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浓的夜色中,车队快快地向前走着,马脖子上挂着的銮铃叮叮当当一路响着,合着秋虫的鸣叫。
文晚晚昏昏沉沉地做着梦。
她还在英华殿中,叶允让与她并肩坐着,她捧着手炉,叶允让拿银火箸拨着手炉里的灰,笑着跟她说话。
画面突然一转,皇后站在面前,取下了墙上挂着的洞箫,那洞箫突然变成了一柄剑,直直向她刺来。
文晚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她想,不用怕,梦醒了就好了,可叶淮突然出现了,手中长剑一抖,一剑刺中她身边的叶允让。
“南舟!”文晚晚拼命叫出了声。
“做梦了?”
叶淮的声音随即在耳边响起,文晚晚睁开了眼睛。
车里漆黑一片,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模糊分辨出他的轮廓,他低着头,向她额上吻了一下,声音格外的轻柔:“梦见了我?”
文晚晚推开他的脸,定定神问道:“到哪里了?”
“马上就到,”叶淮很快又追问道,“你梦见我了?”
“没有,”文晚晚笑起来,“倒是梦见了一只癞蛤u蟆。”
嚓一声,火折子打着了,红红的光照出叶淮的脸,他看着她,道:“如今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文晚晚嗤的一笑,拉开抽屉找出蜡烛,就着火折子点亮了,道:“我的胆子一直都大。”
叶淮轻哼一声,想要说点什么,又想起她在他面前的放肆,其实也是他自己惯出来的,不觉笑了下,道:“罢了,饶你这次。”
“王爷,”万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到家了。”
车辇停住,叶淮握住文晚晚的手,轻声道:“记住,时时跟着我,这府中,你只需要听我的。”
他神色肃然,文晚晚无端就有些忐忑起来,不禁握紧了他的手,向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过仪门、二门,处处都挂着山水人物的料丝灯,照耀的府中如同白昼,丫鬟婆子纷纷向着他们行礼,文晚晚并没有刻意去看,但仍能感觉到,那一双双毕恭毕敬的眼睛,看着的,都是她和叶淮十指相扣的手。
文晚晚想抽出来,叶淮却攥住了,低声道:“别动。”
正屋在最后一进院中,太妃林氏端坐堂中,看着儿子与那个宫里来的女人一路携手走到面前,美丽的丹凤眼中闪过一抹恨意,沉声吩咐道:“来人,拿下文氏!”
第47章 太妃
林氏一声令下, 门外立刻走来两名侍卫,向文晚晚走去。
林疏影紧跟着走进来,嘴巴张了张,似乎想对林氏说点什么, 可到底什么也没说出口。
文晚晚有些紧张, 还有些疑惑。她虽然从叶淮之前的叮嘱里猜到林氏可能会为难她, 只是没想到, 才一见面,竟然如此剑拔弩张。
侍卫快步走近,到文晚晚跟前时,叶淮微眯着凤眸,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
两个侍卫心中一凛, 立刻退后几步, 低了头再不敢有任何动作。
林氏便知道他们是害怕叶淮,越发动怒,立刻又道:“拿下文氏!”
“太妃, ”叶淮冷冷地开了口, “动我的人之前, 是不是该问问我答不答应?”
这是他进门后说的第一句话, 林氏怔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绷得紧紧的, 脸色也有点发白:“你如今,竟是连一声母亲都不肯叫了吗?”
叶淮笑了笑,没有作声。
文晚晚越来越疑惑,他们母子之间,怎么会是这种几乎是敌人的情形?难道, 他们并不是亲生母子?
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叶淮与林氏的容貌生得太相似了,同样的薄面薄唇,同样眼尾上翘的丹凤眼,甚至连身上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淡气质都出奇的相似,若说他们不是母子,根本没有可能。
算来叶淮离家已经一个多月,就算他不是性情外露的人,乍然见到母亲,也不该是这么充满了敌意,他们母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母亲,”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女子声音从内堂中响起,跟着一个素衣乌发的女子慢慢走出来,向林氏说道,“二弟刚刚回来,旅途劳累,况且已经夜深,要么让他先回房歇着,有什么事情母亲明天再说?”
文晚晚从她的话里,猜出了这女子的身份。前任镇南王妃薛令仪,叶朔的结发妻子,叶淮的大嫂。
她来淮南之前,皇后曾命人向她讲解过镇南王府的大致情形,如今她记忆恢复不少,想起来了大半。
当年三皇子叶梵奉旨征伐洞夷,却因为皇帝突然驾崩,滞留淮南,最终继位的大皇子曾一连颁下九道圣旨催促叶梵回京奔丧,但叶梵并没有回去,反而就此抛下留在京中的皇子妃和女儿,在淮南另外娶了两房妻子,一个是淮南本地士族裴家之女,另一个,则是洞夷人首领的女儿。
叶淮的父亲叶钧正,是裴氏所出,之前到过淮浦的叶景濂,是洞夷女所出。
至于薛氏,则是跟随叶梵从京中来的旧臣,据说叶钧正当年原本定的是娶薛家女,后面却突然改主意娶了小官吏家庭出身的林氏,令薛家大失所望,所以当叶朔到了婚娶的年龄时,便由祖母裴氏做主,娶了薛家的嫡女薛令仪,隐隐有些践行当年旧约的意思。
文晚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薛令仪,她一身素净的衣裳,虽然并不曾穿孝,但任何花色装饰都没有,头上也只插着两支银钗,显然还在给叶朔服丧,衣饰虽然简单,但通身那种沉稳大气的态度,却要比林疏影,甚至比此时明显有些沉不住气的林氏,更像是王府的女主人。
果然是世家出身,气度不凡。
叶淮很快松开文晚晚的手,向着薛令仪行了一礼,道:“见过大嫂。”
文晚晚又是一惊。他对林氏那样冷淡,进门到如今非但不曾行礼,连声母亲都不曾叫过,对着薛令仪,竟然这样恭敬?
没等她想清楚,叶淮一扯她的袖子,低声道:“你也上前去见见大嫂。”
竟然让她跟着他,管薛令仪叫大嫂。文晚晚犹豫了一下,还没来得及上前,林氏已经叱道:“她算什么身份?大嫂两个字,也是她配叫的?”
“她的身份么,”叶淮看着林氏,终于开口叫了一声母亲,“母亲,她是我的女人,她不跟着我叫大嫂,还能怎么叫?”
在场几人的脸色顿时都有些微妙。
林疏影脸上热辣辣的,喉头哽住了。头一次追去淮浦时,叶淮就曾这么对她说过,当时她还觉得叶淮大概是为了给她难堪特意这么说的,但此后一桩桩一件件,无不证实叶淮对文晚晚的确与众不同,林疏影想到自己的处境,想到今后在镇南王府很可能无处容身,眼泪怎么也忍不住,却又知道绝不能当众失态,只能极力忍住。
薛令仪也十分意外。叶淮离家之后一直与文晚晚在一起的消息她早就听说过,但这些年叶淮从没有在女色上有过任何表示,她只当是传言夸张,如今见他如此维护文晚晚,才知道传言竟是真的。
林氏脸色煞白,先看了眼林疏影,又看了眼文晚晚,声音里就带了怒气:“糊涂!她是什么人?皇帝派来的细作,朝廷安插的眼线,这种女人,怎么能进王府的大门!”
“王府是我的王府,”叶淮慢慢说道,“我说能进,她便能进。”
“你!”林氏大怒,“简直无法无天!”
叶淮微哂一下,没有说话。
“姑妈,”林疏影见林氏生气得身子都有些颤抖,连忙走到近前轻轻给她拍着背顺气,低声道,“裴大夫说过,不能生气,怒伤肝,乃是大忌。”
林氏慢慢地吐着气,脸色缓和了一些,抬眼看向叶淮:“你别以为我一直待在王府,就不清楚这女人的底细!她非但是细作,而且跟皇帝不清不楚的,皇帝为了她甚至还追到淮浦,你被女色迷惑,冲昏了头脑,居然在淮浦贸然动手,你父亲、你大哥花费了那么多心血在淮南布下了棋子,你竟为了这个女人毁于一旦!胡铨他原本很有希望……”
“母亲,”薛令仪看了眼文晚晚,低声打断了林氏的话,“这些话,还是等二弟歇一歇,到时候找个时间再慢慢商议吧。”
文晚晚听出来了,她们在防备着她。大约淮北的官场里,还有叶淮的人,这些事,却是不能让她知道的。
叶淮很快握住她的手,轻轻攥了一下,文晚晚心想,大约他是以示安慰,让她不要多心。
林氏把这话听进去了,没再多说,林疏影见情形有些缓和,忙上前说道:“姑妈,表哥忙着赶回来见您,还没有用饭,是不是先让厨房传膳?”
“再等等吧,”林氏看了眼叶淮,“你的药已经煎好了,你先吃药,过两炷香再传膳。”
叶淮耳朵里听见吃药两个字,原本就有些不快的心绪一下子恶劣起来,咧嘴一笑,慢慢说道:“这药,太妃一向藏得严实,儿子怎么敢吃?还是继续藏着吧,儿子一时半会儿,大约还死不了。”
他话一说完,立刻拉着文晚晚向外走去,身后传来林氏气咻咻的叫声:“叶淮,你站住!”
叶淮笑了下,步子反而走得更快了,转眼间便出了正院,向前院他的住处走去。
女眷们向来都是住在内院的,万安见情形不对,连忙一溜小跑跟上来,低声问道:“王爷,要安排文局正住哪里?”
“跟我住,”叶淮到,“把她的行李送去我院里。”
“南舟,”文晚晚连忙说道,“我跟小燕一起住吧。”
“不行。”叶淮一口拒绝,“我早说过,在这府中,你要片刻不离地跟着我,哪儿也不能去。”
正房里。
林氏胳膊支在椅子扶手上,托住了额头,一脸疲惫:“你们看看他,他如今,竟然半点儿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养儿养儿,养到最后,竟然养成了仇人,为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居然这样对我……”
林疏影低声安慰道:“表哥大概是赶路累了,况且他病还没好,难免有点脾气,等吃了药睡一觉,明天肯定就好了。”
她口中安慰着林氏,自己心里却也不信,叶淮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脾气,他既然当众认下文晚晚,自然是非她不可,那么她这个准王妃,又该何去何从?
说话时丫鬟送来了煎好的药,林氏接过来看看,向林疏影说道:“影儿,你送过去给二郎吧。”
林疏影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只怕表哥不想见我。”
林氏想了想,看向了薛令仪:“那就你过去一趟吧,好好劝劝二郎,你的话,大约他还听些。”
薛令仪走后,林氏带着林疏影进了内室,叹了口气:“影儿,先前我怕你委屈,并不准二郎收用侍妾,如今看来,倒是误了你了。二郎他从没近过女色,所以才会受了文氏的勾引,一头扎进去,影儿,你是大家子的姑娘,不好跟那种女人争,我想着,不行的话就给他寻几房美貌的妾室,有了新人,他大约也就把那个文氏丢开手了。”
原来,竟不是多了一个文晚晚,竟是还要多更多人。林疏影心中酸苦,许久才涩涩地说道:“我都听姑妈的。”
“我如今最怕的,就是二郎他像他爹爹一样,认准了一个,把其他的女人都不放在眼里了。”林氏满腹心事,一时没留意林疏影的神色,自顾叹着气说道,“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可那个文氏,她是皇帝的细作,无论如何都不行!二郎的爹爹和大哥都是朝廷害死的,就连二郎他自己也……”
林疏影吃了一惊,脱口说道:“姑妈,你是说姑父和大表哥的死跟朝廷有关?可他们不是病逝的吗?”
林氏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忙含糊着掩饰道:“不是,我是说朝廷一向对咱们镇南王府不怀好意,就连他们病着时,朝廷也还是千方百计想下黑手。”
“姑妈,”林疏影满腹疑惑,忍不住追问道,“你方才还说了二表哥,他怎么了?”
“没什么,”林氏岔开了话题,“影儿,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那个文氏,就休想进门!”
第48章 薛令仪
叶淮的住处在二进院里, 挨着配殿和外书房,又带着一个小小的花园,正屋一排五间,又带着两边几间厢房, 很是朗阔。
文晚晚四下一看, 房屋虽多, 床却只有一张, 眼见叶淮并没有让人再加床的意思,文晚晚便指着小书房里的短榻向万安说道:“麻烦你取床铺盖来,再让人把这榻挪到厢房去。”
万安且不答应,先去看叶淮,叶淮淡淡道:“去找张大点的床, 把最里间收拾出来, 就安在那里。”
万安便知道这是要把文晚晚的住处安排得跟他在一起,一边诧异着,一边忙答应了, 又向叶淮说道:“王爷还没用晚膳, 刚才我去厨房里转了一圈, 看见有刚烤好的肉馅月饼, 松针垫着蒸出来的螃蟹馅儿饺子,还有糟好的鱼片、鸭掌,蒸的小芋头和麻油拌的贡菜, 王爷想吃哪样?我过去拿。”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叶淮,四下里一打量,道:“叫几个泥瓦匠把厢房收拾一下,砌个灶,再把园子里头那片蜀葵拔了, 拾掇出个小菜园子出来。”
万安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砌灶就算了,毁了花圃改菜园?难道堂堂镇南王,要学诸葛亮躬耕南阳?可诸葛亮应该也不种菜,是种庄稼吧!
“还不快去?”叶淮见他傻站着不动,
“哎,这就去!”万安反应过来,一道烟地跑了。
出了院门没走几步,便看见薛令仪款款向这边走来,身后两个丫鬟提着药罐,捧着药碗汤匙,万安便知道是给叶淮送药来的,连忙上前行礼,道:“奴才给夫人请安。”
薛令仪点点头,问道:“王爷在做什么?”
“在给文姑娘收拾住处呢,又说要在厢房砌灶,还要在花园子里头弄块菜地,”万安越说越觉得匪夷所思,笑了起来,“夫人你瞧,王爷这次回来尽弄些新文,奴才都有些看不明白了!”
薛令仪本是蕙质兰心,只略一思索,便猜了个大概,问道:“那位文姑娘是不是善庖厨?在淮浦的时候,他们住的地方是不是有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