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恰逢钦差下扬州,捉了不少贪官污吏,家中奴仆尽数遣散或是发卖,何霜降借着机会去人牙子那儿挑了对性子瞧着还不错的夫妇,这对夫妇原是府里夫人的陪嫁,那家老爷宠妾灭妻,夫人没了以后二人就被赶到马厩里伺候牲畜了。
何霜降没多问,痛痛快快付了钱,但那人牙子还是给她解释了一通。
“你识字?”
“能认几个字的,不至于叫人家哄了去”这精瘦的男人点了点头。
这便行了,教几日等这人上手了,她就能腾出空来回清水城一趟。
扬州城抓了不少贪官,说是钦差老爷抄家时清点财产都花费了小半个月,地下暗房堆的满满当当,数十箱金银财宝,古董字画,数量之巨,叫人咋舌。
何霜降每日都得早起,等太阳才出来时菜蔬都已经买好了。今儿边上跟着新采买,许多东西都要事无巨细的交代清楚,因此今儿算是晚的了。
也是因为晚了一会儿,才看到了一个熟人。
抓起来的贪官污吏,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今儿就是那些家中亲族女眷被官差押着去往西北的日子,街上不少人都在瞧热闹,还有人朝队伍里头仍臭鸡蛋或是烂菜叶。
何霜降本不打算瞧热闹,才打算回头,就看见泉姐儿在里头,垂着脸,表情不明。心里有些不痛快,甚至也想扔个鸡蛋或是菜叶啥的,转念一想,都是花钱买的,没必要糟蹋在这种人身上。
心里正想着,边上的采买却扔了个鸡蛋到人群中,鸡蛋分毫不差地砸在泉姐儿头上,她穿的衣裳已经邋遢的看不出来原本的样式了,这会儿糊了一脸鸡蛋,看着更是骇人。
采买见何霜降看他,还当是何霜降不满,眼有些红,声音憋闷“主家……这鸡蛋从我月钱里扣吧,我实在恨透了这歹毒的女人,一时没克制住”
“不用,砸的好……”
“就是这个女人,害死了我们夫人,如今……如今这天杀的可算遭了报应!老天有眼……”
何霜降听了这话也是咬牙切齿,当初冒险救了一把泉姐儿,究竟是造了什么孽,竟叫她害了这么多人,把手上一筐子鸡蛋全递给这采买,自己也扔了两个,准准地砸中她的头。
那边手上绑着绳子,一直垂着头的泉姐儿抬头朝这边看过来,见是何霜降,讥讽地扯了扯嘴角。
“夫人温文尔雅,这女人一进家门就闹得一家子不得安生,夫人那么好的性子都被气的病了几回,后来身子垮了,这女人更是得寸进尺,仗着老爷在后头撑腰,为所欲为,去年冬天我家夫人一病……就再没起来,这女人反倒凭着腹中孩子扶了正”采买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又狠狠朝她扔了几个鸡蛋“我先还当这世上没天理了,现如今可算看到这女人遭了报应”
何霜降静默。
快到城外,跟着扔菜叶的百姓方才散尽,何霜降一路小跑到前头,塞了二两银子给押送的官差,目的不言而喻。
越着急回去,事儿反倒越多,直到中秋节前夜,何霜降方才闲下来,第二日一早就赶车回了清水城,天擦黑才到地方。
一家人今年中秋没回桃花村,就在酒楼做了一桌席面,何霜降到家时才刚开始吃饭。小侄儿已经会说话了,瞪着大眼在何大郎的教导下喊了声姑姑。
张氏乍一见何霜降回来,上手拍了她一顿“你还晓得回来!钱那么好不成,连家都不要了!”
何霜降嘻嘻哈哈不说话,这会儿越说越错。
何大牛拉住气冲冲的张氏“吃完再说……吃完再说……”
扬州城不少事儿都是家里人没听说过的,譬如最近闹的沸沸扬扬的钦差下扬州,治贪官抓污吏,收了一批又一批的银钱充交国库。
再譬如如今在西北的谢将军就是谢明远。
“是谢小郎君?他如今当上了将军?可真真是了不得”张氏第一个站起来,险些掀翻了桌子。
其他人也都是一脸佩服。
外头月圆,里头团圆,一家人喝酒吃菜,好不热闹,却不想账房在外头将门敲得砰砰响
“掌柜的!外头来了不少人,说是找您有急事儿!”
第一百章 终于相见
何霜降正纳闷呢, 也不知道是谁来了。
跟着账房下楼,才发现一群人在楼下侯着,皆身穿官服,本应气宇轩昂的, 不过这些人看起来都没什么精神, 脸还绷地死紧。
打头的是笑面儿。
他替小淮王干了许多事, 现如今显然是京中新贵, 这会儿又穿着绛色官服,十分气派。何霜降刚想打趣他如今可厉害了,还没说出口,就因笑面儿的一句话变了脸色。
“你……你快些进京,圣上召你进京, 谢……谢将军他受了伤, 如今昏迷未醒”笑面儿吭吭哧哧半天才把话说明白,何霜降听完就就有些站不住。
“谢……谢明远?”
笑面儿叹了口气“恩,是他”
何大牛跟张氏怕出了什么事儿,也都跟着下楼, 心里有些纳闷,问她身边的何大牛“咋的了?人受伤了找咱家闺女做什么?咱闺女也不是大夫啊”
“谢将军在西北筹谋三年,等新帝即位,立即率领兵士,一鼓作气, 将蛮族赶出西北边境, 又乘胜追击,打的蛮族人连连讨饶,写了降书”
笑面儿声音沉重
“将军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也因着他, 大启才能安定,可现在只剩一口气吊着,瞧着叫人心酸……圣上叫我们几人请你过去,姑娘就进京瞧瞧吧”
这话说完不光是张氏,连何大牛都有些警惕,虽说笑面儿帮了何霜降不少,但叫自家闺女去京城,还说是什么皇帝叫她去的,这谁能信。
“容我收拾收拾,你几个坐着歇会儿”何霜降显然已经信了,淮王跟笑面儿几人的交情她是知道的。
“你真要去?”张氏拉着何霜降“山高路险的,你怎么去?若是遇着事儿了,又该如何?你这丫头非得叫家里人忧心!”骂完又低声对着何霜降说“且那是大将军,圣上怎么着也得请个好大夫瞧,你去顶什么用,跟你又没甚关系”
“人介在西北抛头露撒热血,抵御外敌时怎的就不见您说同我们没什么关系呢,如今天下太平,蛮族滚回了老窝,您就出来说这些扎心窝子的话,这话若叫那些将士听着了,只怕都心都凉了半截儿”
张氏自知说不过她,推了推何大牛,何大牛也是一脸忧色“这委实不能去啊,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京中什么大夫没有,何必要你去瞧呢?”
“爹!”何霜降憋红了眼,也不知为何,鼻子泛酸,心里涌上一股委屈,谢明远帮了她几回,这回人家受着伤,生死未知,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笑面儿见何家人怀疑他们不是好人,将手里密折拿出来,是当今圣上亲笔,下面还盖着玺印,这诏书一出,何家人险些软倒在地。
“我们来时圣上说了,这事儿不便声张,谢将军若是醒来也就罢了,若是……有个万一,这事儿再传出去,只怕安生日子还没过几天,西北又要乱起来了”
皇帝密诏都出来了,饶是何大牛再想推拒,也都不敢说什么了,张氏更甚,她原想着将何霜降锁在家里,现下看来,还真非得由着她去一趟京里不可了。
何大牛到底不放心,叫石头跟着去了,嘴上说着一来保护何霜降,二则周老先生从前就说,我朝学子,读万卷书,亦行万里路,方才堪担大任。何霜降心里清楚,她爹嘴上这样说,心里更多的还是想叫石头一路上护着她。
当今圣上登基,加了恩科,明年秋日里加了一场乡试,这会儿本该是温习念书的时候。
“我正想瞧瞧京城盛景呢”石头怕自家阿姊心里愧疚。
天还黑着,一行人就往京里赶了,笑面儿一行来时骑得都是好马,一路上都没耽搁,饶是如此,还是赶了一个多月方才到清水城。
何霜降跟石头还不会骑马,只能套了车辇,这一来就慢了许多。
天儿越来越冷,众人一路上也没敢停,到汴京城时已是冬初了。
一进城笑面儿就叫随行的一群人先离开,他亲自带着何霜降七拐八绕,直至一处宅院方才停下。这宅子门头上没有牌匾,里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大门紧闭,门口守着两位穿黑甲的兵士,见到笑面儿,相互看了一眼,没打算让行。
笑面儿拿出手中铜牌,上面刻着龙纹,那两位守门的兵士当即要跪。
“不必,你们将军醒了没有?快些带我进去”
那两位兵士匆匆忙忙推开大门“将军还未醒,箭伤都长好了,不过怕是那会儿坠马的缘故,伤了头,现下还是醒不过来。”
当初就剩一口气了,如今这样都算是运气好。
何霜降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这兵士将几人引到谢明远所在的院子,又有个小太监领几人进屋。
何霜降一时有些迈不动脚。许久未见,久别重逢本当是极开心的事儿,可他受了重伤,生死未知。
笑面儿推开轻掩的门,谁也不敢发出声响,似乎怕吵醒了里面睡着的人。
一路上设想了许多,等真见着人了,反而心里定了下来,什么主意都没了。谢明远就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瘦了不少,也黑了点,跟在清水城时的样子没法儿比。
笑面儿心里也在打鼓,他都不知道圣上为何要将小娘子找过来,二人除开从前认识,外加谢将军在小娘子饭馆里当过账房,再没有旁的关系了。
“我去寻个干净的客栈,你二人先在这歇会儿”
何霜降点头,她跟石头没来过汴京城,对这儿也不熟,就不跟着去了。又问了那小太监厨房在哪,她要去熬些粥,石头跟在她后面打下手。
用小罐煨了一碗粥,叫石头看着火,她再去瞧瞧谢明远。
刚走到院门口,小太监牵着马从里面出来,何霜降朝里头看了一眼,谢明远住的院里又没有马厩
“你这马儿牵到哪里去了?”
那小太监躬了躬身“不瞒姑娘,圣上说这是将军最喜欢的马,叫我每日牵到将军院里遛遛,兴许将军听到声音能醒过来”
“最喜欢的马?”这马胖的跟猪似的,除了白了些,她瞧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是啊”小太监摸了摸马的鬃毛“将军怕这马受伤,从来都舍不得骑这马上战场”
何霜降无言,她觉得不带这马去战场,只怕是因为这马儿实在不是上战场的料。
几个月不曾醒,虽说被照料的没什么生命危险,不过日渐消瘦是真的。许久没喝水,嘴唇也干裂的不成样子。
何霜降坐在小杌子上,手撑着下巴,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又去桌上倒了杯水,想润一下他的唇。
水还没送到嘴边,就一个踉跄洒了,这大冬天的,一点水都能凉的人打颤,何霜降手忙脚乱的擦被子。
心内抱怨自己笨手笨脚,又想把这湿透的被子换了,本就脆弱的人,回头再染了风寒,她就是罪人了。
才掀开被子一角,石头就从门口进来,嘴中轻喊着粥熬好了
“阿姐你做什么?怎么能趁人之危耍流氓?”
何霜降愈发慌乱,才掀开的被子从手里掉下来,砸在谢明远脸上。低头一看,才发现谢明远没穿上衣,许是那小太监平日里要给他擦身,怕换来换去麻烦。
“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水洒了,我想着换个被子,谁知道他……他他没穿衣裳”
石头一脸怀疑。
“行了!你去把粥端过来吧”
等石头出去了,何霜降才松了口气,被子暂且不换了,等小太监来告诉他一声。
闭着眼一边念叨非礼勿视,一边把他的手重新塞回被子,不想摸到他手上戴着一根细绳。
也不嫌咯手。
掀开眼皮看了一眼,竟是那年端午节,她编的长命缕,五彩丝线缠绕在一起,简单的打了个结就戴手上了,虽说戴的日子久了,但还是干干净净的,就是颜色磨浅了不少。
何霜降细细摩挲这长命缕。
也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委屈,亦或是替谢明远委屈,憋了许久的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恶狠狠把他手推进被子里
“戴这个顶什么用,若知道你跑去西北,怎么也得给你求上十个八个平安福,还得叫大师开开光”
“可真不地道,叫人送信回来,却不说自个儿再做什么”
“我差点当你进了丐帮,还想着替你攒些银钱,你那铺子我也没舍得卖,都留着的”
“还有卖冰鉴的钱,我长了心眼,同张娘子五五分成,也都攒着,你若醒了,这些都是你的”
“清和酒楼都开到扬州了,当初说好了,让你做掌柜的,可你如今是将军,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上我那小酒楼”
何霜降盯着他的脸碎碎念,像是哄小孩儿似的,许他各种好处。
躺在床上的人眉头皱了皱,何霜降揉揉眼睛,也不知道刚刚那一瞬间是不是眼花了。
趴到床上,凑近他的脸,使了些力气,食指按住他眉心揉了揉,许久才松开。
谢明远眉毛又抽了抽,这回绝对没有看错,何霜降屏气凝神,凑近他的脸,想伸手扒拉一下他的眼,看能不能强行让他醒过来。
手刚抬起来,床上的人眼皮微动,竟……竟然醒了。
二人大眼瞪小眼,何霜降大气不敢出,弯着腰也不敢动弹,只是心跳的有衙门口人家申冤时敲登闻鼓那么响。
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何霜降腰僵着酸痛,也终于站不住了,两手撑在谢明远身侧,二人近在咫尺,呼吸打在脸上,气氛暧昧。
谢明远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重新闭上眼。何霜降生怕他闭上以后醒不过来了,轻轻喊了一声
“别睡了”
“阿姐!你还说你没耍流氓!”石头刚端着粥从厨房出来,见何霜降面目狰狞的趴在谢明远身上,唬了一跳,手里碗掉在地上,砰地一声砸醒了两人。
谢明远重新闭上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何霜降倏地直起身“什……什么耍流氓……快去叫人请太医!谢……谢将军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