边走,河这边只稀稀拉拉住着几户人家,不过家家看起来都殷实的很,皆是白墙青瓦,好看的紧。
待停在一个院子前,何霜降吸了口气。
先说破败的不成样子她还心存怀疑,现在看到这院子,只觉得讲的轻了。杂草长的有人高,院墙倒还好,没见有缺损的地方,只是那屋顶上的瓦片,竟一片都不见,地上尽是碎的不成样子的瓦砾,进堂屋抬头朝上望,除了几根要掉不掉的房梁,压根没个遮挡物。
院拐角的厨房屋顶是茅草盖得,没受什么影响,还好好的。何霜降心下奇怪,按说这青瓦不比茅草结实些?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那读书人看出了她的疑惑,叹了口气
“何老太太过世以后,河对岸就有人悄摸过来翻东西,见没人管,愈发变本加厉,来摸东西的人也越来越多,后来东西都被拿完了,连屋顶上的瓦片都开始抢,若不是这墙建的牢,恐怕……”
恐怕墙都要叫扒走了。
没被扒走也好不到哪儿去,本是白石灰混着泥刷成的灰黄色墙面,现在剥落的不成样子,一块一块,没一面墙是好的。
看着震惊,心下也没抱怨,如今有个落脚的地儿就已谢天谢地了。只替姑老太太心酸,临了临了,房屋还叫那些人败坏成这样。
姑老太太论起辈儿,应该是何大牛的姑奶奶,辈分大,实际上是老来女,比何霜降爷爷还要小上几岁,从前未出嫁时对何大牛极好,因此两家才能来往那么多年,何大牛原先在家便时常感叹自家姑老太太一个人,孤苦无依,想接来沧州养老,老太太不愿意,只想守着老太爷的衣冠冢。
一家人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怕是还有一番收拾。
“即已经到地方,我便先走了”
“你将这位小公子送回去”张氏推了推何大牛。
那小伙子被这声公子叫的脸发红,嗫嚅半天,才冒出一句完整话“我在家中行三,婶子唤我贺三郎便好……”
张氏不懂年轻人的想法,也没注意到他通红的脸,只满心再那堆行李里面翻枣糕,待翻到了,递给何大牛
“先前太急慌,给忘了,人家帮了我们,也没个什么能做谢礼的东西,你把这点心拿过去,好生道句谢。”
“不用不用”贺三郎见状连连摆手。
张氏不由分说,将枣糕塞到何大牛手上,推着二人出了门。
娘几个先大致打扫一遍,晚上先在厨房里睡,好歹有个顶棚,天黑了实在看不清,等明日再打扫吧。
等何大牛把人送回来,一家人早就饿的心慌了,赶紧吃了几块干的发硬的黑面饼子。许是一路奔波,太过劳累,谁也没有心情说话,一家五口头挨着头睡了。
被褥什么的太重太占地方,再舍不得路上遇到乱子,也丢的丢扔的扔,现在只剩几个用来作包袱的床单,外加几件厚衣裳盖着。早上天还没亮,何霜降就被冻醒了,把衣服盖到石头身上,轻手轻脚地打开门。
难怪冷呢,昨天夜里又下了雨。
院里杂草太深,二话不说,挽着袖子拔草,今天还有的忙呢。下过雨,到处都是潮唧唧一片,没一会衣服就被打湿了。
屋里除了年纪小的石头睡得正香,其他人也都醒了,四个人一齐上手,没一会这片地就整完了,草都堆在一遍,趁日头好晒干了还能引火。
姑老太太嫁的那行商,颇有几分家底,院子盖得大,两边还有偏房,住一家人绰绰有余,只不过如今房顶都没瓦,昨晚没注意,刚刚才看到厨房边上还有个小柴房,只不过里面也是空空荡荡,啥也没有。
“还要上山捡点干柴,这没柴火也少不了水,下晌你带着大郎去山上拾掇柴火,我跟大丫到河边挑水。”
张氏安排好各人的活计,见院里收拾的差不多了,去屋里把石头喊醒,包里还剩几块饼,勉强能填饱肚子。
待日头出来,何大牛就去了一趟贺家,昨儿说好了,今天去认认老太太的坟,顺道问问户籍的事儿。
大启户籍管理严苛,平头百姓,若户籍不在落此处,就甭想在这买田置地,昨日贺家那老爷子说他家大儿是户长,专管纳税之事,里正则是管理户籍的。
依旧是贺家三郎带着何大牛去认了姑老太太的坟,等过几日收拾好了,还得去趟扬州城,买点黄纸香烛,烧给老人家。
院子是差不多收拾出来了,屋子里还脏乱的很,灶台上厚厚的一层灰,堂屋里更不必提,顶都没了,又经了两年风雨,屋里又脏又乱。
张氏蹙着眉,天亮以后,看着院儿,愈发觉得惨不忍睹,也没个桶,想洗洗都没法子。
“娘!这有个桶!”何霜降提着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木桶,指了指缺了口的地方“就是这豁了一块,不过不影响,少打点水就可以了”
何大郎接过桶,提着去了溪边,也幸好离水流不远,
门口有人喊了一声,何霜降放下手里的活计,去开院门。开了门才看到,原来是昨天的那年轻媳妇,还有坐在树底下绣花的小姑娘。
两人手上都拿着不少东西,何霜降赶忙把人让进来,又朝屋里喊了声。
张氏头上包着布,就着桶里的水洗了个手。
“婶子,公爹叫我拿些东西过来,您看放哪?”
“啊?这可使不得!我一家已经受了不少恩惠,快些拿回去!”张氏不叫她放下手里的东西。
“婶子,你就收下吧,我跟我嫂子先回去了!”小姑娘长的温温柔柔,讲话倒是快声快气,干脆利落。
动作同样干脆利落,把手上东西放下来,拉着她嫂子就走了,临走还冲何霜降扮了个鬼脸。何霜降也不甘示弱,呲牙了嘴做了个怪相。
张氏看着地上一堆东西,都是现下紧缺的,心内天人交战,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将东西搬到厨房。
半袋番薯,一袋黄灿灿的棒子面,还有三颗红艳艳的大柿子,只不过现在还没熟,硬邦邦的。
张氏收了起来,等捂化了再给几个孩子吃。
贺家俩人前脚刚走,何大牛后脚就回来了。
落户的事儿还得等贺家大郎帮忙,他是户长,同里正关系不错,想来应该没什么麻烦。又跟张氏说过几天去趟扬州城,买些东西拜拜姑老太太。
“这是应该的,上午贺家还拿了些东西过来,唉……这回欠的人情,太大了……”
何大牛宽慰她“等日子过好了,再好生感谢便是。”
晚上冷,白天依旧很热,一上午这些屋子还没收拾干净,不过厨房拾掇干净了,今晚可以吃上一顿热乎饭。
院子里的一口大缸,不知道是因为太重还是什么原因,没叫村里那些人搬走,洗半天才洗干净,下午打水就直接倒缸里了,省的一趟趟往河边去。
第三章 一餐饱饭
忙乎了一整天,才喝上热水,厨房已经打扫干净,旁边的柴房也被清理出来了,不过那小柴房的门是坏的,恐怕到了夜里挡不住寒气,因此一家人晚上还得住厨房。
等大家喝完水,何霜降看着锅里剩的热水,丢几颗土豆放里头煮,再撒了点盐巴。
下晌娘俩打完水,又去山脚底下拾了点枯枝烂叶,刚够晚上烧餐饭。
石头不知道从哪摸了三颗鸟蛋,不过铜钱大小,颤颤巍巍递给何霜降,她朝锅里丢了一颗,剩下两个放在灶上。
一家人守着这一小锅番薯,也不知道是谁肚子先咕叽了一声,然后接二连三大家都开始咕叽起来。
这煮番薯的小铜锅还是原先在沧州,何大牛做货郎淘换来的,原本是冬天点炭炉,吃羊肉锅子用的,后来往南边来的时候带上了,一路上一家人想吃口热乎的,都靠这小铜锅。
那种暖呼呼的味道飘出来,一家人肚子叫唤的声音明显更大了。
何霜降拿筷子戳了戳,已经软透了,掀开盖子,热气上腾,只觉得毛孔舒张,浑身舒坦,还没吃都熨帖极了。
把番薯捞起来,蛋剥好递给石头。
包袱里还剩着几块黑面饼子,全倒进锅里,等差不多了,再把灶上那俩蛋打进去,一齐搅和搅和,盖上盖。
在庄稼人眼里,盐同水一样重要,分毫不肯浪费。
赶了将近四五个月的路,除了最开始还吃的有点样子,后来基本就没吃饱过。几个木头镂的碗,一人分了颗番薯,舀了碗糊糊,有点咸了,好歹有味儿,以后日子也会越过越有滋味儿的。
何霜降她做饭好吃,哪怕就是烧水,烧出来的都比一般人甜些,因此尽管年纪小,家里忙的话,基本都是她上灶。
这次她娘没掌厨,纯粹是因为饿久了,馋啊……
原先没遭灾,家里日子过的可红火着,房子盖的大,每月都要买回大肥肉,家里也总变着法儿的做些小吃食,光她扎头的头花都有满满一盒子,现在,她连肉是啥味儿都快忘了。
过了年才将七岁的小人,趴在灶台上,感受余灶膛里的余温,一脸愁苦。
张氏狠狠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小小年纪脸皱的跟老太太似的,成天想七想八。”
何霜降吃痛,揉着额头
“娘,这些人心真黑啊”比了比缺了口锅的灶台“咋能把东西拿的干干净净呢?”
石头在一边,煞有介事地点头力挺她姐。
结果一人又捱了一下
“这都是老太太的东西,本就不该是咱的,如今有个落脚的地儿就谢天谢地了,你瞅你脑瓜子里天天想些啥”
张氏做凶恶状
“还是你们也觉得姑老太太的东西本该是咱们的?这跟那些抢东西的人有啥区别,娘教你们不要偷不要抢,不是自个的东西就不要肖想,你们忘了?”
见二人不说话,张氏又继续开口
“咱们能全么乎到了扬州,得感激,不说路上遇到的好人家,单就是那贺家,咱都是欠着大人情的,日后过好些了,得十倍百倍的还回去,这才是做人。”
何霜降瓮声瓮气点头,小石头也一脸懵懂地跟她姐哼哼。
她压根没将她娘的话放在心上,满心盘算着,啥时候能洗个热水澡,身上臭烘烘的,脖子后面一层黑泥,头发也都结成一条一条了。
晚上睡觉照旧是破席子铺地上,一家人挤在一起,好歹暖和些,等把隔壁柴房门上的豁口堵上,再进城买些褥子棉絮。
想着想着,就听到了细微的鼾声,等再醒过来,就是第二日早上了。
本来干粮都要吃完了,幸好昨儿贺家送了点粮食过来,省着吃应该还能顶一段日子,等把户籍落下,再进城去买些粮食,还得买些棉花做被褥,
正想着呢,家里就来人了,却原来是贺家老大,年纪同何大牛相仿,边上是一位身形微胖的男人,头戴方巾,身穿青衣直裰,板着张脸。
张氏见来人,去把何大牛喊出来。这应该就是那位里正了。
“有路引没有?”那位里正开门见山。
“有,有!”
“这原是不合规矩的做法,若不是我同子秋兄相熟,也不会帮你们这个忙。”里正话说的直白“不过,我向来办事牢靠,既应允了,保管你们没有后顾之忧。”
贺家大郎笑了笑“此事多亏了您。”
张氏拿着路引出来,顺手将银子塞到何大牛手上,何大牛自然也懂这意思,一齐递给里正
“劳您这一番走动了,如今家中也没甚个能拿出手的东西招待,这几个大钱您拿着去打些酒喝。”
那里正掂了掂分量,似乎还算满意,先前板正的脸也松下来了“这都是小事,往后若有麻烦,直接找我便是。”
何大牛连连称是。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往往这些人最招惹不得。二两银子,权当买个心安。
等那户籍文书下来,就算正式在这处扎了根。
天渐渐冷了,这段日子上山打柴的人也多,何家父子俩趁着这几天天气好,还得多往山上跑几趟,起码得存够一家人过冬的柴火。
屋子也得收拾出来,暂时买不起瓦,先盖上茅草也是一样的,起码能遮风挡雨,一家人总不能一直窝在小厨房。
何大牛晚上又去了一趟贺家,想问些赁地的事儿,这才知道姑老太太家原也有地,不过自姑老太太死后就还回村里了,拢共八亩地,都卖了,得来的银子村里按户分了。
除了可惜也没办法。
不过赁地的话,只有离这十几里开外的石横子镇,有户姓杨的大地主家才有田地。
何霜降这几日上午帮着自家娘打扫屋子,下午就跟爹和大哥去山上。这年月,一口吃的就是命,能在山上寻些吃食改善改善伙食自然最好。
拿着比人还长的麻袋,折好又准备上山了。
她前几天看到一片野毛栗树,还没叫人发现,这几天摸清了地形,就准备上山去打毛栗。
这边来的人少,山林还算密实,何霜降心里还是有些发虚的,还是口腹之欲战胜了恐慌,看了一眼离这不远的爹和大哥,像是后面有人追赶似的狠命摘起来。
手上裹着厚厚的破布,还是有些扎手。
不知不觉已经采了大半口袋,那边何大郎也砍好了一担柴,喊了一声,听到方向,也朝着何霜降走过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三人都过来摘栗子。
何霜降有些心酸,以前大哥还是读书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书不读了,开始下地干活,白白净净的手上长了一层粗黃的茧子。
大哥跟爹都不用拿布包着手,一个接一个拿着刺球往麻袋里扔。
“这没多少了,大丫你先去歇着,给看着柴火,省的叫人担走了。”何大牛也心疼她家丫头,自小没吃过苦头的,现在连身新衣裳都穿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