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年轻,个子极高,堪称英俊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霜寒,身上一身高定衣着价格不菲,但这似乎并非是为了要面见王室而特意打扮的。
证据就是他坐在她会客厅的沙发上,长腿满不在乎地交叠,根本没有保护身上昂贵衣着的意识。
就连肖瑶都养成了身穿高定礼服时绝不乱坐的好习惯,他大概是真的很有很有钱。
不过联想到对方身份,有钱也是正常的。
肖瑶近期接触了不少企业家,知道他在圈中的鼎鼎大名,或者说知道他有多么臭名昭著,商业评论家们为他而起的争论连起来能绕帝都三圈。
杜铬,早年继承家族事业,却不仅仅满足于家中那一亩三分地的生意,后来不断在各个领域开辟战场,到如今已经开始四处开发油田,铺设轨道,冶炼合金。
他的产业所到之处,竞争对手纷纷落马,当地城镇却变得繁荣昌盛。
有人说他是一个只认钱的恶棍,为了让手下的集团走向卓越,他可以卖掉家族的所有工厂,在家宴上解雇掉自己唯一的亲兄弟;
但也有人说在如今这个困难的经济条件下,他这样的企业家就是当地经济的最大支柱,是推动社会血液的强劲心脏。
产生岗位、拉动需求、供养家庭,使得冷清的新区和没落的老区变得富饶,重获生命。
肖瑶知道很多这类关于杜铬的谈论,却是第一次当面看见他本人。
跟其他企业家不同,他很少出现在什么高端晚宴上与名流交际,甚至慈善活动上也从不见他踪影。
大多时候杜总都身处第一线的生产场地,或是在满世界飞谈生意。
——这也是杜铬名声不好的原因之一,作为赚的盆满钵满的一位企业家,他却一个字儿也不愿意捐出来。
据说他还曾这么回答过一个问他为何不愿回馈社会的经济记者——“我的企业在赚钱,赚大钱,这就是最大的慈善。”
如果是上辈子的肖瑶,听到这种话肯定只想啐他一脸。
但现在为了考进帝都大学,她每周都在跟高学神补课,硬是补上了一堆历史经济社会学知识后,再一听这话,虽然可气,但还是承认他说得不错。
杜铬的道理没毛病,成功的商业就是最大的慈善,它以最高的运转效率替国家生产财富,同时喂饱国民。
希尔如果能多几十个杜铬这样的大企业家,那么经济现况会比现在好得多。
肖瑶想到这里,宛如老母亲见家里最会赚钱的小儿子般和蔼:“听谢臣说,你想见我。”说完她让赵小芮上了茶点,近乎慈祥地问他,“有什么事吗?”
如果是她能力范围内的,能帮一把就肯定帮,不止是看在臣哥面子上,也看在杜总为希尔经济做出的贡献上。
杜铬面露狐疑,盯着她那过于友好的微笑看了半天,发觉肖瑶殿下对自己的好感真的不似作伪,作为一个在名流眼中十恶不赦的企业家,他颇觉诡异地挑了下眉,但还是简单利落地说起了来意。
肖瑶这才意识到,杜总不是来寻求什么帮忙,他是来要求一个公道。
最近的几期竞标会中,按照杜铬名下企业在世界都堪称一流的实力,无论是铺设纳法索与希尔中地海轨道,还是开发纳法索那边的稀有金属矿产,都该中标。
可是次次机会都落到了姚文晏背后财阀家族的名下企业手中。
要说这背后没歪腻,肖瑶也不信。
这已经不单纯是贿赂了,姚相自己就是他富豪妻子的财阀捧出来的政客,都不用塞钱,天然会倾向那边,这种肥水当然不会任由它流到外人田上。
肖瑶不认可姚文晏的这种做法,但她对此也无能为力。政坛**,自己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王储,能怎么办?
要做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也得有司法权在手呢,她只是空有地位人气的王室吉祥物而已。
可这种‘我管不了,您换个山头拜拜’的心态大概很快被杜铬看出来了,接下来他的一番陈述,或者说是一番警告,彻底打消了肖瑶送客的念头。
她被杜铬所说的那种前景,激起了心中一片寒意——
姚文晏背靠的那个财阀,并不像肖瑶所以为的那样仍然如日中天,把工程交给他们来包也毫无问题。
事实上,这个在希尔绵延了几代的巨无霸财阀在多年之前就在走下坡路了,但是他们打出了一手好牌,用一个长女的婚姻拴住了一个政坛新星。
最后这颗新星甚至登上了首相之位,堪称是最优质的一笔投资。
从此,他们家族经营不善的企业在政府政策和资源的多方倾斜下不但保住了商业龙头地位,甚至可以在价格、质量、信用等等情形都不占优的前提下,仍然不断地挤压着别的优质企业的市场份额与生存空间。
他们背靠着政府,吸着同行的鲜血,高管层与经理人的心思却根本不在做实业上,一个个都抱着捞钱的目的,于是名下工程越接越多,质量却越来越差。
烂尾楼和做到一半便扔下的项目遍布全国,后来都由希尔国家银行出面提供贷款,外包给别的无名企业继续完成最后的收尾工作,可这些消息都被把控得很好,一丝风头都没有冒出去。
可这种豆腐渣工程,也就维持个三五年的太平,等三五年过后随便来一次地震,甚至仅仅只是一次台风,就足以让这种工程出现不可想象的坍塌。
肖瑶不敢相信,如果让这样的企业承接了卡洛斯签下的那些协议工程,到时候他们这群人钱袋子是饱了,可纳法索和希尔之间的两国结盟会落到一个什么地步?
希尔好不容易等来的这个经济复苏的好机会,会不会就此白白错过?也不是只有希尔一个国家拥有这些高科技。
到时候卡洛斯大可以去找隔壁奥托合作,再不济还有别的国家——诺布尔、斯特拉斯都不会错过这口肥肉。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她本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期望这位杜总只是生意人在使用危言耸听的法子抹黑对手。
可找借口出去了一趟,亲口问了谢臣这个姚家半个自己人才知道,这个家族确实是杜铬口中所说的那个样子。
甚至还有杜总所不知道的更深的料,但那些谢臣没有说,他只告诉了肖瑶一个最新鲜的问题项目——
最近他们名下企业刚刚建成的一座政府大楼,居然特么的没有给建消防楼梯,但却靠着贿赂帝都消防委员会混了过去……到现在,那边还有几千名环境署的政府公务员天天在里面上班。
谢臣说他之所以愿意跳槽来她身边,有一半理由也是因为实在看不惯。
肖瑶深吸一口气,拳头直接硬了,她想到姚文晏那个老东西当初要求自己接待卡洛斯时,明明就是想从中狠狠捞上一笔,却特么有脸装出一副为了希尔经济好的圣人样。
希尔经济不争气,有一半原因就是他这样的只知道捞钱的狗比政客太多了!
肖瑶火大的简直想去首相官邸给姓姚的狠狠一拳,打得他三个亲儿子都不认得他。
怒意在她胸腔中四处蔓延,会客厅内却一片无声寂静,等平静下来送杜铬离开时,他最后跟肖瑶说了一段话。
她这才知道,原来这几年杜总已把公司做成了跨国企业,目前最广阔的市场在最自由的国家诺布尔,他名下生意已有大半转移到了那个国家。
如今总公司仍然设在希尔,只因杜铬自己是希尔人,但以后如何,他不能确定。
言下之意,肖瑶很明白,如果在他自己的祖国希尔,却不能得到如在诺布尔的公正和自由市场,那么他作为一个有选择也有野心的企业家,未来唯一的决策就会是移民。
杜铬确实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地,却能凭借拥有的财力随随便便换一个国籍。
肖瑶作为王储,听他讲完,心痛地宛如听到儿子要离家出走。
如果希尔不能改变这种现状,恐怕无法留住的企业家不止一个杜铬,而是成千上万个杜铬。
谢臣替肖瑶将杜铬送出王宫,回来时见她趴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受了天大打击的模样,不禁劝道:“他这个人,当年上学的时候就没有什么爱国情怀,别介意。”
不能怪杜铬,而是希尔政府自己越来越反商业精神,政客们只要自己获利,不惜损害合作者利益,磋磨着为国做贡献的优秀企业家,这样真的不能怪本国富人和精英不断流失向他国。
一个祖国如果只能靠爱国情怀来留住自己的子民,那不仅是可悲,而且是活该。
肖瑶一直想要等自己考上了帝都大学,等自己成为一个优秀的王储,再为希尔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她从未曾想到,希尔居然已是这般千疮百孔了。
她不禁想起当初肖靖殿下日记中那段话。
‘政客为了自身利益,极容易做出一些短视的选择,而希尔君主应该扮演这样的角色——运用自身影响力,及时制止政府那些追逐短期利益,却会造成可怕后果的错误决策。’
曾经那段话让肖瑶有多么热血激昂,此刻就让她多么四肢冰凉。
肖瑶知道,正是因为如此,他们这些希尔王室成员才被要求必须考进帝都大学,学习历史经济政治,学习科学真理,懂得公正自由平等,然后实现那一句诺言——‘我们作为王室成员,就是国家的最后一道防线。’
可肖策陛下只在乎他自己的民意,他的人气和影响力也远远比不上现在的自己。
肖靖和叶鸾的故事在今日之前还宛如什么英雄传说,遥远得不可触及。
而谁知道这份责任却会突然一下子落在了自己肩上。
肖瑶咬牙想,现在轮到她了。
不管有没有准备好,她都要成为那最后一道的防线。
第85章
卡洛斯整整一周都在按希尔外交部安排的行程表行动。
参观、访问、与什么重要人物面谈, 然后发表简短演讲,偶尔还要接见一些青少年代表或者工会团体代表之类的。
虚假的微笑与空洞的套词堆砌起一个个看似宾主尽欢的活动场面,他接触到的一切都浮于表面。
凭借海族敏锐的五感, 可以轻而易举地觉察到,他们每天所到之处,人们都言不由衷,不过访问前就早已准备好面对人类的虚伪,卡洛斯倒也没有特别意外。
这只是让他感到烦躁且不耐罢了,卡洛斯没有出尔反尔的习惯, 虽然不喜, 也没有中途叫停,毕竟这是经过他同意后安排的行程。
跟擅长撕破脸的人类不同, 海族向来很有契约精神,答应过的便不会轻易反悔。
可与此同时,希尔的新闻报道上却口口声声地称‘在本周的行程中, 卡洛斯殿下深入了解着希尔的方方面面’。
简直讽刺至极。
这种日复一日、无聊乏味的官方行程,实在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
卡洛斯不知道希尔王储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听说他经历的种种, 只不过是她平时的日常而已,为此他心中甚至升起了一丝淡淡的钦佩。
所以倒也没有太计较她最近的缺席。
行程名单上本来有她的名字,许多活动希尔外交部都列明了王储将陪同他参观, 可肖瑶一直没有出现。
她那个曾前来送过水草的贴身侍女最近又来过几次,每次都来替她家殿下致以歉意,并且每次过来都会送来一大堆新的礼物,仿佛是为了迫不得已的缺席, 而进行的物质补偿。
里面有胡安想要的最新型无人机, 也有送给布兰科的一些希尔古遗迹的建筑模型。
唯独没有给他的。
她的侍女只是对他饱含歉意地声称‘殿下有要事处理’, ‘等殿下手头的事情告一段落, 就会亲自过来解释’。
跟每□□程中会见到的希尔人不同,肖瑶这位侍女身上并没有谎言的气息,她的情绪底色确实带有一种莫名的沉重。
大概真的发生了什么足以令王储及其身边人都感到头疼的事。
所以卡洛斯也没有去问,王储她答应过的出行承诺到底何时才会履行。
他甚至开始怀疑,是否等到自己访问结束,即将离开时,希尔王储才会姗姗来迟地现身一次,替他送别。
或者连送别也不会有,她的侍女会再度送来一堆礼物,并且告知:王储很抱歉,但她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这种念头想起来时有多么令人不快,再次见到她的身影时就有多么令人意外。
卡洛斯本来没有预期会这么快见到肖瑶。
她的侍女昨晚还过来了一次,仍旧是送了一大堆礼物,却没有透露过分毫她家殿下今日会来的消息。
于是这位希尔的王储没有打过任何招呼,就像一个根本预期不到的意外般,赫然出现在了他刚结束了一场参观的贸易港口旁。
卡洛斯习惯了她在水中湿漉漉的样子,可在港口出现的她穿着一身风衣,双手插兜,在一群希尔皇室安全部队的簇拥下淡然走来时,平添了许多陌生感。
像是她身上共存着几个角色,之前他看到的是她私下平凡亲切的一面,而此刻他看到的这位则是作为王储的肖瑶。
见她走到自己面前,卡洛斯挑了挑眉,没有开口。
他在等着她承诺的那个解释。
肖瑶却没有看他,她将手从兜里拿出来,向身后的安全部队出示了微型机上一份什么文件,然后他们便像是收到了什么命令,没有坚持将卡洛斯护送回基地,整齐划一地离开了港口。
见他盯着看,她解释道:“我找王室办公室负责人签署的一个免责令。”
“免责令?”
“嗯,带你去看一些东西,途中如果你出了事,我负全责。”
说完她在微型机上轻按了一下,附近海面上空便现出了一台流线型的银白色战斗机甲。
看来刚刚它就被安放在那里,只是启动了隐形装置。
卡洛斯认得它,是希尔军部最近送给王储的。
她这些天在陪同自己访问的行程中天天缺席,却唯独没有错过任何一次机甲训练直播。
运粮的船只进入港口,在附近的海水中荡起一片浪花,而一眨眼的功夫,肖瑶便从港口的栏杆旁消失了,如他在直播中见过的那般敏捷地登进了驾驶舱,然后回头看着他:“抱歉,这些日子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不过现在是时候让你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进来吧,这架机甲比之前那架宽敞很多。”
金属舱门彬彬有礼地敞开着,等候着客人。
卡洛斯却盯着肖瑶的脸,想问她上次不是还说幕后主使没有抓住,希尔不会同意她带自己出行,如今又是从哪里来的勇气,敢签下这份‘免责令’。