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大亮了,也不曾见一处能摆下摊子的地方,正丧气着,就听有道熟悉的声音喊
“叔,婶子?你们这是?”
贺三郎挤过前面一群人,手上还拿着不少笔和纸张。
“是贺家三哥哥。”何霜降示意爹娘回头看。
这时候人正多着,好不容易挤开人群,贺家三郎头上的方巾都有些歪了。
“婶子是有事?这么早进城?”
“前些天打了栗子,做了些糕点想进城碰碰运气,瞧瞧能不能卖掉,谁知没地儿摆……”张氏拿了一盒递给贺三郎,贺家于他们有恩,一盒栗子糕也算不得什么值钱玩意儿“小郎君若不嫌弃,带回去给你家祖父尝尝。”
“不不不”贺三郎连连后退,不肯接。
“你家祖父帮了许多,一盒糕又不值几个钱”张氏往贺三郎怀里塞,过会等弹棉花那铺子开门,几人拿了东西也就该回去了。
“婶子别急,若不嫌弃,去我那摊子摆着便是,我交了钱的,那摊子无论去不去,都给我留着哩。”
何大牛从街那头走过来,挤的一头汗,一脸沮丧,显然还是没寻到能摆的地方。
瞧见贺三郎,收起脸上神色,点了点头,总不能叫这几盒栗子糕全都糟蹋了。
见张氏思考半天,贺三郎又开口“婶子不必担心,我那地方尽够的,只几盒糕点,摆得下的。”
张氏心中早被说动了,只怕耽搁了别人的事,心想等真的卖出去了,就补银钱,总不能叫这后辈吃亏。
来这书画摊子的人,不是读书人,就是来找人给远方亲人写信,贺三郎同周边摊子的人都是相熟的,打过招呼,就把东西铺开,留够地方给一家人摆糕点盒子。
原本担心卖不出去,一揭开木盒,香气就飘了出来,不浓,但就悄悄散在四周,吊着众人胃口。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是贺三郎隔壁卖旧书的摊子。
“婶子,这糕怎么卖的?”
这边摊子多,但人少,大部分还都是路过想去前面的布庄脂粉铺子,来的人还没摆摊的人多,且读书人多,也没人大声吆喝,就显得更冷清了。
“三文钱一块。”
那人从袖中掏出一把铜钱,数了数,递给张氏
“给我包十块”
“哎,好。”
油纸叫何大郎买过来了,装好以后系上细麻绳。张氏想了想,又用木头做的夹子夹出一枚栗子糕,递给这第一位客人
“您尝尝味儿,买了包准不后悔”
也顾不得礼数,接过来就塞进嘴里,软软糯糯,入口即化,比新鲜煮的栗子香的多。
这一脸餍足的样子馋到了周围不少人,早上来的早,没来得及吃点东西垫垫,这糕点让不少人肚子叫出了声。
有个年轻书生红着脸,低声问了句
“婶子,我只买一块,不必装起来,我垫垫肚子,行吗?”
张氏夹了一块给他,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挤到这边,都是只买一块。前头珍食坊贵且不说,人家也不给一块一块的卖啊。
这婶子做的点心价格便宜,闻着比那边现做的还香。
一群人你一块我二块的买了起来,还有不少先前买了一块,尝完觉着不够,又跑去买的。
这么一会功夫,一盒栗子糕便见了底。
许是围得人多,一身形壮硕的妇人挤开众人,见那桌上摆的栗子糕,指着一盒
“能否叫我尝一块,合适我将那一盒都买了”
张氏原还有些怀疑,看清这婆子穿着打扮,夹了一块与她。
那婆子小心尝了一口,眼睛一亮,问了价钱,待听到如此便宜,心里觉得十分满意,这下又能扣下不少银钱
“一盒全买了,能不能再饶几个大钱”
那婆子心里觉着好,面上却不显。
“要不再给您少上十文,您也知道,如今……”
“行了行了,这一盒多少钱?”那婆子不耐烦听她诉苦,摆摆手让她赶紧算价钱。
“这……一共三十个,九十文……少十文就是八十文,您给八十文就行了”
那婆子数好铜板,递给张氏,又数了数盒子里糕点,见没少这才抱着盒子走了。
没人瞧见她走远了以后,那张胖脸笑得像朵菊花。
还没开心一会,就见两个黑脸衙役走了过来,二话不说,直接将剩下的糕点掀翻,本就不算结实的木盒摔成几块,里面的糕点也摔得稀碎。
“你等可知道,在此处卖点心不合规矩”
见何家众人慌乱的样子,贺三郎挡在前面询问
“这……几位差老爷,实在是不知道,望您高抬贵手,且先饶过他们一次,下次必定不敢再犯。”
一家人战战兢兢,何大牛见得世面多,把贺三郎拉到身后“家中实在过的苦,这才厚着脸皮叫这小郎君容个地方,这事儿与他并无甚干系”说着掏出一大把还没捂热的铜板,递给那两位衙役“天儿渐冷,二位官爷事务繁杂辛苦,拿去打些酒喝……”
那两位衙役不接,何大牛朝张氏使了个眼色,张氏又拿出一把铜板,加起来约莫八十文,恰是先前卖那盒糕点的数目。
这一把捧着不方便,张氏又摸出个钱袋子,将钱装了进去,这才递给何大牛。
周围摊贩也不敢抬头,自古名不与官斗,谁也不想惹一身腥。何大牛趁人不注意,塞到那位衙役手里
“二位官爷体恤百姓,我等也得了教训,待把这处清理干净便走。”
黑脸衙役冷声开口
“下次若再犯……”
“不敢不敢,没有下次了……”
待这两位衙役走了半天,何大牛背后已经叫汗浸透了,冷风一吹,打了个寒噤才回过神来。
同张氏两人将地上东西收拾起来,那些栗子糕碎的不成样子,到底没舍得,全捡起来拿油纸包了。
“倒是平白给小郎君添麻烦了。”
“不妨…也是我不懂这规矩,否则……”贺三郎不好意思,人家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糕点,如今全毁了,那些钱也白白便宜了两位官差,叹了口气“唉……婶子做的糕点……”
“万万不可这样说,这也没甚本钱,小郎君是好心”
何霜降牵着石头,愣了半晌,待张氏和何大牛处理完这边的事,这才注意到呆呆愣愣的女儿,摇了摇,竟将她摇下两行泪来
“咋了这是,大丫别怕,没事了”张氏将人搂在怀里。
“娘!娘不是说…说官差抓偷儿,抓坏人,为何将才…将才我瞧着,那官差要抓咱家…抓咱家进大狱”何霜降松开紧紧牵着石头的手,头埋进张氏肩窝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咱家……咱家都是好人啊,偷柴禾的不抓,做什么要来欺负好人……”
张氏拍着何霜降的背,心里发苦,想解释,半天也不知怎么开口。
贺三郎蹲身,揉揉何霜降的两角小辫“带你长大了,就懂了……”
何霜降抬头,一言不发,两只眼红的像兔子。
第六章 娘的金簪
周围人等那两位衙役走后才敢上前劝慰,张氏感激的道了几句谢,一群人就各忙各的去了。
一家人把东西收拾干净,这才把剩下的铜板数了数,竟也还剩五十几文钱,也不算全白费了。
想了想,还是数出二十文,递给贺三郎
“今日拖累小郎君了”
“什么拖累不拖累,也怪我来这不久,不知道规矩,倒连累了婶子,这么些糕点……”
贺三郎不接钱,张氏也不好上手拉扯。想着不如回头直接买些东西给他。
孩子们跟在后面,张氏把金簪拿了出来,不是什么时兴的样式,不过分量倒是挺足的。
何大牛接过簪子,闷声说了句
“等以后,给你打个更好的。”
这簪子是花了二十几两银子打的,何家日子才刚过起来,就遭了这么一回灾,自去年开始,地里不长粮,何大牛也歇了货郎的营生,为了买粮食跟种子,当了不少东西,结果今年大旱,地里依旧啥也长不出来。
若不是隔壁秀才家还有些门路,帮着弄到几张路引,怕是真叫饿死在沧州了,粮食早就见了底,城里街上粮店也早就关了门,好容易开一回门,价钱贵的人咋舌不说,买还买不到。
年景难,南逃的人越来越多,什么都在疯涨,唯有当铺,给的价钱越来越低。
“老伯,您莫不是在耍我顽罢,这簪子实打实的,花了足足二十八两银子呢!”
原是想着把簪子当了,换几亩地,加上开春佃的几亩,一家人糊口尽够了,结果这当铺掌柜,只给八两银子,照扬州这地价,哪怕把所有家底都算上,恐怕也买不了两亩地。
柜台高,连何大牛都要踮着脚。当铺掌柜一听几人口音,就晓得是外地人,誓要宰上一笔银子,因此拿着簪子,来回看了好几遍,根本没个好脸儿
“如今世道艰难,这价格还是瞧你们可怜才给的。”
何大牛从那一方窗口接过簪子“劳烦您了,我再去别处看看。”
当铺掌柜摸了一把胡子,看着一家人离开,似乎并不在意,笃定他们还会回来。
又跑了好几家,无一不是一听何大牛开口,就开始压价,还是何霜降琢磨出不对味儿
“这些人开始还好,一听爹开口讲话,就变了态度。”何霜降站定“要不我试试,一会娘你就领着哥哥跟石头在外面,我同爹爹进去,让我来说。”
张氏同何大牛对望一眼,也品出不对味儿
“要不叫大丫试试?”
柜台高,何霜降看不见,何大牛于是把她抱到肩膀头。
“老伯,我们想当一下这簪子,您给瞧瞧能值多少钱?”清凌凌的声音从一方小窗口穿进去,里面掌柜伸头看了一眼,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娃娃,头上用红绳扎着两个小髻。
“谁家小娃娃,快些回去!”许是年纪大了,眼神有些不好使,没见着底下的何大牛。
何霜降把手上的金簪举起来晃了晃“我是来当东西的!”
“你家大人呢?”那老伯接过金簪,又朝外面看了几眼。
何霜降悄悄踢了她爹一脚,堵住了何大牛准备说话的嘴,又偏了偏身子,露出何大牛的脸
“我爹在这儿!”
何大牛踮着脚,露了个憨憨的笑,在何霜降的指示下一言不发。
何霜降人小,学东西快,一口扬州话任谁也不会怀疑北边逃难来的。这家当铺掌柜的自然也没有怀疑,见底下何大牛半天不开口,还当他是个哑巴,不能说话,因此带着女儿来当东西。
“十六两银子,怎么样?”
成色还不错,实实的,见何霜降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爹,想着这一家人日子恐怕不好过,又提了一两银子
“十七两银子,多的没有了,你跑遍清水县,怕也不会有一家似我家这般价钱的。”
何大牛点头,的确,跑遍了清水县,超过十两银子都没有,别说十六两了。
“老伯!可以,我爹爹说可以!”
用戥子称好银子,给何大牛看了一眼“看好了,不差的”
何霜降看不懂称,却眼也不眨地盯着看“嗯嗯,是的,老伯,不差不差。”
银货两讫。
张氏听说当了这些钱,上午那档事都不在意了,石头对钱没有概念,瞧一家人开心的模样,也跟着笑
“娘,那咱能吃上肉了吗?”
石头打娘胎里身子骨就不好,何大郎,何霜降都过过几年吃喝不愁安生日子,只这最小的儿,断奶之后家里就一日赛一日的难,蛋都吃的少,别说肉了。
先前在路上,石头感了风寒,一直好不了,眼瞅着人都不行了,张氏就说到地方,就给他买肉吃,吃的饱饱的,后来渐渐石头渐渐好了,这事儿就自然而然不提了。
没成想他还记着,看着石头干干瘦瘦的小脸,拒绝的话怎么也不忍心说出口,刚来扬州,根基不稳,也没甚银钱,一个铜板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买,娘给你买,今晚回去就吃肉。”
随着逃过来的人越多,不管是猪肉还是粮食,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
原来一斤肉的价钱,现在只能够买半斤,张氏心疼,到底不想失信于孩子,还是咬牙买了半斤,另外又称了一斤,给贺三郎拿过去,上午那些糕点亏了他,还是赚了几十个铜板的。
有些怜惜地摸了摸何霜降的头,这丫头最喜欢吃栗子糕,如今一个都没吃上,本想着没卖完的带回去叫她解解馋,没成想全叫那些衙役摔了。
上次买回去的粮食不多,眼瞅着城里当粮食价钱飞涨,还是得多买些回去,开春要的稻种现在也要预备好,省的抓瞎。
回去特地绕到贺三郎那处,把一斤肉扔到摊子下面,等贺三郎反应过来,只见到一家人大包小裹的背影。
买够一冬的口粮,又感觉手中银钱不太凑手了,何大牛瞧着街上有卖柴禾的,便想着去山上砍些柴禾,赚几个铜板也是好的。
这南边儿天也冷,又不似北边有地龙,所以秋冬之际,柴禾还是紧俏物。 过了桥快到家时张氏看了眼天色,平日这时候该吃过午饭了。
忙乎了一上午,路上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饿。
进了村,过了桥,张氏走在最前头,迎面走来一青年,刚打算让路,那人却着急忙慌的一心朝前走,险些将她撞倒。
那男人也不说话,头埋得更低,快步地绕过众人离开了。
张氏心下起疑,这处儿只他们一家,再往后就是山了,这人空着手,也不像是要去打柴。开了门,院里和走的时候还是一样的,恐怕是自己多心了。
“爹,我咋瞧着那人眼熟。”何霜降牵着石头,指着跑得快没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